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带着初夏的气味儿,从树叶儿的尖角儿,一路滑向林荫小道。这个时候的晚上是最好的。磨平了料峭,全然没有一两个月后的闷劲儿,蚊虫也少,春夏交接,是个宜人的转折点。明月喜欢穿裙子。尤其是纯白色的裙子。这其实是受了母亲的影响,为了省钱,她母亲每次都会去菜市场买衣服,只买纯白色。母亲每次拿回来给她比大小的时候会说:“那些带着图案的,洗洗就发白掉色,显得太廉价。况且女孩子就该穿白色,显得干净利索。”
开始的时候很苦恼,因为白衣服加黑眼圈,高中同学都嘲笑她是熊猫。但随着明月越长大,越喜欢上了白色,也或许是习惯。她的心里尽是成长的污点,她就格外希望衣服是透白,白得一点脏东西都沾不得。这也算是洁癖的一种,但只对白有洁癖。每到夏天,她都穿白裙子,她偏爱那种裙摆到膝盖下的长裙。别人都说是文艺,她觉得一点也不文艺,只是白色能把人拉长,变成一朵长茎儿百合。到了夏天,每一次和晨星相见,晨星都会笑着说:“呀,又换裙子了。”明月很惊讶。按照大部分人的眼光,天下的裙子都是一样的,天下白色也是一种白。但他却能准确分辨不同的白:米白、纯白、奶白、乳白,还能侃侃而谈其中的细微差别,他的一番话倒让明月自己长了见识,因为她也属于大部分人中的一个,认为白就一种。
那天八点,明月穿着白裙去公园。这会儿正是人多的时候,远远看见画家在给人画素描,地上摆着一系列的成品。今天的画家与往常不同,旁边还坐着个女孩儿,正在吃葡萄。那姑娘眉眼都在笑着看他,他专心画画儿,愣是没发觉。明月路过,摆在最中间的一幅画儿一下子吸引了她,那一幅画说不上是什么画的,看起来很立体,像那天看的《阿凡达》那样,是立体的。一颗一颗流星从模糊的黑夜坠向大地,越看越深邃。她忍不住上前蹲着看了起来,这幅画的名字叫《生命》,她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说生命和流星一样,都是稍纵即逝的东西。她十分感慨,不是感慨他的话,而是他说这话的表情,让她想起母亲。母亲抱着她,眼睛深邃得看不见底:“人呐,活一辈子就是等。”
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湖边,吹吹风,心里闷着难受。抑郁的阴影时常覆盖着她,她以为她能看开,实际还是看不开。如今她看到轨道、湖水、高楼,还是有往下跳的冲动,那一瞬间自己总宛如木偶,不受控制,仿佛有一个开关,逼着她按下去。晨星曾经和她说,一旦心情不好就要给他说。明月要跳湖,刚走到护栏,手机一震,是一条提醒优惠活动的垃圾短信,她绷紧的神经一松,整个人忽然瘫坐在地上。然后她放声痛哭。她哭着给晨星打电话。她语无伦次,没顾得上说什么,光顾哭了。那边听着她哭,让她慢慢哭,哭完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说:“现在有没有舒服一点?”
她啜泣着“嗯”了一声。
“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她说。
“我选了几本有关心理调控的书,下次给你送过去。”
“好。”
他们通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却没有说什么内容。这几个月,明月经常打电话给他,也是什么都不说,但晨星知道她难过。为了省她一笔额外的开销,他还把他们两个的手机号绑定了一下,这样通话就很便宜。
“你听我的话。回去睡一会儿,醒了就听我的节目。”
“好。”
每一次莫名其妙地发泄之后,她就会像个孩子一样听话。
“你记着,无论怎么样,我还陪着你呢。”挂电话前,他又说。
明月破涕为笑,像被识破恶作剧的孩子。晚上回家后,她躺进被窝里,手机放着歌儿,眼皮一沉,身体一沉,睡着了。她太累了。她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一。再醒来时,音乐已经停了。房间里亮着灯,手机的时间显示着:一点十分。好歹睡了三个小时。一般睡醒一次,她就不会睡着第二次了。打开广播,晨星正在说话。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广播里提及她,也不管她在没在听。她悄悄给晨星的手机发短信:“我醒了。”
晨星悄悄地放五月天的歌。有人不喜欢,他就有理有据地说:“现在是五月,当然得多听听五月天。”
晨星放完歌儿说:“音乐之声虽然只有我一个人说话,但是有两个主播。”
另一个指的就是明月。这么长时间过去,这个电台有哪些求助者,明月比晨星都清楚。晨星是个耐心的人,不愿意放弃每一个求助的人,几乎是有求必应。他总是借着别人的例子,趁机在电台里若有若无地激励明月几句。整个电台像为她一个人开的。晨星的努力也不是白费的,他的话里有话,经常让明月感动得不能自已。她一感动,就编辑大段大段感谢的话,然后删得只剩第一句再发给他。她知道后面的话无论发不发,他都能感受到。如果这个世界上晨星都不懂明月了,那就不会有人懂明月了。
这会儿,晨星在安慰别人,明月给他发短信,发的是一个笑话。她知道他一定会点开看,果然,他本来连贯的话说着说着就会卡壳,甚至突然憋出一声笑。明月最喜欢那个时候,电台的话筒,哪怕靠近点呼吸,都会有回音,他一笑,是立马能听见的。她就等那一声笑,然后给他发短信:“你一心二用,一边给别人说话,还一边偷看我的短信。”
晨星回复说:“严肃点。我说给别人的话,也是说给你的话。你再捣乱,别人以为你嘲笑他,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那你别点开我的短信就是了。”
“我要是不点开你的短信,你有很严重的后果,我可更承担不起。”
本来“劝十个人回头是岸”的约定明月没当回事,可是晨星完全不一样。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诺千金,答应别人的事,不做到他是不会停止的。晨星说他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同学去看抗日老兵,其中一个老兵孑然一身,大概是过于孤独,他问遍全班三十五个小朋友:“你们每年都来看爷爷好不好哇?”三十五个小朋友都点了头,然而第二年来看老兵的只有晨星。第三年,第四年,一直到第六年老兵去世,晨星都去了,最后一年去,老兵大概感受到时日不多,送了他一盒袁大头,一吹就会响。还有一次是高考落榜后,他去看人家手艺人拉二胡,只要说:“我明天还来。”第二天就一定风雨无阻地来了。那个暑假北京有一场暴雨,把桥洞都淹了,那天手艺人没来,他还是到那个天桥下了。晨星养成这个性格是因为他的家庭,据他说,他们家现在是做药材生意的,但追溯到民国,他们家是开当铺的,祖上一块“无信不立”的金字匾没传下来,但祖上的规矩却完完整整地传下来,从祖辈一直传到现在,没有断过。
就在这个月份,晨星劝下了第一个回头是岸的是一个白血病人。至少他的妻子这样说。这件事明月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是晨星格外激动,她永远无法忘记他给她发了短信,还打了电话,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在发颤。是因为激动。明月不知道他在激动着什么。
“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就算没听见,你不才发完短信吗?”
“这是第一个!”
“我知道,嗯,还差九个。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现在是2010年,还有两年,再劝回九个人,我觉得没有什么困难。”
“谁知道呢,命运的事,说不准。”
“你对我没信心?”
明月语气虚了虚,“我只是对自己没信心……你不知道那种感觉,有时候……”
“没关系的。”他打断她,“有我陪着呢。”
他的确一直都在。每当她发短信,他肯定会回,哪怕很忙,先回一个句号,这是她俩之间的暗号。然后一旦方便,就会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回来。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明月很少在白天主动打电话和发短信,因为知道他要补觉,一想到他睡不好,她什么不开心都可以忍一忍,压一压。再加上白天都在卖早点,也没有太多时间伤春悲秋,店里不允许碰手机,哪怕看一眼时间,就会被主管训:“明月,你无故旷工也就算了,来了也不好好干,还能不能干了!”这个主管喜欢翻旧帐,她干了四个多月,主管就翻了四个多月的旧帐。她曾感冒旷工了一天,这一天就成了每一天,但凡以后哪一天明月有点什么,主管就会拿这个说事。
过了一个月,晨星给明月打了个电话,说是音乐之声新开了一个网页,想让她帮忙负责网页的日常维护。她当然乐于为他分忧。有时候下午,她不再去公园,就呆在网吧里帮他筛选那些留言,晚上,她也很少往外跑,在被窝里用手机操作。她能做的不多,也只是删掉那些广告。但是广告像蟑螂,杀是杀不干净的。有时候,碰到简单的问题,她也会代替晨星回复。说实话,她对帮助别人并不感兴趣,也并不能从中感受到满足感与成就感。她连自己都顾不上,哪有时间顾别人呢?晨星的用意是好的,相让她多看看别人的故事,借着别人的疑惑,让她有些事做。她知道,所以才想都没想就接下了这个差事。
没想到,她最后喜欢上了这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