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地藏菩萨到阴司来,第一个迎上去的一定是谛听。也只有在地藏座下时,谛听才像一只有主的、不必句句滴水不漏、事事无懈可击的坐骑,百般依赖地倚伏在它主人一旁。这样的时光最松泛,也最难得。
地藏一来,头一个见的必是阎王,这是他多年来自定的必守的规矩,以强调自己的外客身份、明确敬重之意,众小鬼因此都常道地藏菩萨是阴司里最懂礼数的神。阎王对其余小鬼的威仪,在面对地藏时也尽数化成和气,一点凌厉的锋芒也不见。两尊神面谈之事,也不过是寒暄问安、互致福祉,不涉一丝勾连、不起一毫波澜——至少在偷听的小鬼们看来是如此。
拜会完阎王,地藏会去一趟十八层地狱,那里有最难渡化的鬼魅,也是他迟迟不能成佛的根本。在九华山禅定修行的时候——不能否认——他是渐渐飘忽起来的,越修到深处越觉得自己或已步入无所不能之境,三界众事都大约不难解了;但一到这里,面对那些个连阎王都认定为永世难以超度的鬼魅,心瞬间就落了地,实了下来。
十八层地狱里那些鬼魅难以超度的原因,地藏在九华山坐禅时偶然想到,不是他们有多恶多堕,而是因为,他们已经化得无欲无求,既不留恋人世以凡尘为乐,又不觉得地狱里那百般锤炼有什么痛楚,没有欲求意味着驱动他们向前或挟制他们谨守慎动的内力已然尽数消弭。某种层面上讲,他们与修成的佛与神与仙,并没有什么两样了。
地藏很快从十八层地狱里出来。下一个他见的,是静女。
白无常看到地藏菩萨走进静女的石室时,骇异万分。还没弄清缘由,他马上又被礼貌、恭敬地请了出去。他看此时谛听正守在外头,便悄悄地问它地藏此来所为何事,他跟新孟婆素昧谋面,如何会有交集?谛听稳稳地一笑,答道:“三界众生的心思我都能猜上一猜,唯有我家主人的心思我从未猜过,也不敢猜。且你说的素昧谋面,不过说的是他们这一世,先前的光景焉知如何啊。”
如此,白无常只得作罢,独自走开了。有小鬼来偷听,被谛听瞪圆了眼睛、咆哮一声给吓走了。何况地藏一等白无常走出石室,就施法造了一结界,外头的轻易是无法探知石室内的对谈的。
“信收到了,孟婆既把这许多机密都告知了你,你倒怎么还写这样一封信传给我?”没有试探、也略过寒暄,地藏开门见山直问静女。静女心中略微有些惊异,又听不明白他是何意,便只说:“菩萨这话是什么意思,静女不明白,还请清楚示下。”
地藏侧过身子,眼神在地上扫着却异常坚定,道:“想必孟婆走前已告知你我此世夙愿不过渡空地狱后成佛而已。我既一心要成佛,怎么还敢有什么欲求呢?既没了欲求,又怎会同你一道兴什么大业呢?”他边说着边晃了晃脑袋。
静女瞧他神情,稍稍镇定下来,回道:“菩萨自己也说了,想要成佛是您此世一向夙愿,难道这不算一门欲求吗?”
地藏的眼里闪过一道光,但很快一如往常地祥和下来。他笑了三声,背过身去,十分不经意地走到盛着三生河水的石缸旁,往里看了看,道:“缸里头还是空的哟,孟婆,你该去三生河里舀一些来了。”说罢,头也不曾回,拂袖走了。
静女定在原地,想揣摩他的话其中有何深意,思来想去,实在摸不着什么窍门。坐下来又空想了一会儿,仍旧无果。猛然想起两个时辰前阎王吩咐她要亲自煮的一碗孟婆汤,差点儿误了事,连忙先去拿了瓢到缸里舀水,也是不经意往里头一瞧,这一瞧便大吃一惊,石缸里竟好端端地躺着一件赤精紫绶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