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后期,海岛上的渔民是首先富裕起来的人。已经不能用万元户这个名词来形容他们了,他们现在是十万元户,几十万户,甚至于百万元户。说起富,几乎是一夜之间,人们就富了起来。这一次,不光是陈立世和刘慧他们出去旅游,跟他们一起搭伴走的,还有十好几个人呢。
那天早晨,交通船开得很早,送他们到飞机场。很多人都码头上去为他们送行。我也去为我的女儿和女婿送行,还叮嘱陈立世,一路上,要照顾好慧儿。她没有出过门,别出了什么闪失。陈立世还跟我开玩笑,你放心吧,如果刘慧同志从飞机上掉下去,我会在她的下面,为她当一回汽垫。让我粉身碎骨,让她如花似锦。
谁能想到,这次旅游成了刘慧人生的最后的旅程……
刘允在我的心目当中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有着丰富的思想感情,有着倔犟固执的性格,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也有着健康的身体。我见过许多健康长寿的老人,但象刘允这样的健康状态的老人,没有第二个。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一九八七年,海岛上还没有装上程控电话。刘慧和陈立世他们到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但我的心却时时地挂念着他们,天天瞅着日历,天天望着交通船,看看他们会不会从船上走下来。
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到了他们应该回家的时候了。懒汉砣子出去旅游的人都纷纷地回来了,我盼望着的我的女儿和女婿却没有回来。我问起与他们一道走的人,人家告诉我,刘慧和陈书记也快回来了,他们有事情,能耽搁几天。就这样,他们把我给塞搪过去了。也许他们要在外面参观学习,走出家门一趟,就要痛痛快快地游山玩水。不玩够了不回来。
有一天晚上,天已经很晚了,交通船早已进了港,抛了锚,不再开动了。因为砣子上供电的时间到了,我也准备躺下睡觉了。怎么也没有想到,陈立世回来了,他是乘着乡渔政的汽船回到懒汉砣子的。到了岛上,他直接来找我。只见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家来,要我跟着他一起上船。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立世的脸色非常难看,他说,到了船上再慢慢地告诉我。我的心里顿时产生了种不祥的预兆,我竟然连路也走不稳了,两腿颤动得连船舷也迈不上去了。
到了汽船上,陈立世才告诉我,刘慧她在旅途中突然生病了。现在她正在市内的医院里,今天刚刚下飞机,就直接住进了医院。
慧儿她得的是什么病?连家也不回,直接住院。
陈立世说,刘慧她得的是重症再生障碍性贫血,也就是老百姓说的血癌。
在茫茫夜海上,我听到了我的女儿得了血癌这个消息以后,我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我的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海之间巅倒了过来。我的女儿慧儿,她才得到了几天的幸福,命运之神为什么偏偏要与她执意过不去,难道她真的触犯了什么天条吗?
我也忍不住说了一句,命运对慧儿真的是太不公平了,甚至太残酷了。
是太残酷了,当时,我想,如果能用我的生命换回我女儿的生命,我也心甘情愿。到了医院以后,慧儿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已经做了化疗。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化验血。目前唯一能救慧儿的医疗方法就是做骨髓移植手术。而这移植的骨髓,最好是她的直系亲人的骨髓。在茫茫人群当中,骨髓型号能配上的,只有万分之一的机率。我那时挺自信的,我是慧儿的亲生父亲,我的骨髓,我的造血干细胞抽给我的亲生女儿百分之百的没有问题。
做过化验之后,本来只有四分之一希望的我竟然没有办法为女儿提供骨髓。难道我不是慧儿的亲生父亲吗,我为什么与她的血型配不上号呢?
医生给我解释,我虽然是她的生身父亲,但我也只有四分之一的希望。即使我是这四分之一的希望,因为我这么大的年纪,做不做移植,医院也要慎重。要救慧儿的命,必须要找到骨髓。医院在全国各大医院找,也通过台湾的医学界寻找,都没能找到与慧儿型号相同的骨髓。
此时的慧儿,她的脸上浮着笑容,她安然地对我说,爸呀,你回去吧,那么多的学生还在等着你给他们上课呢。有立世在这里陪着我就行了。他虽然人高马大的,心却很细,他会把我照顾得象幼儿园里的孩子一样。
陈立世也对我说,爸呀,你不要着急上火。光着急上火也没有用,你呆在这里也没有用,听慧儿的话,你回砣子上去吧,去给孩子们上课。这儿有什么事情,我马上会告诉你的。
我那时即舍不得我的女儿,我也扔不下我的学生们。可我呆在医院里确实没有任何作用,帮不了他们一点的忙。所以,我又回到了懒汉砣子。
我的学生们好象听到了什么风声,上课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瞪着圆圆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心里那个酸劲,眼泪直想往下掉,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孩子们上课的时候,一个个乖极了,没有调皮的,也没有不用心听讲的。本来我是经常给孩子罚站的。可我从医院回来以后,再回到孩子们身边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孩子们也好象一下子变得懂事了。
学生们肯定知道了我的女儿患病的消息,放学以后,男孩儿们帮着我挑水,帮助我砍柴。女孩子们帮助我做饭,给我洗衣服。孩子们的举动把我给感动得已经不知如何是好,我从家里走出来,坐在山坡上,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孩子们都远远地看着我,他们不想打扰我。我在胡思乱想,那时从心底冒出最多的想法就是,会不会因为我年纪太大,身体太好,对我的女儿造成了什么不好的影响?一般中国民间有这种说法,家里的老人身体太健康,寿命太长,对子女,对影响后代的身体和寿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如此波及,如果真是这样,倒不如用我的生命去换取慧儿的生命。
那时,我人虽然在砣子上,可是,我的心却一直在慧儿的身边。我也没有心思吃饭,我也睡不着觉,整夜整夜不合眼。我也没有心思上课,正上着课的时候,那心和魂儿早飞到医院去了,飞到慧儿的身边去了。
一连几天没有慧儿的消息,我沉不住气了,碰上一个星期天,我离开了懒汉砣子,跑到了城市的医院,去看望慧儿去了。
相同型号的骨髓没有配上,目前慧儿只能接受化疗治疗。化疗是多么残酷的治疗方式,我那美丽的慧儿她满头的黑发已经脱落得干干净净。看见我来了,她的脸上浮出了笑容。我知道,她的笑容是故意装出来的,其实她心里有多痛苦,我知道。没有什么话可说,她就问起我的学生们。又有谁让我处罚了,哪个学生考第一了。
陈立世也瘦了,眼睛成了骷髅眼,脸蛋也成了猴腮,挺大的一个汉子,看见我,竟然流下了眼泪。他哽咽着对我说,爸呀,我问过大夫好多次,如果找不到相同的骨髓,能不能把慧儿身上的血抽干,把我身上的血输给她。医生说,这只是你自己的美好愿望,这怎么可能呢?目前还要等待,这要看刘慧本人的运气了。如果运气好,她会碰上相同型号的骨髓提供者。如果运气不好,那也没有办法。现在全世界都办能采用这种方法治疗这种病。所以,患上这种病的患者真的很不幸。
找不到型号相同的骨髓,慧儿的病想痊愈那是白日做梦。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你永远也体会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它不是肉体的,而是精神的,心灵上的折磨。你说我和慧儿才过上了几天的舒心日子,老天爷就把这样的病症押在了我的女儿身上。这不是成心的吗,成心不想让我的一生圆满。
看着我心急如焚的样子,儿反倒安慰起我来了,她有气无力地对我说,爸呀,你也不要太伤心,不要太着急。得病的这些天,我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的事情。我也想通了,一个人的命运,不是自己能主宰的,也不是自己能安排的。命运绝对是上帝在你出生的时候就安排好了。世界上不可能没有苦难,上帝把苦难放在你的头上,你就得顶着。现在,上帝看上我了,他已经把苦难压在了我的头上,我不想顶也不行。爸呀,我知道你的心里很难过。但是,我的心里也很难过。我们父女刚刚过上几天幸福的生活,我还没有来得及为你尽尽孝心,我就得上了病。并不是我没有福气,而是你没有福气,女儿我对不起你,不能对你尽孝道了。爸呀,你不要怪我。等来生,等下辈子,我再侍候你吧……
听了慧儿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心象是被人掏去了一样。我对慧儿说,从小到大,我没有照顾你,也没教育你,让你吃尽了苦头,受够了罪。没想到,我们爷儿俩刚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又生病了。慧儿,我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起你……
慧儿的生病,对陈立世的打击更大。过了半辈子人生,他碰见了刘慧,他才好象遇见了知音。他的全身心全部投入到了对刘慧的爱情热潮之中,没想到人的中年之恋竟然如此真诚火热,他日日夜夜守候在刘慧我病榻前,无微不致地照顾着刘慧。因为我和慧儿手里并没有多少积蓄,看病治病,花的全是陈立世的钱。治白血病,那钱花的就象往火堆里扔钱一样,大把大把的票子,有多少,就能烧光多少。为了能治好慧儿的病,陈立世已经在所不惜了。
我想天天守在慧儿的病床前,陪着她,为她做点什么。
可慧儿不愿意让我在这里耽搁时间,她对我说,爸呀,你还是回到砣子上去吧。砣子上的五十多个孩子还在教室里等着你给他们上课呢。你在这里也没有多大的用处,这里有医生,有护士,你也插不上手,帮不上忙。你呀,就回去吧,把你的学生教好。别忘了,你可是有承诺的,你教的学生没有出息,这可有损你的名声。
假期到了,没有办法,我只能回到砣子上去了。我的身在砣子上,心却在慧儿的身边……郭庭长,郭法官,你听了我能你说的这些事,你说我这一辈子,这是什么命运?恐怕全中国也没有第二个象我这样的人,象我这样的命。我这一辈子到底冒犯了哪一路的神,哪一路的鬼,这些鬼神给我制造了这么多的人生灾难。
回到砣子以后,我也是神魂巅倒,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砣子上的出海打渔的人都挺迷信,一些好心的人悄悄地找到我,他们对我说,刘老先生,你去找个大仙去看看。这些个神神道道的东西你不相信是不行的,到时候,就给你一个颜色瞧瞧。还是去看看吧,让她给你烧个符,出个招术,破解一下,说不定你身上的灾就去掉了。
想不到在这个远离大陆的懒汉砣子上还真有一个跳大神的女巫,看来到处都有神仙。懒汉砣子上的这个大仙她岁数并不大,长相却妖里妖气的。她的鬓发上插着一朵花,她描着黑黑的眉眼,擦着通红有口红。你知道,我这人一生不相信鬼神,虽然我不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我是个无神论者。我到了这个地步,我不相信也得相信。为什么人生的灾难我一件也没能躲得过去。我去拜访大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别人的指点之下,我走进了大仙的家门。大仙家门里门外弥漫着一股香火气,我恭恭敬敬地走到了大仙的跟前。我刚要说话,大仙没有让我说,她让我先给门后的一块红布遮挡着的牌位上了香,然后,她厉声说道,你是个不相邪的人,更不要说鬼和神,你今天走进我的家门,你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才找到我这门里的。你说吧,你是求财,还是求官,还是保平安?
我战战竞竞地说,我是为了我的女儿,才来的。
这时候,只见大仙她把大半瓶烧酒象喝水似的,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片刻,她的脸红了,她的眼睛也红了,红得冒血,那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那浑身的骨节也格格作响,好象含有盐份的碱蓬草燃烧时发出的暴裂声。不知鬼魂附体是什么样子,也许这真的就是鬼魂附了体。折腾了一阵子,她说,你呀,老爷子,你给你的女儿准备后事吧,她不会熬过今年这个坎的。
我一听,差点瘫倒在地上。
那个大仙还不算完,她煞有介事地说,我可告诉你,你的女儿她不肯一个人撒手西去,她走的时候还要拖着一个人走。
我问,我女儿拖的这个人会不会是我?
那大仙说,嘿,你老爷子的命大,别说哪路鬼神动不了你,就连托塔李天王也奈何不了你。你家的女儿觉得自己这辈子屈得慌,她才要非拖着一个走才行。她拖的这个人是去跟她做伴的,你女儿的命,也够苦的。她得的不是虚病,她得的是实病。我对付不了实病,得了实病就得上医院。
后来,我是怎样走出那个大仙家门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人世间有许多说不清的事,可到了大仙大神面前,就能给你说得头头是道理。从前我对这些妖巫之类的东西是嗤之以鼻的。自从我与大仙有了接触,我觉得她们的存在,有她们存在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