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
这是距今一千七百年前陆机《叹逝赋》中的句子。不错,河中流水永远是新来的。一代又一代的新人有谁能永留成为旧人而不逝去?
近年来故旧逝世的已经不少,但接二连三来讣告却是最近一两个月。先是诗人陈敬容,接着是北大三教授:徐继曾、杨周翰、王瑶。他们年纪比我小些,身体比我好些,比我有才学,有成就,对生活的信心又比我强,为什么都先我而去,留下我还在世上呢?
当卢沟桥炮声乍响时,极少人能料到一贯退让的政府竟能全面抗战。因此,我仍去中山公园赴邓恭三(广铭)的约会,去见诗人曹葆华。他来时身后跟着一位女郎,看来不到二十岁,戴一顶大草帽,穿一件“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原来她就是新近在报刊上发表诗的陈敬容。过了将近四十年,我才知道她在《世界文学》工作。那是“文革”末期,我去看朱海观,偶然提到陈敬容。朱说他们是同事,住家不远,便拉我去看她。这时她正在房门口走廊上炒菜。屋里有一个几岁的娃娃,她的外孙女。她头发白了一半。又过一些年,《九叶集》出版,她和几位诗人到我家来过。以后她又寄一本《陈敬容选集》给我。前年,她忽来我家,说是七十岁满了。带来她的外孙女,是她初见我时的年纪吧?怎么能想得到只过两年这位故人竟和海观一样成为故去的人呢?
二十年前我和一些“牛鬼蛇神”同去郊区劳动改造。有一天清晨,我在仅有芦席围着的露天厕所里发现一个人手拿一张撕下的外文书页在看。我正在极力忘掉学过的外文而怕忘不掉,怎么还有人怕忘掉呢?这人就是徐继曾。几年前,他送我一本他译的卢梭《漫步遐想录》。不到一百天以前,他见到我在一篇文中说。不知卢梭《忏悔录》译全了没有,便送来了一部全译本。前半是他校过的,后半是他译的。怎能想到这就是最后一面?卢梭在世间一直是孤独的。我曾为他译的书名省去了“孤独者”而感遗憾。现在有他去陪,卢梭又有一位中国朋友了。
“一二·九”前夕,沙滩北京大学红楼旁边,有七八个学生租了一间房子,自己起火做饭吃,取名“窝头饭团”。我不是学生,也被邀参加。我猜想那间房子是另有用途的,不过打出“饭团”牌子掩人耳目。这几个人都是学外语的,一位在抗战时打游击牺牲了,其余的人,除两人当教师以外,解放后都在不低的岗位上工作。两个教师,一是我,一是杨周翰。他在饭团没有多久便到欧洲和外国人合作编书去了。他从瑞典寄来一封长信,述说初到时对欧洲的人和文明的观感。记得他说在接触欧洲普通人时感觉到了平静中的危机。那时希特勒上台已两三年了。
王瑶是我在五十年代才认识的。三十年前“拔白旗”时我在市场书摊上见到批判北大几教授的文集,他也在内,不过被“拔”的人不知道有这本书。也不过是两个月以前吧,我在学校的一次会上见到他,依旧不停地含着那支烟斗。我曾劝他戒烟,说,在“劳改大院”中不是不抽烟吗?他笑了笑,说,现在不是不“劳改”了吗?他兴致勃勃周游全国,还到东京和巴黎,怎么忽然就不见了呢?
二十年前在江西鲤鱼洲北大分校劳动时,外语系科的人合组一个连。由于开始招工农兵学员到大学进行“上、管、改”,领导说,学外语的人可以重捡起外语了。有一次,恰巧杨周翰、殷葆书和我对坐在草棚中相距不过一米的双层床的下铺上,偶然提到了翻译。我问,“倚老卖老”在英文中有没有对应的话,大家想不出来。我说,我们把“封、资、修”的东西忘得差不多了。三人都不由得笑了起来。各人笑得不一样,但都是真正开心的笑。可见还是没有忘记老本行,一讲外文翻译,仍然兴趣浓厚。杨周翰想出了一句英国话,仍旧不大贴切。难在“倚老卖老”可以是对别人的讽刺,也可以是给自己的貌似自谦的挡箭牌,可以是轻松的谈笑,也可以是严厉的讥嘲。这类话是汉语中有文化思想背景的多年凝结的习惯语,可以随语境而变化语气,是很不容易在其他语言中有对应的,在汉文中用得不好也会出岔子。和王瑶的从中国中古文学转入现代文学类似,杨周翰也是从英语古典文学以及拉丁文学转入现代新学科比较文学的。大概古今中外新旧文学原本是互相通气而又彼此不能完全通气的吧?执一端而以为天下之学尽在此,恐怕是不大行的。我说这话是不是也有点“倚老卖老”了呢?
悼念这四位新去世的朋友,感到知人真不容易,对今人和对古人,对生人和对熟人,都一样。我对他们所知不多,自不能“谬托知己”,只能说,我以为他们有一点共同之处是我实在赶不上的,那便是对“真”的追求和执着与确信。陈敬容是以诗文追求情感的“真”,另三位都一直在大学教书,是在学术上追求“真”。他们很谦虚,又很骄傲。对自己真正知道的很骄傲,对自己所不知道或不大知道的很谦虚。知道学问无止境,即使是自己确实知道一点的,也不能说是全知道,也会有不足。我从未听到他们鄙薄别人,除非是“强不知以为知”的人。但对这种人也不出恶声,不过笑笑而已。陈是诗人,徐、杨、王是学者,所以有点诗人和学者的气派,但不是虚架子,不是笑嘻嘻点头敷衍的面孔,也不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记得五十多年前曾见钱钟书有诗句云:“拼将壮悔题全集,争说文章老更成。”非常欣赏。这才是学者兼诗人的境界。我是学不到了。
还是再抄几句《叹逝赋》吧。
“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
“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