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我终于走进屋里,吃了皮亚诺太太的甜饼,又喝了咖啡,才一个人上了楼。
东西已经放在我的房间里。整个二层都是我的空间,皮亚诺太太说他们没事不会上来的。一进门,扑面的先是一面超大的玻璃窗,面向山上的方向。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果树,山上的雾气,还有远处费尔诺中心飘渺的尖顶,视野很好。窗侧是带薄纱的厚厚窗帘,窗前则是宽大的窗台,我想也许我可以捧上一杯酒,坐在窗台上看星星。
房间里有很大的双人床,老式沙发,厚羊毛圆地毯,以及带浴缸的卫生间。预约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些设施,可真到了这里,还是觉得一切都超过我的想象太多,我为自己的幸运而感到安慰。
完全没有力气收拾行李,我便一头倒在床上。才闭上眼睛,就沉沉睡去,做了一个梦。这是离开慕尼黑后,我第一次梦到戴维。
在梦里,我熟悉的戴维有些陌生,失去了他一向的从容。他的眼里满是惊慌和急切,他喘着粗气,苍白的面色因为奔跑和过度紧张而浮着潮红。他的脸离我很近,我伸出手想要抚摸他,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抬不起手臂。他在我耳边带着哭泣一般的喃喃着,“宝贝,坚持,不要离开我。”我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想说,我好好的啊,怎么会离开你。可是我的嘴动了动,却完全发不出声音,戴维听不到,我自己也听不到。
画面突然拉远,我一下子跳出刚才的情境,映入眼里的是在匆匆奔走的戴维,而他的怀中抱着一个蓝衣白裙的女孩,我的心里不由一紧。女孩的白裙子在风里飞舞,裙摆飘荡。我想看那女孩的脸,可是怎么也看不清,于是我的目光被她的飞舞的裙褶吸引,刹那间却从那白裙中渗出惨烈的血红。
那血红越染越大,逐渐扩大到整个裙子上,我忍不住再去看那女孩的脸,却诧异的对上一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自己的面孔——那是我,戴维抱着的是我,那个蓝衣白裙正在流血的女孩是我。
过度的惊异像一阵电流袭遍全身,小腹同时传来锥心的疼痛,“不!”我在梦中大叫起来,然后便在一身冷汗中惊醒了。
这是我到费尔诺后的第一个梦,是个噩梦。
起来,倒了杯凉水一口咽下,又用冷水洗了把脸,心中的惊悸却还没有平复。那惨烈的红色仍在眼前若隐若现,还有戴维的焦急,那个时候,是他吗,送我去医院?他可有那么担心,那么怕吗?他真的对我说不要离开他吗?
我摇摇头,一个梦罢了,一个我所希望的梦罢了。即使是真的,又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已经注定只是路人,或许连路人都不如。
屋外已是夜半时分,这一觉便睡到了现在。月光混合着路灯的光透过偌大的窗子射进来,笼罩着我。
即使我可以麻醉自己,可以告诉自己我们已经结束,可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在这样一个朦胧的月夜,我必须承认,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想念他,戴维,戴维,这的名字在我的脑海里、心里无数遍的回荡,让我再也无法入眠。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和戴维的第一次,也是发生在这样的一个月夜,在我的慕尼黑小公寓里。
那时,我的托运箱用了整整三个月才从日本飘洋过海来到了慕尼黑,而我却因为组里的会议错过了送货上门的服务,结局就是,四个十五公斤重的大箱子我要自己去邮局领!
我极其不好意思的向戴维开了口,请他帮忙。我知道他一定会同意的,他对我总是有求必应。只是,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好像很依附于他人,一个总是处于麻烦、要让人帮助的对象。我想帮到他,想证明自己可以,其实说到底我是想让他对我刮目相看。
那时候已经到慕尼黑快三个月了,我用自己的认真和努力逐渐征服并融入了整个团队。我希望用自己的成绩告诉每个人,你们看,戴维没有请错我,虽然我才毕业没多久,但是我有能力胜任这个最出色团队的工作。
我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如果,不算戴维的话,我是第一个。然后在夜幕降临大家都去喝啤酒享受夜生活时分才离开。我德语不好,需要一边学语言一边看资料,我初来乍到,需要尽快熟悉环境熟捻所有的资料,还要跟上当前的项目进度,我必须比其他人下更多更多的功夫。
午饭通常是一个三明治,边啃边看资料。我没办法和德国同事们一起去享用香肠大餐,我一没那个时间,二来也不想因为自己超级蹩脚的德语打扰了他们享受午餐畅谈的兴致。
组里的比利时男生皮特经常会在午饭时间来找我,他的德语比我好很多,不过因为母语是荷兰语,所以平时也主要用英语交流。皮特来的时候,我就放下资料,和他一边聊天一边一起吃三明治,有的时候我还会把自己带来的水果分给他。算是我在组里除了戴维以外,第一个结交的同事朋友。
其实大家都对我很友好,帮我设置电脑,给我资料,问我中国和日本的事情。只是我太忙,也太封闭自己,我真的没有时间,我想要赶上所有人,赶快成为一个具有正贡献的人。很快我就在组里得了个“拼命的小红帽”的外号,我只是奇怪我从没戴过红帽子啊。
戴维上午经常要上课,有时还要开会,中午常常不在,但只要他在,就会带我去吃午饭。我嘴上抗议说自己吃三明治就可以,可是内心里却很渴望和他的独处时间。那时候我已理清自己的情绪,对戴维的渴望是喜爱,是爱。我恋爱了,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一个像老师,像长辈一样的存在,一个和我有着十几岁年龄差的男人。可是,这个男人的魅力,却让我如何也无法自拔,他的温柔,他的博学,他的睿智,他的关怀,让我越陷越深。
对我的小声抗议,戴维从来都是无视的。“薇薇,我可不想让北野说我虐待他的好学生。”北野是我以前在日本的老师,也是戴维的好友。他端详着我的小脸儿,“真的瘦了,才来了三个月不到。罗薇薇小姐”,戴维故作认真的时候就会这样叫我,“如果你再瘦一磅的话,我就不写落款的把你打包儿发送回东京,签署不退回协议。”
他忍着笑绷紧下巴,而我只好乖乖就范,“好了好了,我从现在起每天吃烤香肠,煮土豆泥,再喝上一大杯啤酒,把瘦掉的十磅肉补回来还不行吗。”我一边嘟囔着一边跟着他去吃饭。这个时候,戴维就会爽朗的哈哈大笑,亲昵的拍拍我的头。我也会自己傻笑起来,让自己的心又不受控制的飞翔。
这样的日子多起来,我和戴维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我们常常一起吃饭,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他有空的时候,我们会出去散散步,回来时捧上一大杯刚煮好的咖啡。周末,他会带我去市政厅,去广场喂鸽子,有时候还会去博物馆美术馆。他总说,“薇薇,你不要一直闷在屋子里,我带你到处看看。”
路远的时候,我们会开车去,路近的时候我们就走路散步。有两次天气超好,戴维领我去租了自行车,我们骑车去了慕尼黑郊外的山上。不讲话的时候,我们会偶尔静静看风景,然后互相对望,眼里充满探索。
我的心越来越不受控,我告诉自己戴维不会对自己有任何想法,他只是像一个好朋友,像一个兄长一样的关怀我爱护我,我尽力这样说服自己,却在他的微笑和偶尔回眸的注视中,一次又一次沦陷。
我对自己说,你没办法拥有他,所以只是看看吧,就像现在这样,只是看看,看看我就觉得很好了,不求更多。
然而,我就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和戴维终究走到了一起。那天的激情过后,戴维用他强壮的臂膀抱着我,他轻轻吻着我的额头,说,“薇薇,你知道吗,我曾经只是想每天那样看看你,看看我就觉得很好很好了。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