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滢不再哭了。相反,她陷入了一种意外的平静。最起码心里是欢喜的,无论现在如何,曾经的他,至少对她也有那么一丝动心。那就足够她满足了。这么多年,她也不算一无所获。她放下信,笑着离开了。父亲察觉到她的异样,要送她,她拒绝。走早路上,风一吹,让她还缩了缩脖子。这个城市也下过雨,地面上的湿润反射着路边的灯光,闪闪烁烁,交交错错,接近梦中和梦醒之间的现实和虚幻。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开车转了一圈又一圈,才回到住处。
她回去把门反锁,所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又拔掉了一切电器,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她一个人缩在沙发上,反反复复抓着那信读来读去,本来就那么几行内容,她像在读长篇小说。她试图抓住每一个字背后的感情。读着读着,她就会陷入两种截然不同的幻觉中,一种是晨星的笑,一种是流氓狰狞的脸。她浑身都冒冷汗,空调开得再足也无济于事。她的身体像重回母体,逐渐缩成一个婴儿的样子。那时候,她打开了广播,调到晨星的电台。节目还没开始,她就等,节目开始之后,她就颤抖着听。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暖。阳光直接照射进耳朵里。
希滢在这温暖下,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醒的时候,房间里有一股混浊气,难以入鼻。她打开窗户,看见了阳光。她彻底不出门了。连师父给她打电话,也是一拖再拖,最后拖没了消息。师父又不喜欢强人所难,所以只是留下了些叮嘱,像爸爸一样的话。一天24个小时,她经常睡10多个小时,一天只有中午吃点东西,点外卖,让直接送到门外的地上——这是她的要求,她不想被送餐的快递员看见,每次,脚步声走了老远,她才像老鼠一样探头,把外卖拎进家里。垃圾每次也是放在门外,等着清洁工收走。
只有幽闭的空间和晨星的声音才能让她有小小的安全感。这情形持续了一个月,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丧失了对新生活的信心。心里的苦闷发泄不出,不管时间,就弹钢琴,拉二胡,每天都是如此。有时候正是睡觉的时间。一天,楼下有个大学生终于受不住,来敲门,问三更半夜是否可以停止练习乐器。她开着门缝,只露出眼睛,看见是个高高的男孩。她说了句抱歉的话,就重新关上了门。
她的世界再也没有人闯入。她的心也早已经死了一半。她咒骂老天,痛恨自己,厌倦一切。这些年,她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这般面目可憎。懦弱、暴躁、易怒又无所事事。她觉得自己面前只有两条路,不是疯,就是死。死了吧。就像多年前给晨星发的短信里那样,一切都算完结了。但不能。晨星每天在广播里说生命的可贵,尽管那是说给别人的,可她听了,也是说给自己的。自己自杀的事传过去,他对自己唯一的美好念想都没有了。不能那样。要么就是疯:她经常看见新闻里,那些年轻的女疯子随随便便就被一个老流氓锁在家里生孩子,想到这个,她死也不愿。
11月20日,一切都达到了临界点。那天,她收听广播得知,音乐之声将要停播了。也就是说,她跟晨星几乎唯一的交集也要被切断了。她当时也正好想,一切无论如何都要有个终点,然后要重新开始,是彻底的。那天,她给父亲打电话,说要去国外。父亲倒没有特别诧异,出于愧疚,只是问了问想法,就着手去办了。下午,希滢去找了师父,把一个箱子似的盒子给了师父,请求他把它们送到电台——那是她给晨星最后的礼物。里面不仅有回信、明信片、漂亮的纪念品还有卧室里那幅《生命》,她实在是喜欢,把框架拆了,把画卷起来,一同放在盒子里。她没有告诉师父自己要出国,只是说要去别的地方。师父很是担心,她笑着说:“我旧的生活从今天开始,就算是终结啦。”
当晚,她打了最后一通电话到电台。这是最后一步,就像多年前在漫画屋的那个雨天,她没说出去的话一定要在今晚说出来。亲口说出来,她想通了,自己9年走不出来的真正原因一直都是自己不够坦率,那么,这次就坦率地告个别吧。连同晨星和自己九年的感情。
电话接通后,她顿了一会儿,随后用寻求帮助的语气问他,“我喜欢一个人九年了,我很痛苦,该怎么办?”
他又让她说得详细一些,话都照说了,最后,她说:“可惜,他有喜欢的人了。”
晨星却鼓励她,无论怎样,也要告白,哪怕失败,最起码也要让人知道自己的心意。
于是希滢就对晨星告了白。这个主播茫然无措,话筒里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但希滢已经满足了。她笑了起来:终于放下了,胸口里积着的雪慢慢融化,露出一片青苔。
她从未有如此舒畅的时刻,连呼吸都轻松了许多。她忽然觉得饿,想吃点东西。这个点儿,别人敢送,她也不敢吃。打开冰箱,里面只有些鸡蛋,也不知道坏没坏。她想先烧水,打开煤气,半天出不来火。这时,肚子传来一阵绞痛,她痛得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她想去拿手机,手机忘在哪个角落了。她想大声呼救,声音根本出不来。她冷汗直流,加上连月少食,让她竟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半趴在那里,想什么时候有力气就爬起来。她想,待会还是先给父亲打电话吧,他第一时间肯定能赶过来。师父毕竟是个盲人,也救不了。想着想着,那股疲倦又涌上来,她这才想起来,煤气还没来得及关。不行,照这样下去,她会中毒的。她还是爬不起来,但一定得让下面的邻居知道,于是她拼命地用手去摸能触到的东西,把它们都拉倒。那声音的确大,可是邻居为什么不来敲门?快来啊,我还想活着——以前说想死,那都是假的啊。她用尽全力往外爬,曾经几步就走到门口,现在为什么要爬那么久,那么费力?
但她不放弃,一直往前,厨房门还关着,她得站起来,把门把手转开。站起来,可以做到的,站起来,夏希滢!你不能就这么死了。说好的要过新的生活,从此只爱自己,从此不让自己心力交瘁,从此要爬山要看水,要补上这些年错过的一切——你一定不要像之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哪怕值得,也要留给自己一部分爱。如果一个人只爱别人,不爱自己,那种爱就变态了!夏希滢半蹲着,缓缓向上生长着,手终于挨上把手,握住,拧,拧,拧不开。没有力气,到处都没有力气。她从门上缓缓往下滑,最后倒在地上。她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她闻到那股子煤气味,依常识来讲,这种浓度,杀死自己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肚子的绞痛稍微平缓了,她躺在地面上,想起了很多。晨星,师父,父亲,母亲。想起自己这浑浑噩噩的几年——还是大小姐脾气,跟谁过不去呢?最后受伤的只是自己。
只有活着才有一切,自己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早点想通呢。
如果这次能安然无恙,将来,可一定要更爱自己。但如果有了不测,她最起码也不算是遗憾了。这些都是假如,她只能等着,静待生命的审判。不知道多久过去,眼前开始模糊,开始旋转,开始有许许多多的眼睛看着自己。
有个声音传在自己的耳边。她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坐在床上,父亲给她读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又个美丽的山林女神叫echo,赫拉嫉妒她的美貌,便给她下了诅咒,让她永远无法开口说话,只能重复别人话尾的三个字,有一天,echo爱上了河神的儿子,他俊美又孤傲……”
echo离开了。她不见了。永恒地化成了回音。还是那个楼下的大学生发现的,他昨夜听到了噼里啪啦声,想再提醒她,但是敲门怎么都敲不开。他觉得不对劲,报了警。
世间远行的路千条万条,归途却很少。Echo的故事就到这里,但故事与她类似的人,何止千千万万——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