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路过加东路熟悉的街景，他们终于又回到了陈府。一进大厅，如薇便发现太师椅两侧的八仙青花大瓷瓶不见了，而原本放在四个角落中的冰盆如今只剩下了一个。
陈家洋行虽然换了陈经年做少主，但关键位置上的人都是跟随陈斯年多年一同打拼过来的，虽然不再像从前那般辉煌，但也不应亏损许多。老管家解释道：“老夫人总说山河动乱，陈府上下应警醒，不能再被花团锦簇迷了眼睛。”
陈斯年与如薇点点头，执手走入饭厅，陈经年夫妇与陈老夫人早已落座等候。出人意料的是，想比陈老夫人的隐见衰老，陈经年的气色竟恢复得相当好，面色红润、气息稳健，但颜子琪却仍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见了人只用狭长的眼睛瞟一眼却并不讲话。
一家人围坐于八仙桌，那些恩怨虽然隔了许久淡然了些，但饭桌上也只互相寒暄几句，然后便只听见红木筷子和瓷碗瓷勺相碰的轻响。陈斯年夹了一块水晶鸭冻放在如薇碗里，陈母清咳了几声，几个晚辈拿筷子的手皆是一顿。
如薇吃了一口鸭冻，胸口却忽然泛起恶心，忙放下了碗筷歪身向外捂住嘴一阵干呕。陈斯年连连为她抚背，“怎么了？是不是刚刚坐车太累了？”
陈母放下筷子盯着如薇瞧了一阵，转头对苏妈道：“你快去请张大夫过来瞧瞧。”
如薇一愣，抬起头感激地看着陈母。过了一阵大夫便到了，陈斯年扶着如薇走去卧房，陈母想了想，也跟着一块去了。饭桌上只剩下陈经年与颜子琪，两人静静吃着饭，却偶然地夹起同一块藕片。陈经年没说话，默默松开了筷子，颜子琪“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了桌子上，自己起身走了。
“陈老夫人，恭喜您了！大少奶奶有了身孕，您不久就可以做奶奶了！”
陈老夫人自是欣喜万分，吩咐苏妈好生打赏了大夫，头一次和颜悦色地嘱咐了如薇许多养胎的禁忌。陈斯年更是欣喜若狂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要抱起如薇转几圈，又怕惊到了她肚子里小小的宝宝。
如薇自己也很开心，在福利院住的那一段时间，她看得出他和一些慈善家不同、他是真心爱孩子的，于是她也很多次想过，若是将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会开心成什么样。
“如薇，我们给这个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呢？”他蹲在床边，用鼻头轻轻碰了碰她柔嫩的脸颊。
她笑道：“连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干嘛现在就急着取名字。”
他却自顾自地嘀咕着：“叫陈如斯好不好？有你还有我的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
她想了想：“不如叫陈望平吧，这个孩子注定出生在战乱中，望岁月静好，天下太平。若是女孩，我们就把那个‘平’字换成草字头的‘苹’。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望苹，意境也是很美的，可好？”
他抚了抚她额前柔软的细发，柔声道：“你说好，那便是天下无双的。要是生的是女儿的话，那么我身边便有明艳动人的蔷薇、又有清新可爱的白萍，我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丈夫与父亲了。”
她抬眉问：“你不喜欢男孩么？”
他眉心微微皱起：“若是男孩可千万不要随我，还是像你这般温柔善良好，以后一定会孝敬你。”
她听了抬眸看他，他笑了笑，将她揽在怀中，喃喃道：“只要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就好。”
如薇腹中的孩子成为陈府在迫在眉睫的战乱中唯一的一抹亮色，每日张姐与如薇坐在太阳底下为孩子做衣服，陈母在苏妈的搀扶下也常常过去看她。虽然陈家洋行仍旧是陈经年在管理，但陈母已经默许陈斯年在旁协助，于是他每天中有大半的时间在洋行忙碌。
眼下还有两个月便又要过年，但日本已占领了马来西亚大半的国土，步步紧逼星加坡、但这一年的年底，终于传来了一个好消息。英国政府终于批准成立了星加坡华侨抗敌动员总会及星华义勇军，但英政府仍旧怕太多军火流入星加坡华人手中，于是迟迟未给这支华人自发组成的抗日队伍配备任何军火，军队所需的各种开销大部分全依赖于总会的集资。陈斯年同样加入了抗日动员总会，而出人意料的是，平日里放荡风流的颜大少颜子康竟然担任了星华义勇军的副队长。
听到陈斯年带回的这个消息时，陈母对颜子康大加赞赏，但颜子琪却并未太大动容，仿佛这世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与她无关。
到了十二月底，上海的温度骤降，天空总是雾蒙蒙的。小刘紧了紧领口，转进昏暗悠长的弄堂，走到那一闪一闪的电灯下，轻轻敲了三下门。
对过暗号，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来开门的是林慧荃。小刘打量着穿着粗布棉袄、宛如贫苦人家的农妇一般打扮的林慧荃，心中不禁为她感到辛酸，记得她刚来到上海时，穿一身天蓝色洋装、戴一顶蕾丝白色洋帽，在阴晦的雨中显得格外明艳。
“小刘，有什么事么？”林慧荃如今已会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面上总带着几分机警。
小刘本想来找张知笙讨论南洋的战事，但看到林慧荃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的神情，想了想道：“哦，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想找他喝杯茶。对了，这么冷的天他上哪去了？”
林慧荃望了望阴沉的天色道：“说是一个留洋时的同学到了上海，他们一同吃饭去了。”
小刘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问道：“去哪吃饭了？我过去找他，说不定他那同学我也是认识的。”
林慧荃没有多想，说：“就是那间太白酒楼，他那同学应该很有钱，说不定还能资助一些。”
小刘心不在焉地应和了一句，然后便告辞了。
他紧了紧领口，快步朝太白酒楼走去，他说是来找人，伙计也没有多问。径直上了二楼，走廊两侧全是雅间，正在发愁无处可找，忽然听到左面的一间雅间中传来瓷杯破碎的声响。小刘踮着脚静悄悄地走过去，在窗纸上戳了一个小洞，偷偷向里瞧着。
入目的是一张圆桌，上面摆满不少菜色，他向左挪动了一些，这一看却吃惊地差一点惊呼出来。只见张知笙袒露着上身，与一个男子纠缠在一起，张知笙挡住了那男子的脸、只能看见男子健硕的胸膛。
他竟然有龙阳之癖，那么林慧荃……小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强自镇定地弯下腰继续向里看，张知笙与那男人分开了，两人小声说了一阵，他竖起耳朵听着，却始终听不清晰。男子忽然走到八仙桌边，从椅子上拿起衬衣，忽地望向门口。那一瞬间，小刘终于看清了那男人的脸，他捂住嘴，控制着不住颤抖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跑下楼。
冬天里街上的人并不很多，他压低帽檐紧了紧领子走去路边的馄饨摊买了一碗馄饨汤，将一只小纸条不动声色地压在碗底。然后便急匆匆地穿过马路，往联络总部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偏头望向身后，在报摊旁果然徘徊着几个男子，他大步向前走着，忽然听到电车快来时“铛铛”的预警。防护栏慢慢地滑向道路中央，和他一同在这边等着的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那小女孩穿一件旧蓝袄子，怕生地向她母亲怀中缩去。
他想去逗一逗那孩子，她长得实在可爱，可一想到身后那几个鬼影子，等护栏一收起他就飞快地向前跑起来。身后那几个男人果然也紧随其后追赶着，路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都知道紧张地闪避。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枪响，路人们纷纷尖叫着四处逃窜，那小女孩窝在母亲肩头“哇”的一声啼哭起来。
林慧荃正在院子里洗衣裳，听到了枪声猛地站起来，不安地在院子踱步。她想了想，走到卧室里穿上外套，正想出去，张知笙却已经回来了。她惊吓地扑进他怀里抽泣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吓死我了……”
张知笙扶起她的肩膀，暗暗焦虑地审视着她的神色，小声问：“你知不知道……小刘已经牺牲了？”
“什么！”林慧荃惊讶地张大嘴巴，不敢置信地喃喃道：“刚刚他还好好的呢，怎么一下子就……”说到一半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抬头望着张知笙抽泣道：“知笙，你要答应我你千万不能出事。”
张知笙不自然地点点头，两人一阵默然。她忽然看到他毛衣领口开了线，便擦干眼泪说道：“领子怎么坏了？快脱下来吧，我帮你缝上，要不一定会进风的。”
他心中一阵紧张，慢慢脱下了毛衣，说道：“这毛衣穿了许多年了，也该坏了。”
她淡淡“嗯”了一声，低着头聚精会神地补着。他瞧着她手上红红的冻疮，分外扎眼，不禁背转过身抬头瞧着门口那盏电灯。那灯闪了闪，他盯着看了好久，眼睛在冷风中睁得格外酸涩，那灯却再也没亮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