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是按照大仙的话发展的，我的女儿她真的没能熬过今年冬天，没等到年底，她就与世长辞了。我心痛我的女儿，可没想到，有比我还心痛的人，他就是陈立世。人高马大的一条汉子，等慧儿死了以后，他浑身上下就剩下了一根刺。他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他干嚎着，双手紧紧地抱着慧儿的骨灰盒，颤颤巍巍地回到了懒汉砣子。回到砣子我发现，陈立世他的神智已经不正常了。因为，他也不再经管村委会的事情了。他天天抱着慧儿的骨灰盒，白天抱着，晚上也抱着。本来人已经去世了，就应该入土为安，可他天天把慧儿的骨灰抱在怀里，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远处，也不说话，就那样发呆。
那时，我也是悲痛欲绝，可是，我还要劝慰这个深深地爱着慧儿的人。我说，立世啊，慧儿她生了这样的病，这就是她的命，没有办法，你尽到了心，也尽到了力，我这个当父亲的也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和慧儿的感情有多深。但是，人死了不能复活，为了死去的人，你应该好好地活着，而不是折磨你自己。
不管我说什么，不管我怎么说，陈立世他就是不肯听我的话。世界上竟然有这样认死理的人，让我没有想到，人到中年后的一次人生邂逅，他们相亲相爱到这样深的程度。
我说，立世呀，世界上比慧儿好的女人有的是，你以后会慢慢碰到的。你不要认准一个方向走到底，这样，你就毁啦。
陈立世这才说，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慧儿再好的女人了。我和她相处的这些日子，我已经深深地感受到了，她不仅长得美丽，她的心地象菩萨一样善良。她是那样的温柔，那样善解人意。后来，慧儿告诉我，在她的身上，有日本女性的血统。在慧儿得病的时候，我曾经诅咒过老天爷，为什么要让这样的好女人得这样的病。可后来，我也想通了。象慧儿这样的好女人，她不会在今天这样的浑浊世界里多停留，她应该生活在那个崭新的世纪里。所以，她去了，去那个世界去了。我要想和慧儿在一起，我也应该到那世界去……
我想让慧儿入土为安。
陈立世死死地抱着慧儿的骨灰，他严肃地对我说，我肯定要跟着慧儿到那个世界去。爸呀，你就成全了我们吧。活着我们不能生活在一起，我们死了以后，你就让我们结为夫妻吧。爸呀，我给你磕头了……
我的眼泪也止不住了，我说，立世呀，当初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是我的女婿，女婿就是半拉儿子，你要给我养老送终。你和慧儿都去了，把我一个人扔下，你们的心有多狠啊！你们只想着你们自己，扔下我一个老人不管啦……
我把心都掏了出来，可就是打动不了陈立世。他们已经铁了心了，这一对痴情人，也着实让人感动……没有几天时间，陈立世也去世了。我就按照他的嘱咐，把他和慧儿的骨灰装进了一只骨灰盒里，然后给他们一起下葬。为他们下葬的时候也真怪，我居然挺平静的，没有掉眼泪。也许真象他们说的那样，他们并没有死，而是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去过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
孩子去了，我却活着。我说过了，如果能用我的生命能换回孩子们的生命该有多好。偏偏这只是一厢情愿，慧儿和陈立世的去世对我的打击也太大了，我甚至也动了跟着孩子们一起去那个极乐世界的念头。也许上帝认为对我的惩罚还不够，我还要在这个世界上受罪。于是，我想死，他偏偏不让我死。不过经过这次打击，我的状态一下子滑到了谷底。我已经无法担负起教学的职责了，我也不想在这个让我失去了女儿和女婿的地方呆下去了。第二年，冰海初开的时候，我就从懒汉砣子离开了，回到了我的老家狼窝。好在我的祖上还给我留了这三间草房，我才有了这落脚之处。
我都让刘允讲的人生经历感动了，他的一生这样的艰难，居然能如此顽强地活着，就连痛恨他的人也不得不敬佩他。
埋葬了我的女儿，我便成了真正赤条条的光棍。在砣子上欠下人家不少治病的债，人家也都不要了。剩下的我一无所有，我真的不能在砣子上呆下去。再呆下去，人
我不仅不能为砣子上的人做些工作，反倒给人家增添累赘，不干活同学 让砣子上的人养活我，我可于心不忍。再在懒汉砣子可下去，就有些不识趣。回到老家，没有理我。不理就不理，我照样能活下去。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我本来就没有家，在砣子上挣的钱也花光了，女儿也没有了，女婿也没有了，只剩下我自己，一个赤条条的老光棍，在外面转了那么多年，直到九十多岁了，才回到了生养自己的老家。
叶落归根，人老了也要回到故里，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死得挺悲壮的大麻哈鱼，它们出生在江河里，生长在大海里。等他们再千里迢迢游回生养自己的江河故地里，它们也将死在自己出生的江河里。没有半点社会属性的大麻哈鱼的生命轨迹与人生的轨迹有着同曲同工之妙。
把刘允送回家以后，没有想到派出所的关所长会跑来找我，他买了不少的营养品，要我陪着他一起去看望一下刘允老先生。
我问他，事情不是已经处理过了吗，还去看望他干吗？
关所长说，换上别人，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我听说这个老东西相当懂得法律，他出面打的官司，打一个赢一个。你老弟和刘老先生走得这么近乎，还不是对他采取了安抚政策，让他在你的地盘上别给你惹事生非。
哪里传出来的风言风语？刘允不是承认了他确实要林丰惠拿出一千万元钱来吗？其实，事实成立，你都不应该放他出派出所。
关所长央求我，你就出面陪着我去一趟吧，回头他要往警风警纪办公室捅我一下，我的后半辈子怎么办。庭长大人，我不会让你白去的。
那你想怎么表示？
请你洗澡，请你喝酒。
我见推托不掉，只好陪着关所长一起到狼窝去了。
一路上，我跟关所长说起了刘允其人其事。真的，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随着了解的深入，刘允老人他并不是象人们说的那样。他是有些一意孤行，能品味出来，在他的身上甚至有些挺宝贵的品质。一个人骨子里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尽管他从前曾经做过坏事。这使我的思想里出现了这样的念头，政治不可能决定一个人的人性和品德.不能因为你是共产党的干部,你就会是一个品格很高的人。也不能因为你的出身不好,就认定你是一个品德低下的人.刘允现在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他就是靠着给人写状子打官司挣点笔墨钱过日子。农场的职工确实每人出了十块钱，一共凑集了两万块钱。当职工们拿着钱，把钱交到刘允手里的时候，刘允并没有接受。就凭着这一点，也就足够说明刘允这个人的品格和德性。他让林丰惠拿出一千万，并不是他本人向他敲诈，而是让他把钱给职工报销药费，补发工资，并不是往他个人的腰包里揣，这有什么错？
关所长说，前天晚上，如果是我值班，就不会出现这事。值班的小警察也没有经验，再说，林丰惠是什么人物，小警察就是没有得到林丰惠的好处，他也要带着主观印象处理。有经验的民警办不出这样的臭事。你们走了以后，我又把他臭骂了一顿。现在警察这碗饭是愈来愈难吃了，当初去学个别的本事多好。象你，学法律的。就是不在法院干了，照样当律师。我们有什么？脱下这身警服狗屁都不是。
说话的功夫，我和关所长就来到了刘允的家。刘允正在洗衣服，看见我们来了，他急忙站了起来迎接我们。
我替关所长把来意说明了，那个把你关起来的小警察今年刚刚参加工作，不懂法，也光听了林丰惠的一面之辞，才做出了违犯规定的事。我说你不会和关所长过不去，关所长觉得真对不住你老爷子，非拖着陪着他一起来看看你。
借着我的话，关所长连忙把手里的东西奉送上去。他脸上挂着和霭的笑意，年轻人，嘴上无毛，做事不牢吗。你走了以后，我真的不放心。我今天来，想让你到医院去检查检查，你这么大岁数，别闹出什么毛病来。
刘允也没有让关所长下不来台，他说，林丰惠是谁？他说句话，就能把我给拘留。倒给别人说一百句，恐怕也不会拘留。全三十里堡的人都说林丰惠聪明，我看他是个笨蛋。本来我是给他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让他走，他却错误地认为我在敲诈他。我也看出来了，镇上护着他，你们公检法也在护着他。关所长，你放心，我不会追究你们派出所的做法，但是，通过这件事，我还真就想和林丰惠较一较劲。
我和关所长在刘允家呆的时间愈长，他的事情就会愈多。听刘允说了一会儿，我们就告辞了。刘允不肯收关所长带来的东西，高低让我们带回去。我只好劝说着，老爷爷，你就留下吧，这是关所长的一片心意，当官的还不打送礼的呢，你就这么不给我们面子？收下吧，没有人说你受贿。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和关所长说起林丰惠这个人。
关所长在三十里堡的年头多，他和林丰惠的私人关系也不错，他说，林丰惠这个人和我个人的感情确实不错。他初中毕业，后来进修了个大专，自考了本科。听说现在也有研究生的证书。他出身为复杂，穷人家的孩子，靠着自己实干苦干干起来的。他干的不好，农场职工肯定不会把他选到埸长的位置。我知道，林丰惠只喜欢读一本书，那就是《蒋介石传》。他有一次有意无意地说，在这个世界上，他这辈子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蒋介石。
一个共产党的干部佩服蒋介石？他应该到台湾去，参加国民党的竞选，把陈水扁这个王八蛋赶下总统宝座去。
没想到,你的政治原则还挺强.共产党的干部怎么了,我们读一读蒋介石,曾国藩就不行吗?
我可没有限制你们读书的自由,我说的是信仰和崇拜,世界上的伟人多的是,他为什么偏偏崇拜蒋介石?他要不是共产党的干部,他崇拜希特勒也没有人说他.
关所长说，其实,我和他没有打过多少交道。有一次，不是接到报案，我是听别人告诉我的，农场有人花钱雇用了城里的黑社会枪手，要卸掉林丰惠的胳膊腿。保护改革者是我们公安部门的职责，于是，我就带着所里的人赶到了农场。林丰惠一个人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看见我们的到来，他好象并没有欣慰之感。说起有人雇用城里黑社会枪手的事，他矢口否认。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如果真的有人想暗算我，我早就到你们派出所报案了，还能安安稳稳地呆大办公室里面？谢谢你们，真的有事，我会找你们的。是谁这样无中生有，关心我也关心得太过份了。看看林丰惠真的没有出现异常，我就带着人离开了。我相信我得到的这个消息挺可告的，可是，林丰惠他为什么一口咬定，决无此事呢？
那到底有没有人想暗算林丰惠呢？
关所长肯定地说，事后，经人证实，确实有人雇用了黑社会的人，不是想卸掉他的胳膊腿，而是想要他的命。林丰惠也不是一个善茬子，他是没有办法，他也不知托了什么人，才摆平了这件事。我听人说，因为摆平这件事，林丰惠一下子拿出了五十万。什么样的人能一下子拿出五十万？在三十里堡没有几个人。林丰惠能拿得出来，而且他不敢说实话，不敢承认自己用钱摆平了这件事。从那以后，林丰惠就戴上了墨镜。一年到头戴在眼睛上不摘下来，一天到晚戴，也许睡觉也戴着墨镜。
我刚到三十里堡的时候，农场的职工就到我们法庭去告过他。我一直认为，林丰惠的事情不应该属于我们法院审理的范围。牵扯到改革，牵扯到职工的个人利益，包括企业的发展诸多问题，应该是纪律监察部门管辖的范围。可是，两千多职工一直不屈不挠地上告，我不明白，上级纪委为什么不认真处理解决？
关所长说，政府机关的事，咱说不明白。在我的心目当中，林丰惠这个人相当精明，他不应该做出得罪那么多职工的事情。
也许我们不是当局者，我们不晓得内情。我倒是与林丰惠闲聊过一次，从他的话里话外，他也有他的难言之隐。
关所长说，这事啊，就看林丰惠的造化了。一个领导者，当今社会的领导者，没有一个人不被人告状的。咱们这座城市，一年里处级干部就有四百多人有经济问题。当然，没有根据的举报信纪委根本就不予以理睬。纪委能查过来这么多人吗？查不过来，主管领导就逐个地看，只要被领导划上圈的名单，他就要栽倒了。划上圈的就是那撞到了枪口上的兔子，没有划上圈的幸运地逃脱了。
所以有的纪委干部就说，什么叫作力度？适度就是力度。
到了派出所，关所长在下车前问我，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你想安排什么事？
关所长说，咱想请法官大人洗个澡。
我欣然应允了，三十里堡的桑那浴一点也不比城里的桑那浴落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