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862100000038

第38章

灯光如豆,如萤。

除那一小片灯影,屋里到处都黑糊糊的。母亲又在纺线,母亲还在纺线。母亲在灯影里纺线的样子像一个剪影。

纺车的嗡嗡声舒缓、轻柔而安静,还有点凄凉的味道。

天易老在半夜间突然醒来,那时他不哭不闹不喊也不动,从被窝里伸出小脑袋,默默地看着母亲,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安全的感觉。

天易的童年是不安定的,有时半夜会被黄鼠狼拉鸡的声音惊醒,有时会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两声枪响,有时有一阵狗的狂吠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时会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叫魂声。天易最怕的就是叫魂声,那声音悠长而阴森,仿佛要把你的魂也牵走。那时他便知道,草儿洼或者附近村上又有人吊死了。乡村里人上吊多在黄昏或者夜间,他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时辰。二爷爷吊死的时候就是黄昏。还是父亲最先发现的。那天父亲回来了,傍晚去二爷爷那里聊天,父亲因为长期和爷爷不和,平时去二爷爷那里就多一些,他和二爷爷居然很聊得来。二爷爷性情散淡,既不像爷爷那样古怪冷漠,也不像三爷爷那样热心肠,他对什么事都不在意,都不介入,以至时常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后来父亲说他小的时候因为上学的事经常挨打,因为他老是逃学,爷爷就抓住了往死里打,都是二爷爷来救他,他用身子护住父亲对爷爷说,哥,他不愿上学就甭强逼他,你会打死他的。爷爷说你说得轻巧,让他学你啊,一点血性都没有!二爷爷说哥我不想和你吵,反正别把赌注压在一个孩子身上,你会压垮他的,一切都是天数。然后背起父亲就走了,背到野地里给他抓鸟,带他追兔子。和二爷爷在一起,父亲永远都是轻松的开心的。父亲和二爷爷的亲情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父亲做生意每趟回来,总要去看望二爷爷,说些外头的见闻,二爷爷就说一说他养的鸟,依然没有任何正经的沉重的话题。但那天父亲去时,却发现二爷爷上吊了,两条腿还在乱蹬,舌头伸出老长。父亲赶快抱住他的双腿,一边大声朝外头喊叫。他实在不明白二爷爷怎么会自杀,好像即兴似的,活得厌了,就上吊了,他不会因为什么事自杀。就像他玩鸟一样,玩画眉玩厌了就玩百灵,玩百灵玩厌了就玩鹌鹑,玩鹌鹑玩厌了就玩黄莺,现在他感到没什么好玩的了,这个世界没什么好玩的了,于是就到另一个世界去玩。

那时已黄昏,人们闻讯赶来把二爷爷从梁上放下,他的身子还是软软的。然后就开始喊魂。几个大嗓门的年轻人爬上屋顶,敲着簸箕向远处大声叫喊:

二叔——回来喽!——

二大爷——回来喽!——

……

他们相信二爷爷的魂走不太远,还能喊回来的。那时院子内外站满了黑压压的人,没人说话,都袖着手静静地听,好像有一缕清风在院里回荡。天易也挤在人群里,他感到那股风阴冷阴冷的在脚下打旋。天易又好奇又害怕,可他不愿意离开,他发现女人们都在发抖。他到处寻找七婶,在人缝里钻,后来发现七婶在屋里,双手揽住二爷爷的头,但没有哭。二爷爷躺在床上,很安详的样子。后来他看到七婶拿一块布把二爷爷的脸蒙上了。而这时屋顶上的喊魂声戛然停了下来。

二爷爷的魂魄终于没有回转来,一定是走得太远了。但那撕心裂肺的悠长急促的喊魂声却永远留在天易的记忆里了。

在此后的很多年,大瓦屋家族先后又有六个人吊死,包括大姐萍儿。但他们都没有二爷爷死得潇洒。他们都是因为活得太累太屈辱而上吊自杀的。自杀成为一个败落的家族最通常的事。

母亲又在纺线。

母亲还在纺线。

母亲纺的线堆满了房间。

母亲纺线时常轻声哼唱,母亲的哼唱时常没有词,只是一种呻吟,一种长吁短叹,声音凄婉迷离,和纺车的嗡嗡声和着一个韵,于是两间草屋里就有了持续不断的悠长的歌。这歌声里有忧伤,有宁静,有回忆,有憧憬,也有孤独。

天易这时会突然发现母亲很累。

父亲在家中住了短暂的几天之后又走了。母亲和父亲那天晚上吵架了,主要是母亲在生气地说什么,父亲偶尔回几句,也很生气。他们很少吵架。天亮时父亲就收拾挑子出门去了。天易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说一个人,好像是个女人。

天易不懂。

父亲走的时候,没有说话。母亲披衣随后追到门口,也没有说什么。天易看到母亲转回身来时抹了一把泪水。

春风一摆,柳芽儿就冒出来了。到处有许多鸟叫。

天气渐渐暖起来。

曾祖母闻到了春天的气息,就有些兴奋。于是蹒跚着出了屋门,慢慢游出院子向村口移动。她已经一冬天没出门了,心里憋得厉害,出了门连空气都觉得新鲜。她掀开眼皮看看,村道上几乎没什么人,一条小牛犊正在墙角和一条狗对峙。

天易跟在曾祖母后头,手里拿一根枝条,一甩一甩的,他要看看曾祖母去干什么。天易现在没人管束了。以前都是由萍儿看管,春天来了,有许多事要做,萍儿要帮着母亲做事,顾不上照看他。有时母亲便直接带着他,但母亲其实没工夫看他,便牵着他的手地里家里来回跑,好像庄稼被人割了家里失了火,跑得天易气喘吁吁。天易就很恼火,过去跟着萍儿虽说也不自由,但没有这般匆促。现在被母亲拉着来回跑,跑得莫名其妙。母亲做事从来都是一路小跑,他不知她老跑什么,不能一步一步地走吗?于是他挣开母亲的手,蹲在地上不动,两手捂住肚子翻白眼。

他讨厌奔跑。

母亲说:“天易,快走!娘忙着呢。”

天易说:“我肚子疼。”

母亲说:“瞎说!”

天易说:“我跑不动了。”

母亲无可奈何地笑了,大概也觉出老这么拉着他跑来跑去太吃力,就说:“你自己去玩吧,别乱跑!”

于是天易自由了。

他看着母亲逐渐消失的背影,站起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的两条腿终于属于自己了。他的两条腿曾在萍儿的脊背上吊了几年,他的小身体被萍儿反手从后头箍住,就像她身体的一个属件。即使把他放地上,也总会时时瞅着他。天易对这种过分的呵护早就蠢动着反叛。他时常在萍儿的背上揪她的小辫子,揪得头发都掉下来,萍儿疼得流泪,却不敢也舍不得打他。她知道弟弟是家里的宝贝蛋。

现在天易自由了。周围没什么人注意他,没人告诉他干什么。他一时不知做什么好。想了想跑回家去,他跑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开驴的缰绳把驴放跑了。这是新买的一头小黑驴。他觉得这头驴也很可怜,不是干活就是拴着。小黑驴果然十分高兴,冲出院子一直跑向村外,天易也跟着撒欢了,那时他第一次开心地笑起来。事后天易被母亲打了一顿,那是他记忆中第一次挨打。挨打的感觉很好,甚至很舒坦。他感到他获得了某种权利。

天易常去的地方仍是曾祖母那里。他坐在门槛上托住下巴,看曾祖母打盹,看她一身大红衣裳,看她稀疏的头发和一脸褶皱,看她自言自语。天易一动不动,也不吭气,偶尔学着曾祖母的样子咬牙切齿。但曾祖母知道他坐在那里。曾祖母忽然说:“天易,甭咬牙。”

天易跟着曾祖母一路出了村口。

曾祖母的腰已经完全佝偻,老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事实上她的确不断从地上捏一只蚂蚁往嘴里送,天易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他是从老远的地方闻到的。天易和曾祖母之间似乎有什么感应,只有他能闻到并且喜欢曾祖母咀嚼蚂蚁的味道,阖族上下都对她这个怪癖不可理解。

村口很安静,一小片柳树林里拴几只白山羊,都在啃吃刚出土的青草。曾祖母很欢喜的样子,冲白山羊摆摆手。然后她捡拾了一把冬天时落下的干树枝攥在手里,往身后一背,努力把腰直起来往远处看。天易在旁边吃了一惊,他以为曾祖母的腰只能像虾一样弓着,原来也能直起,她直起腰来背着手的样子有点威风,她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一动不动。天易以为她在看什么,就转到她的前面,曾祖母长长的眼皮依然吊着,覆盖了整个眼睛,就是说她什么也没看到,她只是面对旷野。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肯定感觉到了一切。她其实可以掀开眼皮看一看的,可她没有。很多年后天易仍然记得这一幕,而且仍为之激动不已,因为那时他才真正理解她为什么不愿掀开眼皮,而宁愿静静地感觉。因为当她闭着眼去感觉时她仍然拥有一切。

这时有一阵风吹来,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肩背上。很轻,可她感觉到了。这是不行的。她不能允许有什么东西在背上。于是把手弯过去努力往后伸,企图把那东西拿下来。但她的腰和手臂都太僵硬了,努力的结果只是原地转圈,而手和背的距离一点也没有缩小。曾祖母在原地转了一圈,还是不能摸到。于是她继续转,转一圈又一圈,样子十分可笑。可她转得十分固执,她缓缓地、慢慢地,不停地转,有几次差点绊倒。终于又一阵风吹过,她感到背上的东西滑落了才停下。曾祖母掀起眼皮,弯腰朝地上盯了一会儿,她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地上有一片鸡毛,还有一片枯叶。

天易另一个感兴趣的地方是老石屋旁边的那一堆乱石头。那一堆乱石头堆得像一座小山,中间有一些空洞,小孩子可以从里头钻来钻去,石缝间长满了荒草和小灌木。天易时常爬进去,一个人蹲在里头不出来。他并不担心石头块会坍塌,石块嵌得很结实,全是人工垛起来的。母亲告诉他是从前一个叫老佛的人垛的,那人很有力气,一块块从地里搬来垛在这里。母亲说这些石头原本都是曾祖母的地界,土地一块块卖光了,只剩下这些地界。天易藏在这片乱石堆里的时候,就有了铺天盖地的压抑感,他感到压着他的不是石头而是无边无际的土地。曾祖母端坐在土地上,而土地悬浮在云端里,风一吹就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塌下来把他埋住。天易突然嚎叫一声冲出石洞,一路狂奔去了荒野。

那时天已大黑。

天上繁星密布,有风在旷野里荡来荡去,天易听到天上的星星碰得叮叮乱响,于是他放慢脚步抬起头看天,就有些纳闷,天上的星星怎么像铃铛样乱响呢?星星怎么这么多?天上的星星是什么?天上的星星有多少?从地上到天上有多远?天有多大?天是什么?曾祖母的土地相当于多大一块天?天易越想越不明白。他觉得脑袋要炸了,一边走一边撕扯头发,头发一缕缕被拔下来,却没有觉得疼,只觉得脑袋里咝咝响。突然天易嚎叫一声狂奔起来,嚎得像狼崽一样凄厉而瘆人,他不知为什么要嚎,就是想嚎,想发泄什么。也不知要往哪里跑,就是想狂奔。他的大黑狗不知啥时跟了来,也随着跑随着叫,一路狂吠。天易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摔得一脸一身都是泥土,鼻子里流出血来。可他还在跑还在嚎。他对自己说别嚎了喉咙都破了,心肺也要蹦出来肚子要炸了,可他控制不住还是嚎,两条腿也完全不自主想停也停不下来。

天易和他的大黑狗在黑漆漆的旷野里一路嚎叫一路狂奔:“啊——啊啊啊啊啊啊!……”

夜在前头延伸,离开村庄已经很远很远了。

同类推荐
  • 左宗棠收新疆

    左宗棠收新疆

    没有风,没有月,没有人送行,左宗棠是在一天夜里出京的,慈禧任命他为钦差大臣,督为新疆军务,他要去兰州作出征的准备。这个刚毅、坚韧、雄心未老的湖南汉子,面对内忧外患,且“兵疲、饷绌、粮乏、运艰”,但信心百倍。
  • 大清龙脉之同治遗棺

    大清龙脉之同治遗棺

    一间普通的工艺品店因一只青花瓷瓶从此不再平凡。符咒下的旧院,黄玉佛像的镇守,土里土气的乡下伙计被当成香饽饽带入湘西山中……穿过重重机关,锁在迷宫深处的棺木出人意料,僻静山村中隐含着天大的秘密…同治暴死、多尔衮削爵、雍正自尽、三皇绝后……满清龙脉若破若立,六道轮回,天下博弈,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 菩提美人

    菩提美人

    她是受尽人间冷暖外表冷酷内心无情的姐姐乐珠,他是从小在寺庙长大性情温和善良的弟弟悟觉,他们一起来到了一个阴森诡异的地方……
  • 雪意幻天

    雪意幻天

    一部爱恨纠结、情仇跌宕的悲情武侠小说,封玉寒为报家仇,卧底天山;萧剑云在复仇的冲动中不顾一切,聂天情匿迹十二年,终于毁灭了仇人,也毁灭了爱人;容秋水在黑暗与光明中痛苦煎熬……杀与伐、爱与恨一一在雪意幻天中展开。
  • 爱,让我们在一起

    爱,让我们在一起

    这是《当爱已成往事》的续集三。在这里,妹妹银波嫁给了长秀,但婚后生活却不尽如意:与婆婆隔阂深,艾莉又来挑衅她。而后来,长秀又知道了银波的过去。他们的婚姻出现了裂痕。可是,这时的银波却已身怀六甲;姐姐金波与丈夫正翰复了婚,但生活并没有好多少,不过,事业到是榛榛日上,成为韩国家喻户晓的成功女性……
热门推荐
  • 全部都是你

    全部都是你

    她,是一个清纯可人的大一学生;他,是一个阳光帅气的大二学长。一场青涩,纯爱的故事,将发生在他们两人身上,可是在她知道他是富二代之后呢?“你装的可真像,和你交往这么久都不知道原来你是富二代。”
  • 道化诸天

    道化诸天

    我不是好人,我也不想当好人,我只相信手中的“拳”。
  • 复仇公主恋爱录

    复仇公主恋爱录

    华夏国出现了一对神童兄妹。。但却由于一场灾难。全家上下五千人口死于非命。仅留下了这对分离的两岁兄妹。十五年后背负着家族惨案的兄妹可否为父母报仇?神童又有怎样的旷世奇缘?他们二人何去何从。爱情。。家族。。可否二者兼得?本书女一号和男一号未在一起,若亲们不喜欢,请自觉绕路!全文2v2,暖宠
  • 隐形皇后

    隐形皇后

    从相府懦弱三小姐,到果断冷漠大姐大,从隐形没有存在感的影子到光彩毕现,办青楼,收杀手,搂着银子过日子,需要多久?一次落水,便成了!当然少不了穿越灵魂一枚!想收穿越女入后宫?可想好了!不闹个天翻地覆不罢休!
  • 爆宠狂妃:邪肆王爷妖娆妃

    爆宠狂妃:邪肆王爷妖娆妃

    捡了枚戒指就能穿越,黑道女王成功替换异世懦弱……天才一枚……跟她斗?一招秒了你!待她覆手遮天之日……这是何方妖孽,死缠烂打跟着她?“娘子!”某男笑。“王爷,麻烦从我身上下去!”“新婚之夜洞房花烛,人家做错什么了吗?”某男一脸无辜……“……”(绝对宠文,欢迎入坑!)
  • 百剑谱之剑灵佚文录

    百剑谱之剑灵佚文录

    世间兵器诸多,自古以来以剑为尊,然神兵通灵,吸纳天地之气,化身为人,只不过在铸剑师一族中流传着一个说法,维系天道永恒,必集百剑铸轩辕。而这个故事就是由那些化灵的剑灵所谱写故事
  • 冰灵

    冰灵

    也许你不会懂\从你说爱我以后\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我会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一起写我们的结局
  • 执祭

    执祭

    一万年久吗?一万年黑暗岁月,一万年弥天大谎;众生沉沦,诸象迷乱看不清,诸神叛道,上下求索越天堑;沉沦者寄望天地,叛道者臣服轮回。若无人掌天,我便与这天斗上一回,若有人执祭,我便将这命付于一心。
  • 我跟幽灵有个约会

    我跟幽灵有个约会

    “喂喂,合体吧。”“不要!”亚希看着面前这个邋遢的猥琐男人不由自主的咆哮道。“嘿嘿嘿,你以为我就不会自己来吗~~”“啊啊啊啊——不要啊——”“嘿嘿嘿,叫吧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破喉咙!破喉咙!”······
  • 脑魔一号

    脑魔一号

    在小城的边缘,有一条奇怪的街,名曰“庙街”。庙街里有两条奇怪的规定,但凡是不遵守规定的来客,都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界上,连尸体也找不到。几个年轻人想解开庙街的秘密,却发现了庙街里住着一个可怕的生物。在这个生物的背后,是一个藏了二十几年的巨大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