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何欣大叫一声，全身剧烈一抖，雪人冰冷的衣袖从记忆里一掠而过，他已经惊醒了过来。
果真是噩梦般的记忆。
在去临安大牢的第一天，他遇见了一只猴子，在离开临安大牢的最后一天，他碰到了一座雪人，就是这神奇的两天，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映象。
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或许在每个人的某种特定的境遇下，第一天与最后一天都最令人难忘，然而，这与每个人的生命历程却是不同，在每一个人的生命中，第一天不记得，最后一天，想记得，却不会再记得了。
何欣长长嘘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自己急速跳动的心脏才终于得以舒缓了下来。
不得不说，他在临安大牢里的每时每刻，似乎都充满了惊心动魄，这一点，或许就像他的一生。
他心神稍定，然后就看到，站在他的面前的那个俊俏的少年，不知何时，早已经笑弯了腰，他笑的无比的灿烂，也无比的得意，甚至于还因为岔气咳嗽了几声。
显然，自己刚才害怕的囧样已经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怎么样？哈哈……”就在这时，那少年看着他惊魂未定的滑稽表情，简直乐不可支。
何欣冷眼瞧着那他得意洋洋的可憎样子，真是一肚子怒气，但他又不敢发作。虽然他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个该死的金丝雀是谁，但听他刚才说的话，就知道一定和冷寒兮很熟，而冷寒兮是谁，他却很清楚。
就是那个人，把他和万箭门的人从临安带到这里，然后整天整夜的逼迫他们搬运石块，一刻都不停歇。而且这些天来，在江枫城里，他和所有修建南长城的囚徒，受够了想到那个雪人的折磨。
何欣想到这些，终于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好吧。”他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那少年的要求，
然后拉着脸向着城上走去。
——
南长城横亘千里，而城墙是其主体工程，因建于平原之上，所以不受地形的影响，只是略微笔直地修向远方，实际并无太多变化，此时，何欣已站在城上，顺着城墙向着远处看去，目之所及，墙之所往，他顿时只觉得是如此的单调和无聊。
他回头看那个少年时，却见他在城上竟然玩的不亦乐乎，一会儿沿着那不高的台阶拾级而上，一会儿又从射箭口上探头瞭望，一会儿却又躲入那不多的几个烽火台中嬉闹，真是一刻都不消停。
何欣看到这里，皱了皱眉，心中更是觉得异常的乏味。
“哎！你过来。”看到何欣向木杆似的杵在那，表情阴郁，那少年招手唤道。
何欣掉过头来，就看到他站在远处的城墙边上，双手扶在一个射箭口上，四下打量着。
“怎么了？”何欣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拖着步子，很快就走到了他的身边。
“你看——”那少年待他走到身边，向着北方一指，对着何欣说道。
何欣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就发现，在城下不远处，有条不宽却长的河，此时，河水正缓慢地流动着，夏日的骄阳下，河面却有一层朦胧的雾气腾起，闪着白色的寒冷的光，不热而冷。
这条河流何欣是知道名字的，当他有天把石块搬到城上的时候，张大哥把他拉到身边，向着远处指了一下，告诉何欣，那条河流叫逆水。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据说这条河流是从大海而来，越过江枫城旁的雪峰山，最后流向神农谷。当百川灌海之时，它却一路向西，逆行而上，最后归于山谷的密林中。
好一条神奇的河流。
何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条不远处的河流，心神顿时为之一醉，连眼睛中都似乎泛起闪闪的水光来。
他的视线前移，这条河的对面，就是顺着河流走向的，长长的平原，原野之中，有绿树荫人，树中见房屋数点，零散而筑，屋之前后，则是良田密布，水渠纵横，田内种瓜梨五果，四时鲜蔬，品类极丰，有三五渔人临河而坐，闲来垂钓。夏日的午后，村中只有鸡犬相闻，一派田园静谧之景。
何欣看到这里，回过头来，对着那少年不解地问道：“你让我看什么呢？”
“我让你看那个村庄。”少年道，他的眼睛却仍然望着远方，明亮的眼中似乎也像那条神奇的河流一样，也有光在里面静静地淌着。
何欣从他闪光的眼中，看到的是无限的希望和憧憬。
“真是个美丽的村庄，物庶民丰，田园美景，人人生活怡然自得。”何欣望着那个村庄，再看着少年的表情，若有所感，不禁感慨道，他的眼中满是向往之色。
然而，他却没注意到，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少年的表情就忽地有了变化，有一丝异样的光从他的眼中淌过。
“你可知道那边原来也是我们大宋的疆土？”那少年忽然问道，转过头来盯着他，神情竟有些严肃。
“嗯。”何欣看到眼前这个刚才一直嘻嘻哈哈的人竟忽然变得如此异样，心里有些着慌，忙道：“我听说，那边是因为当年靖康之变，所以才会落入金人之手。”
在临安的时候，何欣早已经听他的大哥讲了许多历史故事，而靖康之变，他大哥也很详细的与他说过，这些他都耳熟能详。
“没错。”少年点头答道。他听到何欣说起已经是几十年前的历史往事来，神情愈加严肃起来，只见他扶着箭口，似乎有感而发，轻轻吟咏了一句：“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吟到这里，他忽然就住口不说，然后他望着遥远的北方，目光炯炯，大声说道：“总有一天，北方失去的故土会重新回来的，你说是不是？”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慷慨激昂的意味。
“嗯。”何欣听到他的话，不由激动地点了点头，他已经被眼前这个人的情绪完全感染。
“只是——”何欣在激动之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脸上就忽然有了一丝忧虑，只听他缓缓说道：“只是一旦想要收复故土，必会是兵连祸结，战火连天，人民饱受苦难，又有何益处呢？
“比如那个美丽的村庄，必是首当其冲，现在的田园之景也会转瞬即化为乌有。”何欣看着河对面那个边陲小村，不无担忧地说道。
“哼——”那少年听他说出这番话，却是冷哼一声，脸上登时都是轻蔑之意，冷冷说道：“好你个小囚徒，没想到还有做汉奸的潜质。只是你这小汉奸也太幼稚了——”那少年话语里尽是嘲讽，说到这里，他伸手向着远处那个村庄一指，接着说道：“你也不仔细想想，这村庄离此距离不过数里，完全处于我大宋强弓劲弩的射程之内，只要我大宋一旦北伐，这弹丸之地是弹指可灭，处此两军对垒危险之地，你竟然说那里生活怡然自得，真是幼稚地可笑。”
“你看那个村庄，房屋零散而筑，隐于大树之后，必是为了防止我军探知虚实，至于那几个渔人，则更是可笑，大夏天的中午，却在一条根本没有鱼的水中垂钓，这不是欲盖弥彰吗？他们分明就是金军的细作，只是为了探知我军的虚实，故意如此，这种雕虫小技，谁会看不出来？”
那少年盯着远处那个村庄，给何欣详细地分析道。话中的字里行间都是嘲讽与轻视。
何欣听他说完这番一针见血的话，顿时满面愧色，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观察得太草率了，他想起，他的大哥曾经与他说过，逆水至寒无比，鱼虾之类的生物完全没法在这条奇异的河中生存，所以怎么会有人在河边钓鱼？
这么显而易见的破绽，他竟然看不出来，何欣不禁为自己的浅薄弱智深深羞愧。
但何欣又想了一下，突然对这少年方才的话又有了很大的疑问，只见他略思片刻，说道：“你刚才说的或许对，但你说，逆水没有鱼这件事，几乎是人尽皆知，在一条没有鱼的河里钓鱼，大家显然都会发现是一件很矛盾的事，那他们根本就掩饰不了什么，但竟然还这么做，你说他们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那少年一愣，忍不住反问道，他没想到眼前这个愚笨的人会提出这么个问题。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怕对方认出是金国的细作，他们钓鱼不是为了钓鱼，而是刻意要证明他们的心态该有多么放松，所以才会悠闲地坐在河边，悠闲地在树荫下的屋中小憩，悠闲地品尝田间的各种蔬菜瓜果，他们钓的根本就不是鱼，而是——敌方的胃口。”何欣缓缓地答道。
“吊敌人的胃口？”少年又是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没错，当吊足了敌人的胃口后，敌人一定会疑神疑鬼，胆战心惊，然后会从心里畏惧自己，紧接着一定会绞尽脑汁想各种笨办法来使自己看起来更安全些，最后南长城就出现了——”
当何欣说到这里的时候，那少年心中终于明白过来了，也听懂了他的意思，面上霎时间乌云密布。
只听他冷笑着说道：“你这小汉奸拐弯抹角说了半天，是不是想说我大宋打心里畏惧金人，所以才会修这南长城，嗯？”
“没，没有这回事。”何欣看着他可怖的表情，双手直摆，慌忙说道，连语气都颤抖了起来。
“哼——”那少年重重地哼了一声，面色变得愈加难看，根本不去理会他的回答，只是冷然说道：“你分明就是这意思，还敢狡辩？”
少年直直盯着他，闪光明亮的眼睛打量着何欣，眼珠在何欣的身上上下移动着，看得何欣心里直发毛。然后他恍然大悟一般地说道：“哦噢哦，我算明白了，你这小汉奸还真是有一套啊，朝廷只不过让你们这些人修建南长城，你不说为国效劳，倒还拐弯抹角埋怨起朝廷来了，你这小子还真是不想活了！”
少年说着，语气转厉，眼中怒意更显，忽然，他朝着远处的那条河一指，转头对着何欣说道：“你看到那条河了吗？你一定知道那条河里没有鱼，可是——”少年话锋一转，忽然说道：“你能知道河水里为什么会没有鱼吗？”
“因为河水寒冷的很，所以没有鱼虾存在。”何欣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么简单的问题，能难倒他吗？显然不能！
自己在临安大牢里呆了这几年后，他有时会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他的大哥身边这么久，他当然认为自己也可能已经变成了天才，尤其是刚才难倒了眼前这个自以为是的金丝雀后，他更确信了这一点。
“好。”少年听他说完，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确实如此，只是，你能知道河水为什么会这么寒冷吗？”少年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嗯？”何欣闻言，忍不住挠了挠头，心里有些发愣，他想要解答这个难题，但最后，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知道，他的大哥确实没说过这个问题。
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离天才似乎还有一小段距离。
就在何欣思考自己到底是不是成为天才的时候，金丝少年已经给了他答案，“因为那条河里死人太多，阴气太重，所以鱼虾无法生存，你一定想问，这些人是怎么死的？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就是因为犯了错，却想要逃离这个国家，逃到对面金人那里去，最终都淹死在了这条河里了。
少年解释到这里，又接着说下去：
“你一定还想问，他们犯的错是什么？没错，就是背叛国家，无论是谁，背叛了这个国家，一定会死在那条河里，不管他有多厉害。”那少年说到这里，语气突然降低了不少，换成了一种冰冷的声音，幽幽地说道：“你一定不知道，那河里死去的无数人，他们的幽魂汇在一起，化成了一个巨大的怨灵，他时时潜伏在水里，只要有人一靠近河边，那怨灵就会一把将人抓入河里，用耙子一样的爪子抓住他的头，将长长的指甲刺入他的头里，然后用嘴从头皮开始，细细地啃食。”
“啊呜。”少年说到这里，朝着何欣，嘴忽然一张，把这个胆小的人几乎是吓了一跌。
“哈哈，知道错了吗。”那少年看着他被吓得失魂落魄的囧样，几乎是乐不可支。
“知道了，我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绝不敢再叛国了。”何欣战战兢兢地说道，看他的表情，就要哭了。
“嗯，这就对了。”少年看到自己的话竟然有如此效果，双手环胸，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
就在少年万分得意之际，两人的身后，南长城下面，一阵喧闹的人声忽然响了起来，声音嘈杂而纷乱，显然人数很多，并且离这里越来越近。
“不好！”少年甫一听到这声音，暗叫一声苦，脸色登时大变，突然闪电般地矮下身子，紧贴着城墙，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从城上向下张望着。看他的样子时，竟然被吓得像鬼一样。
就这样，他张了好一会，然后转过头来，对着还在那愣神的何欣说了一句：“你小心点，我得先走了。”
说完，他就猫着腰，贴着墙边，快速地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