诺姆看着他儿子一蹦三跳地上了楼梯,身上穿着傻乎乎的警服,怎么看都像一个体型巨大可是动作灵活的童子军。儿子躲在横梁后面,看着是那么的生气勃勃、充满力量,仿佛只要他一口气吸得太多,整个屋子里的人就都会因此而缺氧昏倒似的。
布兰登像往常一样,目光把屋子扫视一圈,先看到诺姆膝盖上面的冰渣子,然后又飘到简奈特身上。此刻她正弯着腰,看着沙发上堆着的照片,沙发布因为常年受到日晒已经褪色了—很多年前,诺姆就嚷着哪天要把它给换了。简奈特把亲朋好友的名字都写在照片的背面,这样她就可以把它们像卡片一样翻阅了。在诺姆看来,这种方法只能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从一定程度上说,用照片来记录回忆,就像让人把汤和盐分开放一样。会不会下一秒钟,这些名字就立刻变成一堆无意义的字母了呢?他也不知道。
八个月前—对的,当时布兰登刚刚离家去学校—她就一直在回忆过去的事情,想他们两个是如何玩填字游戏的,还有他们爱看的《智力大冒险》。诺姆不怎么看书,他只看《全国奶牛场杂志》,而她却不一样,什么书都看,从《经济学家》到达尔文的原版文章再到《国家地理儿童版》—这个是布兰登小时候留下来的书—还喜欢从书上旁征博引,并把读到的事实灵活地运用到对话中去。而现在这些逸闻趣事也都成了她每天练习记忆的一部分。其实,这些事情即使她能回忆起来,也会像流星一般稍纵即逝。“在中国,即使你是百万里挑一,”她前两天告诉他,“也还是会有一千四百个人和你一样优秀。”
现在,餐桌上的风格和味道总是五花八门—烤羔羊肉块、韩国泡菜、红皮土豆、菠菜色拉和用可可牛奶煮的鳕鱼杂烩。吃饭就像大冒险似的,所有口味她都只尝一次。她还总是喜欢再添上一些奇怪的食物当配菜,比如什么烤大蒜或泡甜菜,等等。就像她说的,仿佛只要吃一顿营养丰富的大餐,她退却的记忆就能被修复了。好在今天晚上她没有再凭记忆鼓捣出另一道奇怪的菜来。
和往常一样,诺姆都快吃完了,简奈特才开始动筷子。剩下的时间,他便待在餐桌旁吃着他的蔬菜色拉,独自一人喝着一杯蓝带啤酒—一般他只准自己喝一杯—同时看着布兰登忙着吃完第二碗再添第三碗。吃了一会儿,诺姆意识到色拉的调料只放了点醋,就停了下来。“你怎么了?”他仔细看着布兰登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脸色看着有点苍白。”
“说我吗?”
“还能说谁呢?”“现在是三月份啊,”布兰登说道,头也没抬继续和手上的刀叉奋
战,“我们几个不是看着都挺苍白的吗?”“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怎么—”“什么?”布兰登问道,继续吃着饭,不敢看他父亲的眼睛。“我要去把我牙洞里的填充料给拔出来。”简奈特微笑着插嘴说道,
“我不管,诺姆—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要花多少钱。”他顿了一下,问:“那是从哪里来的?”“每嚼一口饭,我总感觉填料里会挤出一点汞气。”她边说边咝咝
地吸着牙齿。
“我明白了。”诺姆说道,心里却想着要是他不继续追问,儿子大概是不会告诉他的。现在根本没有办法把注意力集中到一个话题上。天知道他多么想告诉其他人,他的奶牛场已经开始爆发乳腺炎了。要不要说呢?这个想法已经在他的心里反复挣扎一小时了。爆发?布兰登肯定会立刻跳起来,要给医生打电话的。但不管你付了多少钱,这些病十有八九是会自己痊愈的。
“出什么事了?”布兰登问道,好像看穿了诺姆的心思,“需要我
帮忙吗?”“你待会儿还要工作呢。如果需要人帮忙,我会打电话给鲁尼的。”“我们吃完饭可以出去一下,”布兰登提议道,“如果有事发生,
他们会叫我的。”“谢谢了,但我还有她呢。”布兰登不置可否地歪了下脑袋,耸了一下眉头,又给自己弄了点羊
肉,然后拿起叉子指着母亲说道:“今天我看见一百二十只喇叭鸟飞
走了。至少我猜它们是要飞走了。”“我看到莫法特家的栅栏旁有一只雪枭。”她答道。布兰登看了一眼父亲,又回头看看母亲。“又有一只啊?”他满怀
希望地问道。
她向布兰登身后望去,目光呆滞,那张宽阔的爱尔兰式的脸上毫无表情。上天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就不能不让他看见她那样的眼神吗?诺姆在心里叫道。饶了他吧!失忆意味着绝不后悔,也毫无隐藏。“简,我记得你已经和他说过那只鸟了。”
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又恢复正常,还冲诺姆莞尔一笑,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每次你把一个故事反复说了很多遍的时候,我不都还是听着的吗?”
诺姆点点头,呼了一口气,问他们有没有听说查斯兰德斯在自家地里捡到现金的事。简奈特听完,眼睛忽地亮了一下,布兰登却仍旧无动于衷。他对钱从来都不感兴趣,诺姆觉得这再一次证明了他的家庭教育有多么的失败。
“你昨天晚上怎么样?”诺姆终于开口问道。
“什么怎么样?”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有时候,让布兰登开口说话简直和春天锯木头一样麻烦。你永远也猜不出他要过多久才愿意开口,或者他要说多久才会住口。他的声音很好听,像电台主持人一样,可是蹦出来的音节就和小孩子一样含糊不清。所以每次他和别人讲话,诺姆都要再帮着翻译一遍。通常诺姆翻译出来的也就只有一句话—布兰登有自己的做事方法。他喝完最后几口蓝带啤酒,等着布兰登开口打破沉寂。
“这感觉就像是我在下课的时候,无意间把某人弄伤了一样。”他终于开口了。有那么一会儿,诺姆以为他会就此打住,但他随后而来的话像暴风骤雨般毫无停歇的意思,仿佛不过是在对着一个瞎子说话—克劳福德地像白羊毛地毯一样平坦,飘落的雪花像鹅毛一般厚重,他飞身而起,从空中落下阻截了别人……诺姆真希望他没有和警长或其他任何人说过这个版本。说到那个受伤的“公主”时,他儿子的表情因为专注而变得十分晦涩。他自顾自地描述着她那卡通人物般的大眼睛、灵动的紫色嘴唇还有那些无人明白的异国语言。“好了,好了。”诺姆嘟囔了一句,试图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但又不想让儿子听出自己的不耐烦。
布兰登模仿起她那鸟儿般的口音。小鸟、小鸟、小鸟,一出生就很可爱的家伙。“和小鸟交谈很容易。”这是布兰登过去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总让诺姆感到十分难堪,但至少当时他还是个孩子。
他捺着性子,听布兰登说那个女人的黑发如何从头上和华丽的衣服上散落开来。“够了。”他又嘟囔了一声,可是很显然,布兰登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看来他非要说完不可。
诺姆呻吟一声,他的脑子快爆炸了。如果牛染上的是比乳腺炎更严重的病怎么办?《全国奶牛场杂志》上说,已经有七个大型英国奶牛场把所有的奶牛都屠宰了。其中几头染上了口蹄疫,另外六千头小母牛的骨头上都被钉上了十厘米长的钢螺钉。诺姆光想着胸口就一阵发紧。他知道自己该打个电话叫斯特莱姆勒医生过来,可这样至少要花去三百美元,而且又要听他念叨十二遍“早告诉你会这样了”,其中至少还要拿他的船开涮一遍。斯特莱姆勒肯定还是老样子—拉低眼镜,盯着这间用布基胶带和钢丝线修补过的屋子,告诉他必须雇一个专业的帮手,等等。然后四处张望,继续说其他的事情,比如“你应该让你的牛吃嚼烟,让它们对生活感到开心”,好像诺姆开奶牛场只不过是在过家家一样。“诺姆,你应该让它们躺下,而不是在水泥地上四处走动,牛长关节不是为了在水泥地上走路的。你懂吗?”
布兰登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可是话已经有些颠三倒四了。“她出院之后,他们会把她带到中心拘留所,塔克玛①就是她该待的地方,至少弄清楚要把他们送到哪里之前都是。警长说有时候待在人们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呢,直到—”①
① 塔克玛,美国华盛顿州普吉特海湾南端的一个港口城市。
“我做了一个梦,”简奈特忽然打断他,“在梦里面,我醒来了,可是没人听得懂我所说的话。一个字也听不懂。都在同一个梦里,我睡着又醒来。至少我感觉是这样。是昨天晚上吗?”
“你只是在做你的本职工作而已。”诺姆说道。“做噩梦,”简奈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是我的工作?”诺姆摇了摇头,说:“布兰登的。”“它们是布兰登的工作?”诺姆想告诉他儿子,每个人都在夸他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
始终没有开口。诺姆知道,只要一开口,肯定会忍不住问儿子为何要把枪和手电筒扔在车里,为何没有把车子的火熄了。可是他也知道,如果问了,结果肯定和往常一样,是自讨苦吃。此外,儿子肯定还要因此花上比别人多十倍的时间来写一篇报告,里面肯定满是拼写错误和狗屁不通的东西,帕特拉看完之后肯定又要疑惑布兰登到底是如何通过学校考试的。但是,诺姆不可能对所有事情都充耳不闻。“那天晚上你和教授通话了吧。”他问道。
布兰登抬起头,满脸好奇,回答:“玛德琳,我和玛德琳通话了。”诺姆挠挠头皮,说:“你也和她爸爸通话了,对吧?”“没。”那个假仁假义的浑蛋!“但我给他留了几个信息。”布兰登补充道。“但你的电话是打给玛德琳的,对吗?”“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布兰登眯着眼睛,露出一脸的困惑。他的
反应和诺姆想象的一样。
① 原句为:“...sometimesstaypeoplethereformonths...”布兰登说话时把主谓语弄反了,他想说的是:“有时候人们待在那里……”
“她说什么了?”布兰登耸耸肩。“你没有任何权力,”诺姆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严肃一些,“去质问
维尼或者任何一个加拿大人。”布兰登看看他的母亲,又看看诺姆,似乎想弄明白他到底惹了什么麻烦。“我只是……”他低声说道,“只是问问……”诺姆正想安慰他说其实那也没关系,妻子突然说道:“唯一一个带
枪的第一夫人就是埃莉诺罗斯福。”布兰登想挤出一丝微笑,可是诺姆看得出来他让这个男孩受挫了。“鸵鸟把头钻进沙里其实是在找水,”她继续说道,“所有的北极
熊都是左撇子。”“我也是啊。”布兰登低语道,伸手够那罐生牛乳。诺姆随便抓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说了起来:“玛德琳还在参加比
赛吗?”不知为什么,他最喜欢的画面之一就是她驾着帆船的场景,又来了,脑子里开始想象了—小玛德琳卢梭用尽全身力气去摇动帆船,努力给自己创造那一点点的风,比那些静静等风来的对手领先一海里到达港口。
“她还在参加国际激光级帆船比赛①吗?”看布兰登没有回答,诺姆又接着问。“多好的一个航海者啊!”他补充了一句,好像在捍卫自己的问题似的。
他决定还是暂时不告诉任何人奶牛场乳腺炎爆发的事情。虽然事情憋在心里不好受,他也很想大喊出声。可别人越是不知道这个病的严重性,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显得越不真实。他想象着家里的牛在老珍珠的带领下齐刷刷地走向屠宰槽。诺姆似乎感觉自己骨架背后那拇指大小的缺
① 激光级帆船Lasers,为单人操纵的板型帆船,是世界上最具竞争性的运动帆船,1992年被列入奥运会比赛项目。
口也被钉上了钢钉,鸟儿听到咝咝的气流声,四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