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慕尼黑。
今天我的状态不是特别好,先是早上起来不怎么舒服,有点闹胃口,甚至有很想吐的感觉,直到现在坐在车里,还有点病怏怏的。戴维说不让我去机场送他了,在家好好休息,可是我坚持要去。一来是把车开回来,一来是戴维这次去印度出差要两个星期,听说那边经常断电,网络也不好,联系估计会有点不便。这也是我们在一起以来,最久的一次分别。我侧头看看正在开车的他,很是不舍。
窗外依然是伊萨尔河的冬日风光,和灰白色的巴洛克高大建筑交相辉映,清晨里有些淡淡萧瑟的感觉,和我此时的心情有些相似。想起一年多以前,戴维来接我的情景,突然有种被送回时光隧道的感觉。不知为什么,第六感一向很准的我隐隐的有些不安。
车停在机场的等待道上,我像只粘腻主人的小猫一样攀向他。戴维很宠爱的抱住我,他低下头来细细吻我,然后在我耳边说:“等我回来。”我点点头。他又抬起我的脸仔细端详,我猜我今天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如果还是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去看医生,去找施密特。我到了新德里以后争取马上打电话给你。”他叮嘱着。施密特医生是戴维的好朋友,我每次有点头疼脑热戴维都带我去他的诊所。
“没事的,估计只是没有休息好,”我不想他担心,“我已经开始想你了,怎么办?”我跟他撒娇,一边整整他的细绒围巾。戴维做沉思状:“要不我去看看现在办宠物托运还来不来得及?”我咯咯笑起来,长发在慕尼黑的冷风中飘散,他顺势又抱住我,轻吻我的额头,他的声音温柔又动人:“我很快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直到看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航站楼的通道里,我才转身上了车。半年前终于用我在日本的驾照换好了德国驾照,报名、查视力、理论考、路面练习、路考,甚至还参加了紧急救护训练,真是一通折腾,还好每次戴维都会陪着我,否则我那会儿磕磕巴巴的德语还真是问题。
有时候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嘲笑他像家长一样,他就说,你以为我是什么。我觉得,好吧,我是挺依赖他的。其实我一直是个很独立的人,从上大学离开家就所有事都自己做主,自己解决。但是和戴维在一起以后,我就变得越来越依赖他,而他也确实太宠我了。
我和杜妍说,我跟戴维从没吵过架,她几乎不敢相信,一定说是我对吵架的定义太高了。她教育我说,不需要大打出手或者恶言相向,只是意见不合的拌嘴或者互不搭理的冷战也算吵架的。我告诉她,就是拌嘴和冷战也没有。
我对戴维有一种天然的崇拜,而他作为一个甚至高于一般标准的德国人,在大事和各种计划安排方面又总是滴水不漏的,我除了百分之百的信任他以外,实在没有什么可费脑子的。而在小事方面,他又几乎没有任何纠结的意见,全全听我处理,吃什么、用什么、玩什么,我都很随着自己的性子。戴维更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他总是能很委婉的表达他的意见,不会让人觉得咄咄逼人。所以在一起一年了,我们真是不知这架要从何吵起。
生活上,我们是极其和谐的伴侣;工作上,我们是志同道合的伙伴。最近,我们联名申请的课题还中了欧盟的一个很大的项目。我对在慕尼黑的工作、生活以及与戴维的关系都处于十分满足的状态。
车子驶到市政厅附近的时候,一阵恶心的感觉又突然从胃里反上来,眼前甚至有些眩晕,我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有些不稳,我决定听他的话去施密特医生那里转一圈。我在下一个路口左转,车子朝奔施密特诊所奔去。
施密特诊所在路德维希大街的南尽头,一幢三层的巴伐利亚小楼,对这里我很熟悉。我没有预约,还好时间比较早,其实诊所都还没有到开诊时间。我按了门铃,施密特听说是我,很热情的邀请我进去。
诊所布置得很有家庭气氛,让人放松舒适,屋里暖暖的,一扫外面的阴冷。施密特医生和太太正在吃早饭,屋里有股烤香肠的味道,我闻了以后更难受了。施密特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太太是他以前的护士,比他小将近二十岁,一直帮他打理诊所。我觉得虽然我和戴维没差那么多岁,但和他们的情况也很相似。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和戴维关系很好的他们也都很喜欢我,对我十分关照。
我和施密特描述了一下我的症状,他们夫妇对视一眼,然后施密特太太就先带我去做检查。过程里她一直很亲切的询问我最近的生活状态,学习工作紧不紧张,经期有没有不正常等等。被问及经期我突然紧张起来,有一种预感笼罩了我。
这个月的月事确实是晚了大概二十几天,但这不是第一次,我只要工作繁忙,压力稍大,或者长途旅行过后,月经期后错是很经常的。上个月正好在写申请报告,搞得是辛苦了一些。正是因为了解自己这种体质,我根本没往那方面想。何况,我们也有注意防护,除了安全期以外。
检查的结果很快出来了,施密特医生看看手里的检查结果,又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慈爱目光穿过眼镜片,折射出一丝担心。“薇薇,你怀孕了,八周。”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震惊又好像有心里准备,对要因此而改变的所有事情开始担心却也又有一丝喜悦,我怀孕了!八周了!我和戴维的孩子。
施密特叮嘱了我一些注意事项,特别强调因为我体质偏瘦,最近的工作强度比较大,要多休息调节心情,让我有事随时和他联系,又开了一些营养药丸给我,我像个傻瓜一样,都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才好,一直到开车返回学校的一路上,我还都处于有些如梦似幻的感觉里。
如果让我自己选择安排的话,说实话我实在是还没有想好要到这一步。我才二十六岁,在国内或许很多女孩子二十六岁已经结婚生子了,但在学术圈里,特别是在德国这个地方,二十六岁还意味着许多的机会和可能,对有些人来讲大概是找一个人安定下来之前的各种可能,对我而言则是科研和工作的无限可能。
我和戴维才中的项目,需要投入很大的精力,我还需要参加很多会议和学术交流,需要长途飞行,需要每天面对电脑,需要准备来年的固定职位申请。要做的事情那么多那么满,现在却突然要面对怀胎十月的不便和突然多出的一个孩子会给我的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我心里很没底。
可是想到这是我和戴维的孩子,我又禁不住好憧憬——该是个很漂亮的混血宝宝吧,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他(她)的眼睛、头发都会是什么颜色呢?我该对他(她)说德文还是中文,不行,我一定要教他中文,还要带他(她)去中国、去日本,看看我生活过的地方……一种期待之情在心底漫开。我拨开所有的念头,只想着这些。
我又开始担心戴维会怎么想。我知道他是很喜欢小孩子的,每次我们散步的时候,如果碰到小孩子在踢球,他总会和他们玩一会,看得出那个时候他真的很开心。有的时候踢完球,他还会给所有的孩子们每人买上一个冰激淋做奖励。我就想,等我们再安定一些,就为他生个孩子吧。只是这个孩子来得这么突然,没有准备,他会很开心的接受吗?会不会打乱他的计划?
还有结婚的问题,如果要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按照德国的法律,我们需要结婚。我从没和戴维讨论过结婚的事情,一来是我对我们的现状非常满意,二来也是觉得就这么谈结婚的问题似乎有点急有点早。结婚,对我来讲是一辈子的事情,我爱戴维愿意和他过一辈子,至少我现在的心情是这样的。我也知道戴维他很爱我,从每一个细节,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可以感受到,但是,一辈子的事情,他是怎么想的,我很没底。
我决定等他从印度回来,再和他好好谈一谈。那个时候宝宝就十周了啊,我不禁摸摸自己的小腹,不敢相信有个生命竟然在这里孕育着。
中午仍是很没有胃口,但想着肚子里的孩子,我还是强撑着吃了一份沙拉和一份土司浓汤。下午要给本科生上环境基础课,这是我从这个学期开始担任的非常勤讲师工作,也是为了来年申请固定岗位做准备和积累。
这门课一上就是九十分钟,我讲六十分钟,再和学生讨论三十分钟,每次上完都是精疲力尽,今天更是觉得有些吃不消,庆幸中午吃了东西,要不会撑不下来。
下课后,我正在整理东西,一个学生跑过来说:“罗老师,有位顾朗德教授在外面等你。”
我一听愣住了,太奇怪了,戴维难道他没去印度折回来了?我赶快拿了东西冲到教室外面,四下看一圈儿却哪里有戴维的影子?正在搞不清状况的时候,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高个子女人朝我走过来,她比我高半个头,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有点苍白,但很漂亮。
那个女人站在我面前,很冷的微笑着,上下打量我,然后她很优雅的伸出手:“你就是罗薇薇吗?是我在找你。先自我介绍一下——芙芮顾朗德,戴维顾朗德的妻子。”
我只觉得一阵翻心加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