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薇有些心虚地偏开脸,野田玉树越走越近,最后在她面前站定。她不想说话,也没什么好说的,只静静看着墙壁上的蜡烛火光明明灭灭。野田玉树叹了一声,解下身上的大衣将她紧紧裹起来,又摸了摸她冰凉的脸颊道:“我知道你担心夜瑶,你放心,她现在一切都好,这里又湿又潮的,你先同我回去吧。”
如薇抬眸看着野田玉树,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是在做戏,或许陈斯年曾经来过上海的这件事只有她知道,所以任野田玉树怎么想也的确想不到她蜿蜒曲折的心思。只是一提起夜瑶,如薇心中便不安起来,她瞧着这些在狱中受苦的囚犯们,心中越发忐忑,对野田玉树说道:“夜瑶在哪里?我想见她。”
野田玉树犹豫了片刻道:“她不在这里,我不会叫她在这里受苦的,只是你还不方便去探视。”
如薇垂下头,才走了几步,身上披着的大衣从肩上滑落了,她捡起衣裳随手还给野田玉树,恹恹道:“我乏了,回去吧。”
野田玉树开车送她回了淮海路的花园洋房,两人在大门口道别,如薇困倦地抱肩穿过院子,天上挂着几颗稀稀落落的星子。林慧荃正焦急地在客厅里等她,见她一连疲倦的样子,连连追问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了?你今天走得这样急。”
如薇不想提,一下子歪坐进沙发里,掐着太阳穴问:“铭冬呢?今天照相可还开心?”
“她很开心呢,只可惜你没有和我们一起照。”
如薇笑道:“她开心就好,没关系,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机会一同照相。”她这样说着,可心中却隐隐生出凄惶担忧,日子还长着呢,日子还长着呢……
林慧荃见她疲累,便自个悄声离开、帮铭冬洗澡去了。如薇坐了一会,独自走上楼,高跟鞋“嗒嗒”敲击大理石台阶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她坐在梳妆镜前,从小抽屉里取出一只描金小匣子,是用上好的实心桃木做的,于是放了这么久也不曾生出霉点。
她轻轻抚摸着小匣子,打开小铜扣环,里边放着一串可峇雅扣牌,是当年在星加坡时义父蔡老送给她的,这么多年她一直小心地收藏。她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将这个扣牌交给望苹,不知今生今世,是否能够如愿……
纯子听管家说陈斯年已经回来了便丢下手中的书跑回房,瞧见的只有一只行李箱与脱下来的大衣。她想了想,快步走去花园,他果然正静静站在那两株白海棠树下瞧着地上的落花。
纯子走过去轻声道:“前两天下了好大的雨,我也没顾上。”
陈斯年点点头:“不怪你,花开总要花落,留也留不住的。”
纯子瞧着他的背影,轻轻皱了皱眉,“你才回来就看这花,快去歇歇吧。”见他仍静立不动,想了想又问:“你……见过乔姐姐了?她可还好?”
陈斯年苦涩地笑了笑:“她很好……快结婚了。”
纯子掩住嘴低声惊呼,瞧着陈斯年落寞的神情却不敢问如薇要嫁的人是谁,想了想道:“你既已了结了这桩心愿,那我们也可以安心去日本了。”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又何尝想离开这里呢?这里才是我的家。”
陈斯年转过身时面色已经正常,嘱咐纯子道:“后天‘阿波丸’号就要抵达星加坡了,你带好东西,该销毁的不要留下一点痕迹。”
纯子望着高远的天空,叹息道:“我爱我的国家,可是我的国家却不能让我留下。”
这一夜两人都无法安睡,隔着一张纱帘的房间里不断传来陈斯年辗转反侧时睡榻发出的“吱吱”声,纯子靠在床头“沙沙”地翻动着书页,两人皆心绪万千,却都没有讲话。
“阿波丸”号并没有按时抵达星加坡,听说是因为在香港时装载了一些货物误了启程时间,到了三月二日轮船才终于在几千日本政要富商及家眷们的翘首企盼中抵达星加坡。因为有美国与日本的人道主义战时协议,“阿波丸”是日方在太平洋上唯一一艘可以安全行驶的巨轮,这对于在东南亚的日本人来说无疑是一艘“诺亚方舟”,于是原本在设计时容纳不足二百四个人的轮船在星加坡港竟然生生挤上了两千余人!
一些水手正匆匆忙忙地往船上装载一箱箱货物,一群日本歌姬在船舱入口处呜呜咽咽地哭着,祈求能被允许登上轮船。林挥春瞧着一旁的情景暗暗“呸”了一声道:“你瞧那一箱箱的货物,你以为是行李还是救援物资?全是日本人在星加坡搜刮的金银钻石!”
纯子安顿好父母家人后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林挥春看了一眼纯子,重重拍了拍陈斯年的肩膀道:“快上船吧,多加保重。”
陈斯年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走吧。”
纯子却一直没有跟上来,他转身去看,却见纯子正仰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出神。他随着她的视线仰头望去,头顶上只有大片的蓝天白云。他这才发现今天出奇的宁静,天空中没有轰鸣而过的飞机,连一只海鸟也没有。纯子转过头笑起来,露出一颗可爱的小虎牙,对陈斯年说:“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么美的海港了。”
陈斯年望着纯子灿烂明媚的笑容愣了愣,仿佛是梅雨时节晒在被褥上的一束阳光般动人,这让他的心头也稍稍燃起了些希望。他轻轻拍了拍纯子的手背:“我们还会回来的。”
轮船汽笛响起,“阿波丸”号运载着两千余日本高官富商以及四十吨黄金、十二吨白金、四十箱珠宝文物、三千吨锡锭、三千吨橡胶以及数千吨大米在星加坡起航,船上的乘客有日本驻缅甸最高长官小乡宦一郎、日本驻东南亚秘密部队总参谋长岩桥一男等要员及家属还有许多高级专业技术人员。
陈斯年暗暗环视着周围的乘客,转头与纯子默契地相视一笑。他们的座位前面坐着两位日本军官的夫人,两个女人从上船起就一直说说笑笑,陈斯年懂得的日本有限,于是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聊天声只觉得心烦。他正望着海水出神,两个发音不那么标准的中文字“上海”忽然飘进耳朵里,他心中一动,转头问纯子:“他们在说什么?”
纯子低下头咬着唇默不作声,陈斯年看着她为难的神色越发心惊,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纯子咬牙道:“斯年,我们都已经在船上了,你就把过去都忘了吧,你不要忘了——”她顿了顿,极小声道:“你不要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陈斯年神色凛然,坚定说道:“你是否记得我曾和你说过的话?我不是同你一样伟大的人,所以,我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纯子叹了口气,看着他犹豫道:“其实她们只是闲聊,并不一定是真的……况且,也不一定是乔姐姐……她们说昨晚百乐门一名歌女刺杀了一名日伪要员,被枪决了。”
陈斯年霍地站起身,四周的人都朝他望过来,纯子不停拉扯着他的衣襟,小声急切道:“你这是做什么呀!快坐下!”
陈斯年攥紧双手,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他的身体不住地发抖。纯子看了看旁边瞧着他们指指点点的乘客,拉着他的手仰头道:“不一定是乔姐姐的,你先坐下,先坐下呀!”
陈斯年从悲痛震惊中回过神来,垂眸看着纯子年轻的脸,将双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轻声道:“纯子,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日本了,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便推开纯子与走廊中的乘客,飞快地跑到甲板上,从船舷上一跃而下,纵身跳入大海中。纯子追到了甲板,望着陈斯年奋力游回港口的背影心急如焚。轮船仍旧全速向前行驶,他的身影在视线中渐渐远去,海风吹动着船帆猎猎作响。纯子紧紧抓住栏杆,远眺着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星加坡港。
林挥春负手目送着“阿波丸”号离港,刚要转身离开时忽然瞥见了海水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吩咐码头工扔过去一个救生圈。工人们拉着救生圈上的绳索,陈斯年将一只手臂挂在救生圈上被工人们慢慢拉上了岸,他全身早已脱力,只气喘吁吁地躺在甲板上睁大眼睛看着头顶不住旋转的天空。
林挥春蹲下身一把抓起陈斯年的领子低吼道:“为什么又回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相当于反叛!”
陈斯年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盯着林挥春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安心,你让我再去上海一趟,然后我就去日本。”
林挥春猛地抬手朝他的下颚挥了一拳,愤愤道:“你清醒一点吧!你以为错过了‘阿波丸’号我们还有其他的机会么?就为了以一个女人,你要弃国家大计于不顾!”
陈斯年奋力支撑着爬起来,不顾身后的林挥春,脚步虚浮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