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出现的时候,天还很冷。他是一个新人。每天去公园的都是那些特定的人,明月不说全部见过,至少都知道,她朋友少,记住的人可不少。那些遛狗的、打拳跳舞的,她全都记得,过年后她看跳舞的方阵中缺了一个,能立马记起缺的是那个胖老太太,有两回儿过来问她问什么一个人坐着。她都说等人。明月走到她们旁边,静静看她们跳舞,耳边听着两个看音响的说:“可怜成老太太,熬过去新年,没熬过去春天。”原来那胖老太太已经去世了。老人们谈起死亡,恐惧更深,深不是在语气里,而是在眼神中,表面说得漫不经心,但眼神总是缩着躲闪,也怕。害怕自己哪天闷不作声地死了,到头来又是别人在谈:“你知道那个老太太,昨天晚上没了……”
那个少年之所以让明月记住,不仅因为他是新面孔,每天的新面孔她也不一定真的能记过来。而是因为他总在这里画画儿。大概是哪个美术学院的大学生。可是这大学生实在有点单薄,瘦得只剩一堆骨头撑着。穿得也少,衣料就像另一层皮肤,紧紧贴在身上。远远看了几次,发现又不是大学生,原来是一个画家。这倒是符合书上说的饥饿艺术家。她曾偷偷在他背后看他画素描,他一动不动,丝毫没发觉后背有人。无论用什么笔,画纸上都会渐渐充盈起一个逼真的画像。他的画功让她所惊叹。好几次,她想让他帮自己画一幅,但一直不好意思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那背影那么熟悉和孤单,她总能想起自己。
但那已经是过去的自己了。现在的自己,已经有了不孤单的理由。至少晨星总陪着她。今年的除夕第二天就是情人节,明月本来不知道这件事,谁知道晨星坐地铁来找她去看电影。那是她第一次进电影院。路上人很多,都是成对成对的,卖玫瑰花的几乎排满了整个街道。第一次经历这场景,明月比他还紧张。走到地铁口,一个伶俐的小姑娘跑出来,说:“大哥哥,给漂亮的姐姐买束花儿吧。”小孩儿比大人放得开,花儿比大人好卖得多。看着她篮子里仅剩的几束,他买了两束,一直拿在手里攥着。坐电梯的时候,看前后隔得远,晨星像做贼一样说:“你要花儿吗?”他一紧张,明月发现他脸不会红,耳朵倒是会先红。
“你要转手卖给我吗?”
“送你。”他把两束都给她。
“一束就够了。”
“不是两束一起买便宜多了嘛。”
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说是情侣,但那层不明不白的窗户纸一直没捅破。有时候不是谁主动的问题,留着反而比透亮要好。至少能给充分的时间去接受。这比贸然地说你爱我我爱你,然后贸然地分开,换一句你恨我我恨你要划算得多。这是最负责任的做法。明月曾想,反正说不说,他也都陪着她,那么说不说的必要性就没有那么大。晨星是个看着极容易相处,骨子里实际是一个非常慢热的人。那就慢慢来。毕竟这是她的第一段恋爱,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段。他要是离开她,或者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就去死。明月就敢这么想。
路上,晨星跟她说以前电台发生的事。她偏着脑袋,看着他,没有听他说那些事件,而是看着他的嘴巴。他拍了一下她,她才回过神来。地铁来了,他们上去。虽说大部分人都回外地过新年了,但正逢情人节,车厢还是满了。他给她往后引,两个人贴着车门一左一右地站着,他看着站牌,她也顺者他的目光看向站牌。
“哪一站下?”
他用手划成一条线,“要从这头,坐到那头呢。”
“这么远?”
“没办法,票定在那里了。”
“看什么?”
“《阿凡达》。”
“骑着毛驴的?”
“那是阿凡提。”
“讲的是什么?”
“我只看了简介。好像是外星球和外星人的故事。”
明月忽然笑了,摇摇头:“人呐,自己的世界都没搞明白,这就上外星了?”
电影院在大楼的顶层。那天大厅里挤满了情侣。连等电影的座位都没有。也不能傻站着,离电影开场还有半个小时。他带她去抓娃娃,不料一个也没有抓上来。他让她去试,也是一无所获。她看着旁边的女孩抱着一堆娃娃,叹了口气说:“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再努力也没有用。”
等到电影开场了,晨星买了爆米花,让明月先进场,说去上厕所,结果电影都开场了一会儿,他才回来,手里还拿着个布娃娃。他哪是去上厕所,是去抓娃娃了。望着他匆匆忙忙的样子,明月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落座后,把那娃娃悄悄放到她怀里。3D电影的那种重叠感让她无法适应,有打斗的情节,她总是忽然一愣,整个身体就往后撤。她害怕。但渐渐的,明月的手一往后缩,他就紧紧抓住她的手。这样一抓,她就安心了,觉得眼前光怪陆离的丛林和凶悍的野兽,变得熟悉和温馨。她从这时才真正享受其中了。电影放了接近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里,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到散场的时候,手心里全是汗。因为牵着手,爆米花都一口没吃。出了电影院,她一只手抱着那桶爆米花,另一只手是玫瑰花和小玩偶。这些东西在平常她都不喜欢。可是她都攥得紧紧的。中午在火锅店吃的老北京特色的火锅。热气氤氲,一点儿寒意也没有,不仅没有,还很热。一热她就把外套拉开。吃东西的时候,她很少吃,大部分时间都给他涮。晨星一吃完,她就捞新的给他。
晨星说:“你吃啊。”
她的筷子佯装在汤锅里点一下,说:“我吃过了。”
吃完饭,晨星问她想做什么。她却说自己什么也不想做。晨星就带着她在街边转悠。转悠来转悠去,找到了一家漫画屋。漫画屋里主营丝袜奶茶,副业是卖漫画。店还蛮大,看起来平日的生意很好。进去店里,店里只有一个年轻人。一问,他是个大学生,帮忙看店的,店主回南京过年了。漫画因为有标价可以卖,但奶茶他不会做。晨星就带着明月选了几本漫画,坐在角落里看。那个大学生倒白水给他们喝。
他说:“你们是今天店里的第一对客人。”
他又说:“从学生放寒假这里开始就没有什么生意了。”
他还说:“我是回不去,不然也不会呆在这里,首都是大,过年也没意思。”
看得出来,他很久没有说话了。所以见到两个陌生人,格外激动。晨星一向有耐心,就放下书搭话。明月忽然很烦这个大学生不会看眼色。本来晨星只是搭话,看到他背后的漂流瓶后,忽然主动问起:“你背后那瓶子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他扭头看了看,“好像是漂流瓶,每个漫画屋都很常见吧?少男少女有信什么的,卷起来放进去。说是十年二十年后一起牵手回来看,可实际呢,你知道,不到一个月,就将这种事忘得干干净净。”
“这个能保存多久?”
“保存不了多久的。想不起来就挂在这儿,哪天想改装,肯定都拆下来扔掉了。”
“万一纸条里写的对当时的双方很重要呢?”
“要看清现实啊。浪漫这种东西再美好,也是要鸡零狗碎的现实去支撑的。这年头店都不一定能开到10年,更何况信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晨星木然地点点头,忽然又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而烦恼。明月翻着漫画,一直盯着他。她没有上去问为什么。感情挖得再深,也挖不到共鸣点。感同身受这种状态只是幸灾乐祸的另一种形式。所以她什么也不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看见。他们坐了一下午,或者说,是晨星坐了一下午。一个下午,他在看漫画,但心不在漫画上。那个大学生絮叨了一下午,他也发现晨星虽然在应和,但根本没有真正听他在说什么。明月见状反而和那个大学生聊了起来。她不想他再去打扰他。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应该给予他足够的空间。一聊起来,他们算是同省的人。直到母亲再嫁之前,明月的户口还一直在那个省里。她表面上和大学生聊得热络,实际上一直在看他。外面的天蓝了,随后蓝成灰色。明月一直在心里祈求天黑得慢些,那样她就能和晨星多待一段时间。可是自从问了漂流瓶,他整个人都不对了。虽然也会对她笑,但笑是假的。他的心在难过。谁的表情都瞒不过她,这是明月从小到大看眼色学来的。眼看美好的一天都被该死的漂流瓶浪费了,她讨厌漂流瓶,也连带讨厌漫画屋和这个大学生。终于和大学生聊不下去的时候,她转过头对晨星说:“去哪里吃晚饭吧?”
晨星被这么一叫,如同大梦初醒,看看时间,自责地说:“都六点了!都是看漫画入了迷……”实际上那页漫画就没翻过去过。
出了门,走在路灯下找吃晚饭的地方,她忽然说:“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我才想起来,我还要回去一趟。”
“怎么了?”
“反正就是有急事。”她边说边往地铁站走:“我要先走了。”
明月演得很逼真。好像家里真的有重大的事情等着她回去处理。晨星要送她回家,可明月只让送到地铁口,她自己坐地铁回去。地铁启动的时候她还努力地去看他的背影,失魂落魄的,和她今天心里的影子是一样的。这个时候让他静一静最好。总是谦谦有礼的,心里也会很累吧。她背靠着地铁门,看着座位上的一对情侣,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