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总有人讲段子。一次他下面一个部门经理讲段子，内容是关于城乡差别的。说农民现在的生活好了，能吃上大米白面和肉了，但城里现在却开始吃菜、吃粗粮了。说农民现在能吃上糖了，城里人却开始尿糖了。说农民现在能娶上媳妇了，城里却开始******了。后面还有一大串，他听着脸没变色，心里却有点翻江倒海。那天也是喝高了点儿。他知道那个部门经理肯定不是在讽刺他，公司人员流动很快，他又是一个很低调的人，很多员工并不知道他的出身。甚至很多人当面夸他洋气。他的英语和法语讲得都好，因为工作的关系，也能讲几句简单的日语、韩语。平时穿着打扮总是西装革履，一丝不苟。谁能看出他的出身呢？所以有人拿农村人开玩笑他并不会认为是讽刺自己。但他的心里并不舒服。他已经好多年没回过老家了。父母早已经离世，就是没离世的时候，他偶尔回去，在家里已经住不惯了。有数的回去那几次，他白天陪父母聊天，晚上开车回城里的饭店住，对父母还不能说实话。他说回城里有应酬，谈生意。实际上是已经睡不惯热炕，更上不惯农村老家的厕所。人往高处走，不能回头。偶尔什么事勾起他想起小时候，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后来他们不但在饭店里点大丰收，在家里也吃大丰收。省事。有时候他回来晚了，她没做准备，或者她不爱动弹，随便上冰箱里翻点儿青菜出来，洗洗切切，就是一道菜。酱是现成的，超市里卖各种各样的酱，肉的、素的、辣的、不辣的，放一年两年都不坏，方便得很。萝卜、辣椒、水果黄瓜、水萝卜、高山娃娃菜、苦苣、曲麻菜。现在他们一年四季都可以消费大丰收。冬天，最冷的时候，红扑扑的水萝卜，绿莹莹的嫩黄瓜，看上去就有胃口。过春节的时候，关系近的来家里走动，别的礼品不说了，随手搬一箱有机蔬菜，显得既亲密又有品位。
如果不是儿子放假回家，如果他晚上不回家吃饭，她自己的晚餐差不多就是大丰收。永远的大丰收。上一顿和下一顿之间的差别只是内容有所调整而已。但不管怎么调整，黄瓜是少不了的。
据说吃黄瓜减肥。
她从生完儿子开始胖。没结婚的时候她是那么苗条的一个人，一米六五的个儿，体重不到八十斤！以至于婚前唯一一次去他的老家，婆婆背后直为她犯愁。这么瘦的女子，屁股窄得一条条，能生下孩子吗？后来的事实证明婆婆的担忧是没有远见的。谁会想到她这么瘦的女人居然是一沾男人身子就怀孕的主。除了儿子，她还做过好几次人工流产。没办法，戴环都没用。她的子宫好像天生就是能怀孩子的潜力股，不让她一个一个地生下来真是白瞎了。现在，当她一个人守着电视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时，她常常后悔自己当年为什么没再留下一个孩子。一个女儿！如果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儿，她现在的生活该是多么不一样。有人陪她说话，跟她一起探讨时装，还有化妆品的优劣。兰蒄儿和资生堂哪个更好。香奈儿五号真的已经过时了吗。在商场里闲逛的时候，她特别爱逛童装柜台。那些小女孩儿的衣服，真漂亮。设想有一个小女孩儿，是她的子宫孕育出来的，长着跟她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却赶上了比她好得多的时候，只要她愿意，她想穿什么样的衣服她都会给她买。像个公主！她现在有的是钱。给一个女儿随便买衣服的钱她是不缺的。小时候她总是捡姐姐穿剩下的。上大学之前她就没穿过新衣服！大姐穿完二姐穿。她是永远的丑小鸭。现在，当她可以想穿什么都买得起的时候，她的苗条的体形却一去不复返了。她的体重有多少斤？女人的体重，嗬嗬，这是个秘密。生完儿子她开始胖，再没有瘦回去。然后，过了四十岁，她差不多每年至少胖一斤。怎么节食、减肥都没用，气儿吹似的。其实她不是那种没有自信的女人。知识女性，大学里的教授。硕士生导师哩。知道她家里底细的人都说她是一个有福的人。可那么多漂亮的时装，她只有看的份儿。有钱的男人聚会多。各种派对，圣诞节，感恩节，元旦，春节，找各种由头一起聚呗。他那些朋友，这么多年里差不多都把老婆换了。有的已经换了不止一个。跟那些新换的女人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妈。年纪大了，体形没法看了。最主要的是生活观念跟她们就不是一代人！她一直认为在自己的同龄人中她是最优秀的。但是，你不能跟下一代人比！
后来她就越来越少参加他的聚会了。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怕他难为情。
买衣服得去胖人屋。
到胖人屋也买不到合适的衣服以后，她开始吃药。科学发达了，实在想苗条，就吃药呗。
药物对她很起作用。她重新苗条起来。也可以去时装屋买衣服了。
她知道别人在当面夸赞她的同时背后也在讲究她。他们说她：原来是个胖大嫂，减肥以后变成瘦老太太了。这话不好听。他们是在嫉妒她！
别人问她靠什么减的体重，她告诉人家：晚饭吃黄瓜。
她没撒谎。晚饭她确实吃黄瓜。当然，偶尔也吃萝卜。心里美。
海参蘸酱
海参的营养价值非常高。据说海参含有50多种对人体生理活动有益的营养成分，海参的蛋白质含有18种氨基酸，含牛磺酸、硫酸软骨素、刺参黏多糖等等她说清楚的多种活性物质，钙、磷、铁、碘、锌、硒、钒含量丰富。
海参的通常吃法有红烧海参、雪花海参、玉兔海参、灌海参。
在家里，对海参他们只一种吃法：海参蘸酱。最近这几年，只要他在家里吃早餐，肯定要吃海参蘸酱。水发好的海参其实什么味道都没有，空嘴一般人只能吃一口两口，再多了吃不进去的。只能用各种酱调换口味。通常是辣酱，有时候也用芥末辣根。
她吃得少，顶多一条。他吃得多，三五条没问题。给她的感觉好像一个阳痿的男人在努力服壮阳药似的。那么多海参吃肚子里也没见他在床上有什么作为，也没见他身体比从前怎么强壮了，所以要让她相信他在外面没有别的女人是不可能的。
有一天他难得早早就回了家。身上既没有酒味也没有香水味。他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一如既往，把遥控器摁来摁去的。她把遥控器拿到手里，把电视关掉了。然后，盯着他，尽量心平气和地对他说：“我只问你一件事。她是谁？比我年轻多少？”
她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一丝慌乱。那一丝慌乱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了，不知道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消失到他很深的城府里去了吧。取而代之的是恼怒：“你说什么呢？是不是该服延更丹了？”
“我又不是更年期我服什么延更丹？”
“你这么疑神疑鬼不是典型的更年期是什么？”
然后就是吵架。不是那种很剧烈的吵。她不是那种会吵架的女人。慢条斯理的，在跟他讲理。像一个受了多大委屈的女人在找妇联组织上访。可她的倾诉对象并不是妇联，而是她的丈夫。男人当然不肯承认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这种打死也不说的男人，如果在战争年代有可能成烈士哩，能成大事呢。
他不承认她也没什么办法。
有一天，看着他一根一根往嘴里放海参的时候，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她在海参里放了什么东西，他一定吃不出来吧？不，不是放在海参里，而是放在酱里。海参没味道，万一他空嘴吃能吃出来的。酱里有味儿，他吃不出来的。比如砒霜。还有什么慢性毒药？不用很急，慢慢地致一个人于死地。既然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对她来说他就已经死了。这么死和那么死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让她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该分手了。
再在一起待下去，她没准儿真成了杀人犯。
家庭食谱
那段时间他差不多不回家了。总是她一个人在家。学校快放暑假了，她以为儿子会回来，早早地准备了一大堆儿子爱吃的东西。鸡翅中。羔羊肉。香草冰淇淋。找工人把儿子房间的空调重新清洁了一遍。给儿子换了一床蚕丝被。儿子回来了，他至少要回家住几天，跟儿子亲近亲近吧？他对儿子很溺爱。从小到大，没打过儿子，没跟儿子说过重话。儿子挺争气，除了嘴巴馋点儿，吃饭挑食，学习很用功。考大学没费什么事。遗传基因好。他虽然出身农村，人确实挺聪明的。她也不是笨人呐！
可是临放假的时候，儿子一个电话，把她的心浇凉了。儿子参加了学校的登山社，趁着暑假去爬雪山。儿子对她说：“妈妈我爱你。”说得她心里暖和，又有点疼。这个儿子，从小爱吃西餐，做派也很洋气，一看就不是你能留在身边的那种孩子。长大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什么地方呢！才大学一年级就自作主张不回家了！
晚上她睡不着觉的时候偷偷抹过眼泪。睡不着觉，然后起来坐在电脑前打字。有一个晚上他心血来潮，大概是回来取衣服吧。看见她坐在电脑前打字，难得跟她说句话：“又赶论文呐？”她“嗯”了一声，让他以为自己猜对了。其实她在打菜谱。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当年每天需要辛辛苦苦做饭、做菜、没有时间看书、写论文的时候，她是多么盼着有一天自己可以不做饭了。后来她真的不需要做饭了，家里请了保姆。再后来，保姆也不请了，只是保洁工每周来打扫卫生，因为家里基本上不用开伙了。再后来，她竟然对写论文的事无所谓了，居然在家里写起了什么菜谱！
他把自己的东西彻底搬走的那天，她把自己打好的食谱递给他。她拿着U盘到学院把食谱打成了彩色的，每道菜还从网上荡下来好看的图片，放在文字中间。封面用了布纹纸，棕色的，古色古香。
“这是什么？”
看着手里的东西，他愣住了。在他们协议离婚的过程中，她一直表现得非常理性，没哭、没闹，甚至没跟他提一点点过分的经济要求！当然，在经济上他没有亏待她。别墅给她留下了，现金以外，甚至还给了她一部分股权。她的生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自认为自己不是无情无义的人。那么，她拿给他的会是什么呢？他把手中的东西打开，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后，竟然有些难为情似地说：“那个人，不会做饭。”
“留个纪念吧。”她说。不带一点感情。
她看见他把食谱随手放进了行李箱里。
那天晚上，当她翻开了自己亲手制作的食谱一页一页翻看时，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怎么揩也揩不净，一直到把眼睛揉肿了，她才去用冷水洗了脸。
同样的食谱，她做了三份。一份给了男人。一份准备留给儿子。等儿子大了，结婚的时候，她会把食谱当成送给儿子的一件结婚礼物。
还有一份，她自己留下了。
食谱里装着她整整三十年人生。
人生中最好的三十年。
等她老了，她的记性会越来越差的。实际上她现在的记性已经很差了，有些书看过三遍五遍竟然一点都记不住。头一天给自己做荷包蛋，她把鸡蛋打进垃圾袋，把鸡蛋壳留在手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蠢事了！她很庆幸自己在记性还没差到最糟糕的时候做了一个英明的决策。
如果没有手里的食谱，她会不会把这辈子吃过的饭和菜也忘得差不多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