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布兰登搭着长途汽车①去那所私立学校后,诺姆的体重长了得有六公斤—他再也不用听到那些流言飞语了。整整六公斤啊,刚好是布兰登出生时候的重量。在生他之前,他们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是尝试了五年也没能如愿。后来有个医生指着B超监测结果,表情严肃地告诉他,简奈特的输卵管堵塞了,所以怀孕的概率非常小。于是他俩开始填写领养申请表。可就在那时,简奈特发现自己的月经已经两个月没有来了,随后她的肚子就像吹气球般一天天地鼓了起来。是双胞胎,对吧?诺姆母亲那边有个亲戚生了一对双胞胎,而简奈特的妹妹也生了一对一模一样的儿子。可是,医生检查的时候只听到一个心跳声。生产的时候,还不得不动用剖宫产把这个庞然大物请到人间来。
女人都是喜欢小孩成痴的,尤其对于简奈特而言,这种喜爱一分一秒也没停止过。诺姆明白这一点,但直到有了孩子他才发现,儿子就像是上天派来的入侵者,专门跑来把他的妻子逼疯的。他怀疑布兰登小时候的那些怪异行为是过分溺爱所导致的,她却不以为然。她不愿意找人替布兰登诊治,也不愿意告诉医生布兰登直到三岁还不会说话的事实。但是,有一个儿科医生认为布兰登患有轻微的孤僻症,因此才会有那些怪癖或特别迷恋某些事物。也就是说,他以后在学习、交友和谈恋爱时可能会碰到困难。简奈特却说这个医生是个傻子,要另外找个医生再看看。结果到了二年级,症状变得越来越明显,因为布兰登一直都不识字,而且还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诺姆记得,当时简奈特曾写下一句话:“小男孩用黏土做了一只鸟儿,又放了一只鱼在它的嘴里。”她让布兰登大
① 原文为Greyhound,意即“灰狗”,是美国最主要的大巴士公司之一。
声朗读这句话,却变成了:“小男孩用黏土做了一只‘药’,又‘晃’了一只‘驴’在它的‘堆’里。”
简奈特耐心教他字母的发音,用猜单词的游戏教他练习发音相似的字—是、四;只、子①—但是他读的时候总会被卡住。最后她得出结论:他越想专心,就越无法专心。而且,家附近的鸟儿实在太多,简奈特很乐意满足布兰登对鸟儿的狂热,好像没有了这种狂热,他们两个都活不下去一样。他还不到十岁的时候,竟已能背诵《普吉特湾飞鸟之歌》。记得简奈特还对他说,你儿子很有天赋呢,可以用耳朵判断鸟儿的种类,还能模仿它们的叫声。太好了。诺姆一辈子都没有觉得自己能有什么东西可以向别人炫耀的,现在终于有了—你真应该听听我儿子学鸭子叫的声音!之后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各种鸟儿的救援当中—把半个地下室都变成了鸟儿急救室—再往后便是形形色色的鸟儿艺术。他不愿意照着图片画,只喜欢凭记忆来画—通常都是用某种颜色涂成一块好像在飞的玩意儿,再配上一个在空中飘着的鸟喙、一只异常细致的翅膀和一个黄色的眼眸。刚过儿童期,他的身体就长得十分强壮了,他甚至可以一个人把本田车架到两个轮子上。可是,他似乎对其他事情兴味索然,一天到晚只想着和奶牛玩耍、建造奇怪的碉堡和画许多的小鸟。
诺姆又转身回到那群病牛的身边。他安慰自己,换作别的大农场主,肯定早就把一半的肉牛拖去屠宰了,他们也不会让珍珠和其他九头小母牛继续活这么久的。大农场要求每头牛每天产奶三十六公斤以上。而诺姆只要求自己的牛产十八到二十三公斤。珍珠算是比较多产的,经常能有二十七公斤多,而且从来没有病过。它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而且又做过很多贡献,所以他破例让布兰登给它取个名字,不过现在他后悔了。
① 原文为was,saw,is,as,其中was和saw、is和as字形比较相似,所以布兰登很容易读错,译文作了相应的处理。
事实上,布兰登多数时候与奶牛都相处甚欢,而且那些不同寻常、通常被诺姆和其他养牛户所忽略的症状,也是他先发现的—比如牛的关节开始变得肿大,牛蹄裂开或者眼睛发炎,对灯光、纹理、颜色和声音的变化变得比较敏感。可问题在于他做得太过分了。他总是把手放在牛的身上,还特别喜欢安抚那些孩子刚刚被人带走的母牛。他甚至跪在地上,让母牛用它们那长长的、粗糙的舌头舔他的头和脖子—这些画面诺姆死也不愿意让其他人看见。而且,他根本无法忍受看到儿子这么大的块头蜷缩在母牛的身下。挤奶工人最理想的身高应该是一米五二左右,即便是鲁尼那样的,也不会超过两米一。
诺姆听到苏菲的房子里传来声音,开始想象那些叮当作响的水晶、泡沫饮料、沾满奶油的甜点还有那撩人的体香。她经常这样招待客人,好像她也要参加竞选一样。诺姆越来越觉得在整个山谷里,他是唯一一个还没去过她那里做按摩的男人。根据她家篱笆后面前仆后继停着的车子来看,她的客户应该包括布雷恩市的副市长、林登的市政官员助理、第一美国集团的副总裁、边境巡逻局的头头脑脑,还有其他许多人。
她的房子是从她姑姑那里继承过来的。自从她莫名其妙搬进这座房子以来,他几乎每周都会和她聊聊天,尽管如此,他对她还是知之甚少。想到这里,诺姆也觉得非常奇怪。她搬来一周后,就在周刊上登了一个广告:带给你的身体渴望已久的礼物。语气让他觉得隔壁搬过来的像是一个妓女。
事情远非这么简单。她就像一个相识多年的亲人一样,常常能读懂他的想法。有一次,她毫无预警地问他,是否在担心自己的时间不够用。没有一句解释,就扔出了这个问题,好像他把所有的恐惧都刻在了脸上似的。然后她又继续问了许多其他的问题,好像他的回答对她十分重要,又好像她是把他当成摩西一样来访问。
诺姆听过很多关于她的流言飞语。她在医院照料过早产婴儿,在基督教女青年会教授水中有氧课程,还在阿伯茨福德的老年人之家定期举行小组讨论—有人据此活动猜测她是一名加拿大间谍。那么多钱肯定不是她自己挣来的,这也比她按摩生意赚来的多得多了。那么,这样一个单身的按摩女郎,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把房子重新装修得如此富丽堂皇呢?她以前做过空姐。不对,好像是一个牙齿保健医生。她来自东部的富裕之地,对吧?更准确地说,是印第安纳州的一个养马场。她操有口音,但是听着又不像南方人。帕特拉警长曾一口咬定她至少离过两次婚,还曾自杀过一次,但听着也像是胡乱猜测的。其他人则认定她是个寡妇,而她的丈夫肯定也是死得不明不白的。什么猜测都有,可是想从她那得到证实,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经常四处迁居,也交过几个男朋友,可都不了了之。当她说到某些详细的事情时,那又都是相当私人的。
“我母亲非常独特。十三岁的时候,我曾邀请三个朋友到我家来,准备举办生平第一个睡衣晚会—以前她都不准我做这些的。我自己把家里统统打扫了一遍,又用气球把地下室装饰了一番。我当时太激动了,而且我还有哮喘,导致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了,只好不停地按吸气器。我母亲开始朝我大吼大叫,企图让我冷静下来;而父亲则冲着她吼,让她停止对我吼叫。结果我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出现,她们全都忘了这件事—当然这是她们自己说的。我记得当时自己大哭不止,这又引来了更多的争吵。我母亲也无可奈何,只好出门买了一块蛋糕回来给我。到现在我都忘不了那块蛋糕中间插着的一个小小墓碑。”
通常情况下,诺姆问她问题,她都会随便找个借口把话题转移了。而且,当她用那温柔的绿眼睛望着你时,你会觉得她就像是你最喜欢的小妹妹一样,正眼巴巴地乞求你尊重她日记里面的秘密。然后她会轻轻地说一个问题,把你拉近一些,歪着下巴看着你,这反而让你很想一股脑把自己的事情全盘倒出。
经她按摩过的客户都会拥有完美的结局吗?诺姆心里琢磨着。当然了,他们肯定会的。他听到远处有一辆吊车正在推钢制的大梁,听声音或许是在北伍德路和哈尔夫斯蒂克路的交会处吧。是啊,隔壁住着一个妓女—用不了多久!—拉斯维加斯风格的赌场也就要在一公里外的街上开张了。在这样一个充满娱乐和诱惑的环境里,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呢?每天凌晨酒醉醒来时,不必再对自己进行一下事后的自我批判,那又是什么感觉呢?在苏菲身上,除了她那双凄楚的眼睛之外,还有其他特质吸引着诺姆向她倾诉自己的一切—几乎所有的秘密。或许很简单,就是那两片线条清晰的嘴唇。他至少见她用过六种方式描绘这两片嘴唇,好像稍微做些优雅的调整就能够清楚表达她的想法—引爆欲望,表现同情,心灵的忏悔,等等。也有可能是她察觉到了他的脆弱,所以在她面前,他就像一块已经烤好的肉,就等着她拿起刀叉享用美味。
突然,诺姆听到更多女人在肆无忌惮地笑着—没有男人在身边,她们都是这么笑的。他又开始伤脑筋了,苏菲是否会把他说的话告诉别人呢?整天都有人跑到她家里让他们的身体得到“渴望已久的礼物”。她会把他的事情告诉别人吗?
回去的路上,诺姆一直踢着脚下的雪,希望能够砰的一声,踢出一包钱来。他尽量拖延时间,心里抗拒考虑奶牛生病的烦心事。这些笑声总让他想到鸭子,听着就觉得汗毛直竖。
当然,她肯定会告诉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