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东村到西村的这一段竹****,还是这样清凉,这样葱翠,喜哥抱着一个精美的盒子,脚步轻快,不时对着两边的竹子笑眯眯地点头。他心里在对这些竹子说,我回来啦,喜哥回来啦,你们知道么?你们一定知道,咱们从小就认识了,我在外头做梦都梦到你们每一竿竹子。那么,知道我找谁去吗?风吹来,竹尾摇曳,沙沙啦啦地响,知道,知道,杨絮,杨絮。喜哥听不见这沙沙啦啦的清音,但他看得到,也想得到。他的脚步更有弹性了。
李老师要是知道这竹****,知道杨絮,知道西村后的山坡,就明白我为什么样一定要回来了。对于喜哥回家,李正铭是打心眼里不舍的,那山上的工程虽然基本完成,但还会有更大的工程,他不明白喜哥为什么不继续跟着他。喜哥是个可造之才,他想带在身边。只要他李正铭给他指条道,带着他走进雕刻界,喜哥的名气将不会在他之下。这样一来,跟他曾对喜哥提到过的理想就不远了。
喜哥明白李正铭的意思,但觉得自己想的跟他不一样,他回家不是说就把理想丢了,干活之余他照样不会丢下他的雕刻——按李正铭说的,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雕刻。这两年他是下了功夫去学的,大概因为住在山上,他精神一向很好,晚睡而早起,挤时间苦学,但很少感到精力不济。只要他不放弃,在哪儿不是一样呢?喜哥不知道,他和李正铭的想法除了把雕刻当艺术当追求这一点一样外,其它完全相反了。喜哥认为的为理想奋斗,就是不停地学习、研究、思考、苦练,到哪儿都一样。李正铭所说的,理想除了本身的才气外,是需要运气和门路的。有人指道,有人帮忙,那离理想就越来越近。
无论李正铭怎么说,喜哥只是微笑着坚持自个儿的想法,他想象不出随着李老师在这外省四处去,从此很难看到妈和杨絮,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把喜哥带在身边这两年多,李正铭第一次发现喜哥竟有如此固执的一面。看他平日笑嘻嘻的,生活上你怎么示意他怎么做,倒很有自己的主意。
今天,杨絮家格外热闹,天刚刚亮,丑春那边的人就把聘礼送过来了。杨絮妈和一些本家的大婶大嫂忙乱得脚不沾地。收点聘礼的,安排回礼的,招待客人的,准备饭菜的……整座屋子从厅到每一间屋子都闹得嗡嗡响。杨絮倒像个局外人,一直坐在里屋的床边,垂着头,半天没动。屋里的人各人忙各人的,都没心思去在意她。就算偶尔有人看着她安静了点,也认为这样的日子,她一个姑娘家,害羞是正常的。杨絮偶尔也抬起头,看着进进出出的人,都忙得额头挂汗,两腮晕红,但她无法把他们的忙碌跟自己联系起来,仿佛他们忙的是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丑春在厅里坐着,笑呵呵的招呼客人。他进来过一两次,对杨絮笑着。杨絮望着他的笑容,也觉得模糊而又迷惘,不明白丑春这样对自个儿笑着到底啥意思,有什么好笑的。
周围的声音一点点远去,杨絮觉得的耳边越来越静,有风的清凉,有竹叶脆脆的声音,喜哥的笑脸一点点到她面前来……
杨絮,有人找呢?外面突然有人喊。不知是因为人太多还是杨絮思绪飘得太远。那喊的人边走进来边高声的喊着,直走到她面前,她才惊吓般地回过神来。
有人找!来人又重重地重复了一次。
谁?杨絮总算木木地反问了一句。
自个儿去看看吧,我也没见着,外面的人喊进来的。
喜哥兴冲冲把一只脚跨进门槛时,才发现杨絮家今天是这样热闹,他挺不好意思地把脚收回来,站在门口,示意他认识的一个孩子帮他喊一喊。亏得厅里的人群聊得正起劲,很少人注意他。他知趣地闪在一边,不知杨絮家里有什么重要事情,别冒冒失失进去扰了人家。
杨絮懒懒地走出来,一只脚跨出门槛时抬起头,喜哥抱着盒子笑眯眯地出现在面前。就在这一瞬,杨絮突然对今天家里的热闹清醒起来,她回望了一下客厅的人群,再回头看看笑着的喜哥,扶着门框,一阵阵炫晕。她张了半天的嘴,可喉咙发干,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她想抬起手,跟喜哥示意点什么,但全身发软,手举不起来。
家里最先知道有人找杨絮的是丑春,因为他人虽坐在厅里人群中,心里可惦着屋里的杨絮。一听有人喊杨絮,他就掉过脸盯着屋门。这会儿,他在厅里望见杨絮站着不动,想着她怎么也不招呼人家进来坐坐,这样的好日子。便站起身走出去。
喜哥有些疑惑,以为杨絮大概高兴过头了,可看着不怎么像,他微笑着,朝她晃晃怀里的盒子。丑春见喜哥抱着盒子,知道这是哪个亲戚朋友给杨絮送礼来了,杨絮拦着是不想收吧。既然人家都送上门了,能不收?给人家回个大大的糖包就是了。他笑着朝喜哥点点头,说进来坐吧。他说得快,喜哥又一直盯着杨絮,一时没看清楚丑春说什么。他不认识丑春,但丑春的点头和笑意他看到了,便也点头微笑。杨絮动动嘴唇,还是没发出什么声音。
杨絮妈到厅里拿东西时,望见站在门口的几个人,心里一跳,忙凑过来。她很快地撇了一眼丑春和杨絮,笑着凑到喜哥跟前,把他稍扯开一步,嘴面对着喜哥,呀,是喜哥呀,你回来啦?快进来坐坐,吃喜糖,今天是絮儿的喜日子,对了。她指指一边的丑春,这是我女婿,进来吧。
喜哥如遭雷击,双目发直,定定瞪着杨絮妈的嘴,是不是看错了,他望着那嘴唇重新开口,说出些别的什么话来。杨絮妈笑着朝他点头确定。他偏过脸去看杨絮,看她的脸,看她的眼睛,想从那儿得到否定,或者看到她摇摇头,朝自己笑着走过来。然而,杨絮靠在门框上,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软倒下去。喜哥朝她走过去,杨絮垂下眼皮。喜哥把怀里的盒子轻轻推到杨絮面前,杨絮没有伸手。喜哥弯下腰,把盒子放在杨絮脚前的门槛上,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远。
丑春奇怪地盯着喜哥的举动。见他放了礼就走,还在后面喊着,不进来坐坐?他不知道喜哥是从不知道人家在他背后说话的。
杨絮妈忙对丑春笑着,这是另一个村子的侄子,他刚刚从外省回来,一向不喜欢热闹,你别睬他,快进去陪客人吧。暗地里伸出手去扯扯发呆的杨絮。杨絮突然抱起盒子,风一样冲入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