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在一九四二年的一月底,战争开始刚刚五十五天的时候,日军终于突破了盟军的最后防御。英军节节败退,终于撤退到了星加坡边境,将星加坡与柔佛之间的长堤炸毁,以求拖延日军攻进星加坡的时间。
“大少爷,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雨看起来越来越大,过一会儿怕是就要打雷了。”
陈斯年望了望车窗外的天色:“她最近的反应越来越强烈,吃什么也没有胃口,我记着莱佛士酒店的榛子蛋糕她还是很爱吃的。你开快些,应该还是可以赶到的。”
小李听了只好踩下油门疾驰进雨中,嘟哝道:“这战火纷飞的,别人都想着怎么逃命,也就只有您一心琢磨着怎么逗大少奶奶开心。”
陈斯年笑笑道:“就是因为是这样动乱的年月,我才更要对她好,她为我怀着孩子更是辛苦。况且星加坡如今已是一座孤岛,是胜是败,皆是命数。”
车子一路疾驰到莱佛士酒店,酒店门口有一部黑色车子迟迟不开走,小李不耐烦地在后边按着喇叭。车主似乎并不想理睬,仍纹丝不动地停在那里,侍者打着伞跑来抱歉地说:“这辆车子是来接白思华中将的,请您再等一会儿,要不我帮您撑伞过去?”
陈斯年心中一动,朝侍者摆了摆手。隔着雨帘望过去,莱佛士酒店依旧灯火辉煌,死守着最后一处繁华。过了一会儿,便看见一个侍卫搀扶着白思华中将从大厅中走出来。陈斯年下了车,走到中将面前问好。
白思华中将努力睁了睁迷蒙的醉眼,看清陈斯年后和善地笑了笑道:“年轻人,原来是你。”
陈斯年道:“好几次偶遇中将,这或许便是华人所说的‘缘分’吧。”
中将哈哈笑道:“你娶了个中国人太太,说起话来果然越发地中国腔了,陈太太最近好么?”
提起如薇,陈斯年眉目间顿时柔和下来,微笑道:“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中将点点头,沉默地转身面向市政厅的方向。圣安德烈教堂的钟声在雨中回荡着,白思华中将忽然问道:“年轻人,你信主么?”
陈斯年愣了愣,回答道:“我母亲信佛,我从小便跟着耳濡目染,但在英国留学时,也曾听过牧师传道。”
雨声哗啦啦地越下越大,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天边传来一声闷雷。中将指着星加坡河的方向道:“当初莱佛士爵士便是在那里登陆星加坡的。”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过身神色复杂地看着陈斯年道:“这里的确是一块宝地,相信主会庇佑他的子民们的。”
白思华中将上了车子,在大雨中疾驰而去。天际忽然炸开一个响雷,陈斯年心中一惊,心脏砰砰地狂跳起来,他还以为那是一个炸弹,却见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如巨蛇一般划过昏暗阴沉的云层。
陈斯年提着蛋糕重新坐进后车厢,手忽然按到一个异物,他不动声色地将餐巾纸团藏在手中,悄悄展开,上面用刀印写出几个字:张已叛变。
“这么冷的天,还是喝上一杯姜茶最舒服。”小李呼了口气,坐进驾驶位,回头笑道:“大少奶奶一定很开心,咱们快回去吧!”
陈斯年不动声色地将纸团在手心中碾碎,直到那浅浅的印记再也看不出了,才开窗将那些纸碎扔进雨里。
一回到陈府,下人便来禀报说颜子康已经在客厅中等候多时了。陈斯年本就心乱如麻,如今因为颜子琪的事情在多年前闹得不欢而散的颜子康忽然登门造访,一定是十分要紧的大事。
他让人把榛子蛋糕给如薇送去,撑着伞快步走进客厅。颜子康正背着手来回踱步,奉上的茶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一口没动,他转头看见了陈斯年,面色一沉。
颜子康沉声道:“子琪还好么?刚刚叫下人通传,她却还是不肯见我。”
陈斯年想了想,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干脆岔开话题道:“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颜子康脸色严肃起来,向四周望了望。陈斯年屏退了下人,他这才走近一步低声道:“我们刚刚查到,日军二十五军司令官野田泰文年轻时曾与一舞姬生下过一个私生子,他自己十分忌讳这件事,因而知道的人很少。这个私生子你我都认识,正是当初与你争夺乔如薇的日本商人——野田玉树。”
陈斯年心神一震,压低声音问道:“你要做什么?”
“大概是得知了消息,在开战以前野田玉树就乘船去了上海,如今日军全线压境,如果能将他引回来,一举抓获的话,或许我们还有一线机会。”说完,颜子康神色凝重地看向陈斯年。
“不可以!我绝不同意让如薇去当诱饵,她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陈斯年果断地否决,继续说道:“澳军、英军、与马来军,再加上我们这些身强力壮的青年,我们这些大男人无法抵御日军,却要让一个弱女子去以身犯险么?总之我决不同意!”
颜子康冷哼道:“没想到你这个大慈善家竟然这样自私冷漠,放心吧,不需要你夫人以身犯险,只要她将野田玉树引来星加坡就行了,到时候我们埋伏在码头将他生擒、胁迫野田泰文退兵。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想要保护你心爱的女人和你的家人,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陈斯年沉吟片刻,问:“你有什么方法能联系到野田玉树?”
“这件事不宜打草惊蛇,宝莲斋的一位老师傅并未随野田玉树去上海,他必定还和上海那边有联系。”
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正在哼着小曲在灯光下做针线活。他悄悄走过去,在背后环住她,耳语道:“在做什么呢?”
她笑道:“这叫虎头鞋,是给我们的宝贝穿的。”
他将额头在她颈间不住地磨蹭,柔声道:“从前你还会给我做衣裳呢,现在有了宝宝,就不再给我做了。”
她噗哧一笑,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你这个做父亲的倒吃起自己孩子的醋了。对了,那个蛋糕很好吃,我已经吃过了,可千万不要再跑那么老远去买了。”
“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喜欢,上刀山下火海我都甘之如饴。”他说着,将她一把抱起,轻轻放在床上。
她忙推他的胸膛,着急道:“你别闹,会伤到宝宝的。”
他顺从地“嗯”了一声,就坐在床边垂眸看着她粉嫩的脸颊,轻柔地抚摸她柔软的发丝。屋檐上的竹风铃在雨中叮铃铃地发出轻响,她眸光灵动地一转,说道:“我想起一首词,唱给你听好不好?”
他微微皱眉苦思冥想,终于一拍手得意道:“是不是那个柳永的《雨霖铃》?”
她掩嘴笑道:“你的诗词果然有进步,的确是雨霖铃,不过柳永的那首太过凄凉,我中意的却是这一首——
当时共赏移红烛。
向花间、小饮杯盘促。
蔷薇花下曾记,双凤带、索题诗曲。
别後厌厌,应是香肌,瘦减罗幅。
问燕子、不肯传情,甚入华堂宿。”
她一曲清歌罢了,他仍喃喃回味道:“蔷薇花下曾记……如薇,等战事平定了,我就带你去北平看雪,好不好?”
她微笑点头,静静闭上眼睛安心睡着了。他轻轻抚摸她的小腹,他们的宝宝还未出生就已经懂得保护妈妈了,如果他不去莱佛士酒店为她买蛋糕开胃的话,就不会遇到白思华中将,那样的话,如今他会怎样选择呢?会不会听从颜子康的提议呢?他看着她洁白如玉的睡颜,不敢想象地闭上眼睛。
窗外有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如薇睁开眼睛,一束清晨的阳光照在脸上,并不炽烈,暖暖的。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偏过头,陈斯年正站在衣橱边打着领带,见她醒了,笑笑道:“快起来梳妆打扮吧,今天我带你去吃西餐。”
她一阵恍惚,仿佛还是刚刚随他来星加坡的那些日子里,他经常会带她去各种舞会、品尝各式各样的餐点与美酒。那些水晶大吊灯,空气中甜香的咖啡味,年轻女士们的钻石耳钉,西洋乐队悠扬的伴奏……
她疑惑地抬头问他:“你今天不用去洋行么?”
他系着袖扣的手顿了顿,笑道:“不去了,有什么比陪你更重要?”
她便甜甜地笑了,穿上柔缎拖鞋,轻巧地走到梳妆台前。他坐在床边,双手交叠放在脑后、靠在四柱床上静静看着她梳妆。仿佛是在非常遥远的日子里,她犹是永福茶楼的花魁,那时候她还因为他瞒着她身份的事情而气恼,任他怎样苦等也不肯见他一面。那个下午阳光也是很好,散了场后他独自站在楼下、遥遥望着她的房间。她或许是忘记了关门,又或许是故意开着的,他见那大片灿烂的阳光落在她的梳妆镜上,旁边挂着她花花绿绿的衣裳,那般花团锦簇。他那时说不出为什么心中忽然极开心,仿佛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又仿佛他们已经在一起许多许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