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夜路上飞驰的还有另一辆黑色轿车,闪电中仿佛一道暗影。
直到黎明时分陈斯年才回到陈府,他冲进房间,只见如薇正静静睡在床上。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下来,旅途的疲劳冲上四肢百骸,他沉沉坐在床边的春凳上、支着头闭眼睡去。
再睁开眼时陈斯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窗外雀儿叽叽喳喳地叫着,他猛地坐起,嘶哑着声音唤她的名字。过了一会儿她擦着手跑过来了,疑惑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陈斯年一把拉过如薇,紧紧抱着,她手上有面粉、不敢去碰他,于是就那么举着手像小鸟一般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的奇怪举动。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放开她,却紧张地看着她的脸问:“我不在的时候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如薇一愣,笑笑道:“没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呢?”
他这才松懈下来,掐了掐疼痛的眉心,“或许是我多想了吧。”
如薇看着他衣服上细细的褶子,猛然从他腿上站了起来,陈斯年被她这忽然的举动惊地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她随时会飞走一样。如薇擦了擦手道:“我给你包了馄饨,你应该饿了,我这就下了去。”
陈斯年笑看着她点点头,却又忽然喊住她,低声道:“如薇……你是绝对不会骗我的,对吧?”
如薇愣了愣,转过头看着他,然后轻轻点点头,转身走出了房间。陈斯年觉得极困倦,虽然已经休息过了,可是四肢仍然酸软得难受,他年轻力壮的,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这样累过。他靠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小憩,半梦半醒中忽然闻到阵阵香气,睁开眼,便看到她正笑意盈盈地托着一碗云吞瞅着他。
陈斯年闻着那味道便觉得食指大动,等不及似的拿勺子舀了一只云吞一口吞了下去。吃到嘴里才发觉云吞汤里放了好些醋,他生平最怕吃酸的东西,可又不想辜负了如薇的好意,于是只好就那么皱着眉头慢慢地咽了下去。云吞都吃完了,他忍着胃里的酸味笑着将碗递给如薇,她却将碗推到他面前道:“还有汤呢,我放了好些老姜和醋,你大概昨晚受了凉,睡觉时出了好些汗。”
他那哪里是受了凉呢……可是他没法和她讲,只能苦着脸哀求道:“我最怕吃酸的了,你就饶了我吧,汤实在喝不下去了。”
她毫不动容地端起碗递到他面前:“药是苦的,你能为了怕苦就不吃药么?”
他瞧着她一本正经如老学究一般的模样忽然被逗笑了,又看到她鬓角沾上的面粉,终究心一软、立刻败下阵来。
如薇满意地看着他将一整碗汤都喝下肚,又扯过丝被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在外面。她刚要走开,却被陈斯年拉住了,他将她拽到床上,也将她包成了一只粽子。如薇感觉到他大汗淋漓的身体一个劲地往她身上贴,忙小声尖叫着将他向外推,他却又不依不饶地贴上来,振振有词道:“不能只有我热成这样,我们是夫妻不是么?你也得和我一同热着。”
她听了便忽然安静下来,不再挣扎,反而将头静静枕在他满是汗水的肩膀上。这下他却又不好意思了,悄悄扯过丝被擦了擦自己身上的热汗。她小声嗫嚅道:“斯年,你不要怪我……你不要怪我……”
他没有反应过来,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头道:“我怎么会怪你呢?我知道你是怕我生病,你总是对我好的。”
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如薇早起来了,陈斯年吸吸鼻子,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的幽香。他想想还是觉得不安,于是起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见母亲。
天色是淡淡的绛紫,昨夜一阵骤雨,院子里的白海棠落了一地。陈斯年快步穿过回廊,刚要进去陈老夫人的寝室,却见到如薇的身影在庭院另一头的紫藤树间一闪而过。他向那边望了望,然后在陈老夫人门口恭敬道:“母亲,儿子有事情想和您谈。”
陈老夫人正歪在榻上摇着扇子,抬头瞥了一眼陈斯年,没精打采地说:“什么事情?”
陈斯年犹豫了一下,“我想,蔡伯父既然已经认了如薇为义女,那么蔡家就算是她的娘家,不如剩下的这两天先让如薇住进蔡家,成亲那天再接她过门。您看这样如何?”
陈老夫人眯起凤眸看着陈斯年,半晌,重新摇起扇子没精打采道:“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陈斯年躬身行了礼,出门前,又灿灿笑道:“母亲是不是因为天热才没精神?我明天就给您寻一个好的铁摇扇来。”
陈老夫人点点头,看着陈斯年替她重新轻轻关上了门。
就那么高兴么?高兴得身上又有了小时候那样顽皮好动的影子。陈老夫人笑着摇摇头,然而面色又忽地凝重起来。她靠在卧榻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扬声朝屋外喊道:“苏妈,叫那位乔小姐过来。”
如薇将昨天求得的平安符递给二少爷陈经年的随侍道:“我昨天去佛寺替大少爷求时顺便也替二少爷求了一支,听说二少爷身体不好,你就将这个放在房里吧。”
那随侍道了谢,老夫人身边的苏妈忽然匆匆过来喊她过去老夫人的卧房。如薇点头应了,思虑不安地跟在苏妈身后,脚下却忽地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房间内燃着檀香,苏妈将房门关好、躬身退下了,房间里只剩下陈老夫人与如薇。如薇抬起头看向陈老夫人,她保养得很好,面容看起来不过三十几岁。陈老夫人摇着扇子懒声道:“昨天在佛寺已经见过你父亲了?”
如薇紧紧咬住下唇,双手下意识地颤抖着握起,“夫人,您为何一定要拆散我和斯年呢!甚至要用我父亲的性命苦苦相逼!”
陈老夫人冷哼道:“是你父亲犯了命案,在赌场里和人争执时误杀了一名打手,我愿意帮你父亲脱罪你却不知感激,如今却来质问起我了么!”
如薇握紧拳头浑身发抖地紧紧盯着陈老夫人,过了一会儿,陈老夫人稍稍平静下来,冷言道:“原本我是不屑于和你这样的女人说什么的,今晚是为了我儿,我才找你过来。”
如薇拼命忍住眼中泪水,直视陈老夫人道:“您已经做得如此狠绝了,我也依照约定没有向斯年提起半个字,您还要我怎么样呢?”
“如果我同意你嫁进陈家呢?”陈老夫人忽地打断道:“我可以让你进陈家的门,不过,你只能做一个妾。”
如薇愣愣地看着陈老夫人,听见她继续说:“成亲那天你还是要按照约定和子琪对调,让子琪与斯年拜堂,他们成亲之后我可以同意你当一个冲房丫头。我是为了我儿才做出如此让步的,你若真的爱斯年,想必是不会反对的。”
如薇瞧着陈老夫人裙摆上在灯光中闪耀着光华的金线刺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颤声道:“我同意。”
婚礼这天天气很好,天高云淡。陈斯年一身新郎官打扮、骑一匹黑色骏马走在迎亲队伍前头。因为答应过陈老夫人婚礼不会大肆铺张,于是迎亲队伍中只有一人吹唢呐,但尽管如此,迎亲队伍过时仍然吸引了许多男女老少驻足观看。
蔡老与送嫁姆将新娘送了出来,陈斯年静静看着新娘,送嫁姆正说着吉祥话,他却忽地将新娘头上的乌巾一把扯下。蔡老与送嫁姆吃惊地看着陈斯年,如薇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一身华服、俊美如斯的新郎官。
陈斯年松了一口气,乌巾下的确是他的如薇。他噙着笑、低头看着她双颊的飞霞和唇上的殷红,将乌巾重新端正地盖上如薇的凤冠,和送嫁姆一起将她接上轿子。
陈斯年翻身上马,这才终于有了新郎官春风得意的样子,引得街上许多少女少妇踮脚张望。陈斯年回身望着紧跟在后面的轿子笑了笑,从那吹着唢呐的红甲吹手中接过唢呐,在马上亲自吹奏起来,自是风流非凡。
如薇坐在轿子中却担忧起来,可心中却又有一丝不可名状的欣喜,一瞬间只想着管他外界天崩地裂,不如抛却其他与斯年做一对快活情侣。但很快理智将她覆灭,心头只剩下不断膨胀的痛楚,她想起那天陈斯年叫住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绝不会骗我的……对吧?”
莫非他早就察觉出什么了?不然刚刚他不会贸然扯下她的乌巾。乌巾掀起时,他那豁然轻松下来的神情一直深深刻在她的脑子里,此时在眼前一直萦绕。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是可以享齐人之福了,他也未必会不高兴的。她一直这样说服自己,一直这样自我催眠着,可她终究清楚得很,她终究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一低头,一大颗眼泪便“啪嗒”砸在了手背上,沿着淡青色的血管缓缓滑落。
唢呐声停了下来,轿子晃了几晃后落在地上,她知道陈府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