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帘被挑起,他的手伸到她手边,她却一直愣愣地坐着,他的手便那样一直举在她面前。他仿佛也不嫌手酸似的,最后还是送嫁姆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她这才恍然醒悟过来、将手指轻轻放进那宽厚的掌心中。
俩人携手迈入陈府正门的门槛,鞭炮声在耳边响起,一时间噼里啪啦地,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也只有手中握住的温度是她所熟悉的。视线被乌巾遮住,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嫣红的华服,那宽大的裙裾旁是他大红色的长袍下摆。
陈府正厅中摆了六桌酒席,宴请的都是些熟悉的亲友,颜家二老与颜子康坐在最前方的一桌喜宴上向他频频点头。那日陈斯年带来滚床的小男童张开手朝如薇跑过来,手里也不知拿的什么,一不小心就在如薇的裙摆上刮了一条口子。送嫁姆忙惊慌地搀扶着如薇走到后堂换衣服,陈斯年蓦地拉住她的衣袖,她见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到那熟悉醇厚的声音低低道:“我等着你。”
她心中一痛,慌忙点头应了,心虚地由送嫁姆搀扶着走出喜堂。一转过正厅,送嫁姆便拉着她急急绕过众人,往偏远的客房那边去。如薇拿下头巾,从庭院里的假山孔洞中遥遥望见另一道红色身影正急匆匆向喜堂赶去。苏妈早已等在了客房门口,如薇攥紧双手低头走进客房,门一下子被落了锁,外面传来苏妈的低语:“先委屈您在这里呆一会儿吧,等明天一早便会有人开锁放您出去。”
客房离喜堂很远,那吹吹打打的喜乐遥远得恍如隔世。如薇背靠着冰冷的墙缓缓滑落在地上,窗外一只喜鹊喳喳叫着,一阵低沉的勋声从远处悠悠飘来。仍旧是那首《忆故人》,勋声虚无缥缈得仿佛清晨时湖面上的薄雾,幽怨得恍若千年同一日。
吉时已到,送嫁姆搀扶着换好衣服的新娘缓缓走入喜堂,陈老夫人端坐在正前方的太师椅上、面露微笑看着一对新人。
送嫁姆唱道:“一拜天地!”
新娘正屈身要跪下去,却忽然被陈斯年一把拉住了。陈母紧紧握住太师椅的把手、身体微微向前伏着,颜家二老面面相觑,而众宾客则深感意外地相互低声讨论。
陈斯年面对新娘低声道:“对不起,子琪。我不能娶你。”
此言一出,喜堂内众人震惊,颜子康跳起来道:“什么?你刚刚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陈斯年皱眉看向陈老夫人沉痛道:“母亲叫我去槟城送礼物时我便已经怀疑了,那包裹放在车子的后备箱里,受了热再拿出来时便有一股新鲜的油漆味,当时我便猜疑那包裹里的是当做聘礼的槟榔盒。”他顿了顿,看向面前犹盖着乌巾的新娘道:“我去蔡府迎亲时,曾摘下过如薇的头巾,并且用青黛在她脖颈上轻画了一道印记。何况,我能感觉到,你不是她。”
颜子琪颤抖了一下,然后蓦地扯下头上的乌巾,抬眸深深望着陈斯年。“斯年哥,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
陈斯年低下头,握拳道:“子琪,对不起。”说完便转身跑去后堂。
宾客们震惊地看着这场闹剧,偌大的厅堂里静悄悄的。颜子康脸涨得通红,愤怒地拉过妹妹怒吼道:“这是谁出的主意!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颜子琪浑身颤抖着,摇摇欲坠,仿佛失了灵魂般任由颜子康摇撼着,只一个劲地扑簌簌掉着眼泪。颜老爷猛地一拍椅背,叹息着走到陈老夫人面前道:“亲家夫人,这件事决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们颜家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陈老夫人也频频摇头、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气急之余忙吩咐管家派人将陈斯年找回来。
如薇将脸埋入双臂间,外边吹吹打打的喜乐声渐渐停了,那勋声也不知何时起消失了。仿佛已经过了许久,又似乎只过了短短一瞬,她望着门缝间透过来的斜长的树影,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门忽然被猛烈地撞了一下,如薇惊得下意识向后退着、身体一动不动宛如惊弓之鸟。紧接着,门又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力道大得能听见木头和门栓的“吱嘎”声。木门随后被接二连三地撞击着,外面渐渐传来越来越多嘈杂的人声。如薇隐约听见一片嘈杂中陈斯年的怒吼,猛地站起身,跑到门边将耳朵紧紧贴在门缝间。
门被大力地踹了一下,那力道大得将如薇也震倒在地,她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惊呼,门外立刻传来陈斯年焦急地吼声:“如薇,你怎么了!”
她不敢想象在此时外面是怎样一种情况,她混乱地紧紧盯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指甲下意识地扣着霞帔上的刺绣。那游龙戏凤的花样是她之前一针一线绣上去的,此时早已经被抓得面目全非。她什么也不能做,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做些什么,只瞪大双眼、竖起耳朵看着面前那扇在无限放大的木门。那撞击声和嘈杂的人声仿佛是烧开的滚水,在她的皮肤血脉中一滴滴地烫着烙着。
一声“啪”的脆响后,外面的嘈杂声顿时安静下来。如薇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她嘶哑地开口,小声试探着叫着:“斯年?”
然后便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门外说道:“把门打开。”
陈老夫人看着红着眼睛的陈斯年痛斥道:“你真要为了一个女人置陈家名声不顾么!快给我回去,宾客在喜堂等着你和子琪拜堂呢!”
“母亲,你不该骗我。”陈斯年掏出从小挂在颈间的长命锁,用力向下扯着,“我绝不会和别人成亲。”
陈母一阵震动,她看着陈斯年脸颊上的微红,后悔自己气急之下下手这样重。又看到他脖子间被长命锁的链子勒出一道道血红,他竟然这样不孝,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她这个做母亲的,一想到这陈母便想立刻叫人打死这忤逆的不孝子!
陈老夫人让自己竭力冷静下来,面不改色道:“你不必如此,等你和子琪成亲后,我便让她给你充房,子琪也是同意了的。”顿了顿,又说:“你的那位乔小姐,她也是同意了的。”
陈斯年不敢置信地后退几步,转瞬又目光坚定看着陈母道:“不管她是否和你合计骗了我,婚姻这件事上,我永远不会改变自己的坚持。我会一在这里等到这扇门撞开为止,您若是叫人抓我,我只要能出来便仍会来这里。”
陈母冷声道:“她父亲的性命还在我手中,你若一意孤行,难保她不会念你的好、反而会恨你。”
陈斯年坚定地看着陈母,沉痛道:“她……她要是恨我,那就恨吧,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陈老夫人颤抖着指着陈斯年道:“如今想来那丫头倒比你有孝心的多,我这二十年来辛辛苦苦养出了个畜生!”
陈斯年面色一痛,却不管不顾地继续朝那木门撞去,这一下仿佛耗上了全部气力,那门竟一下被撞开了!陈斯年站在门口看着她抱着双臂、不知所措地站在那睁大惊恐的双眼看着自己,怒气与怜惜一同冲上胸口。如薇还未反应过来,忽然间陈斯年如一道闪电般掠过,然后便觉得手腕被他拖着、仿佛要被折断一般。
陈斯年冲过众人的阻挡拉着如薇向陈府大门奔去,将如薇猛地扔进车子的后车座里,自己则红着眼睛风驰电掣地开着车子。如薇按住撞痛的肩膀、支起身体看着陈斯年的背影道:“斯年,你冷静一下,你听我说——”
陈斯年恶狠狠地打断道:“你闭嘴,你不是爱跳车么?要不要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凶过,一时间被吓得噤了声,只得在后座忍着眼泪看着他将车子开得歪歪扭扭地疾驰过大街小巷。
他一路将车子开到樟宜海滩,她还未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已经被他擒住手腕猛地拉扯下车子。她挣扎着在他身后惊呼,他却置若罔闻地拉着她向海边走去。大海已经开始涨潮,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浪头转瞬破碎成了雪白的飞沫。
“斯年!你冷静下来,你到底要做什么!”如薇用力摇撼着他的手臂,可却像是拍打着坚硬的岩石一般,他大步朝大海走去、没有一丝反应。
如薇被他钳制着一同走入海中,海水已经没到了胸口,陈斯年却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她惊恐地看着仿佛入了魔一般的陈斯年,海水已经淹到了脖子,呼吸越来越困难。海水打进了鼻腔,如薇剧烈地咳嗽起来,海水却猛地灌进了她的口中。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淹死的时候,陈斯年忽然紧紧抱住她、让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终于有了一丝喘息,如薇颤抖着在他肩头痛哭道:“我知道我不该骗你,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陈斯年捏起她的下巴,恨恨道:“你还是不懂么!既然我们都没有办法,那就一起死吧!”说完,便猛地收紧揽着她腰肢的手臂,抱着她一同往更深处走去,海水顿时没过两人的头顶。如薇惊恐地紧紧抱住陈斯年,脑海中闪过一刹那的空白,那样绝望地念头侵袭着心尖。那就一起死吧……一起死也很好,可是他们明明能活!如薇紧紧抱着陈斯年,他温热的身体是她唯一的希望和寄托,破碎的哭声淹没在沉沉的海水中。
胸口仅剩的气息快要散去的时候,陈斯年终于抱住她慢慢向浅水游去,他的身体也越发冰冷,他剧烈地喘着气、捧起她的脸庞断断续续道:“我……我要你明白,我才是你的依靠,不是你自己。以后再有任何事,你必须像刚刚那样依赖我,你懂不懂?”
她大脑一片空白,看着他近在眼前的眉眼不停地点头,冰冷的海浪一下下拍打在他们身上。远处的岸上忽然驶来两辆车子,五六个人朝他们跑过来,她惊惧地紧紧抱住他,那些在夜色中的火把渐渐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