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牙长得像他。连扭曲的地方都一样。一看牙就知道准是他的儿子，肯定没抱错。遗传的力量真是可怕。儿子乱糟糟的牙齿让她费了无数的精力。从小到大，她不断地带他看牙医，拔牙，矫正，总算把牙排得整齐了，但牙质是没法儿改变的，儿子暗淡的没有光泽的牙齿时刻提醒着她的记忆。
酸菜白肉
新鲜的五花肉放汤锅里煮，加葱、姜、大料。肉熟后捞出来控净水，切成肉片待用。把片好切细的酸菜放进煮过肉的汤锅里炖。时间越长越好。酸菜不怕炖。炖得差不多了，把切好的五花肉回锅放进酸菜汤里，加盐、味精。如果爱吃血肠，里面也可以放几段。加了血肠的酸菜白肉别有一番滋味。肥而不腻，味道鲜美。
酸菜是用大自菜腌渍的，中国人都知道。有一首歌叫《东北人都是活雷锋》，正经火了一阵儿呢，里面有一个叫翠花的，她最后上的那道菜就是酸菜。酸菜有各种各样的做法，炒、炖、包饺子做馅儿，酸菜芯儿也可以洗干净了蘸酱吃。酸菜猪肉炖粉条。一说起东北菜，人们首先就会想到酸菜。
他爱吃酸菜白肉。东北人还有不爱吃酸菜白肉的吗？！据说少帅张学良晚年还想着吃酸菜呢。科学家说人的味蕾是小时候形成的，你小时候吃酸菜，这辈子就忘不了了。
她也爱吃酸菜。所以只要他说想吃酸菜白肉了，她就很积极地做。做酸菜白肉的前提是得有酸菜。刚结婚的时候市场上还没有卖酸菜的，都是家家户户自己渍。一到秋天，满街一车一车的大白菜，谁家不买个几百斤？把大白菜晾晒差不多了，用刀砍掉多余的老帮和根，一层层地码进缸里。加盐，为的是白菜不烂。后来有卖酸菜鲜的了，可以保证酸菜不烂。把菜码好，最后压上石头，免得白菜浮起来。白菜没酸时离开水就烂了。有的人家渍酸菜之前还用热水把白菜烫一下。做法不一。所以最后出来的酸菜味道并不完全一样。据说每家的酸菜都有自己特殊的味道。
他们也渍过好多年酸菜。五六百斤大白菜，从卖菜的大车上往下搬，搬进楼前的空地上，得晒几天呢。上班之前他会下楼把白菜一棵一棵摆到白天能照着太阳的地方，白天有空她会把白菜翻个儿，看哪个地方没晒到。晚上下班，他会把白菜一棵棵再摞起来，上面罩塑料布，四周用砖头压住。秋天没人偷白菜，顺手拿走一两棵可能，但对一堆白菜来说，少一棵两棵也是无所谓的。主要是怕晚上有霜把白菜打了、有雨把菜淋了。头一年渍酸菜她手忙脚乱。在家里没干过这活啊！他会。他是老大，从小帮母亲渍酸菜，是家里干活的主力。把几百斤白菜码进缸里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看着他汗淋淋卖力气干活的样子，她的心里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这个男人，也许不浪漫，也许牙不整齐，挣的钱也不算多，但至少跟他在一起生活还是很有安全感的吧。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啊。
现在他们不渍酸菜了。渍酸菜太麻烦，买白菜、晒白菜的辛苦他们已经不能承受。他的颈椎有病，还有腰脱，拎一台最轻的手提电脑都得小心。她的肩膀有很严重的肩周炎，经常膀子疼得抬不起来。尤其是搬了新家以后，装修豪华的家里放个酸菜缸算怎么回事！没有地方放、影响美观，一冬天酸菜缸散发出来的特殊的气味也不好闻，滞留在屋子里出不去，她点了好几捆印度出产的香都盖不掉。
而且，现在市场上已经有很多卖酸菜的了。那种袋装的酸菜，一年四季超市里都有的卖。虽然跟自己家里渍的酸菜味道不完全一样，毕竟方便啊，想什么时候吃打开一袋就行。
不渍酸菜的最主要原因其实还是因为他变懒了，不愿意再动手。最后一年渍酸菜，他们吵过一架。从结婚开始渍酸菜就成了他的任务，她已经习惯了他买菜、晾晒、装缸。那一年秋天，大白菜已经快下市了，他还没抽出时间去买菜。她着急，跟他唠叨了几次。他心不在焉，一看就是在搪塞：“要么你雇个人买点菜回来吧。我负责渍还不行？”不行。其实她不是非得要他动手。她心里知道自己要的是他还在为这个家操心大事小事的感觉。但是他已经不想操心了。或者是没有精力操心这种小事了？他说：“要不别渍了。也吃不了几顿。”是吃不了几顿，因为他回家吃晚饭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她不甘心。因为渍酸菜，她把陈年的芝麻谷子把她对他的不满全翻出来了。她坐月子时婆婆从乡下来侍候大人孩子，煮汤时居然一口大锅里就放两根排骨，排骨汤稀得能照见人影。还给她吃剩饭，害得她在月子里拉肚子，至今看见剩饭胃里还有反应。她流产的时候，他不去医院陪她，居然去出差、跟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谈判……
她喋喋不休的时候，他站在一边一声不吭，用那样一种陌生的目光看她。然后，一下子听烦了吧，竟突然摔了手里的一只高脚杯！摔在地板上，她扫了好几天才把玻璃碴子彻底清净。是他们结婚时她在商场亲自选的高脚杯！那是他头一次在家里摔东西，让她知道了这个看上去性格很好的男人，这个从结婚以来对她基本上是和颜悦色的男人，其实他也是有脾气的，在家也是会发火的。从此，她在他面前再说什么的时候，心里面加着小心了。
现在她已经很少在家里炖酸菜。爱吃酸菜的那个人，家里的这个男人，基本上不怎么回家吃饭。偶尔心血来潮回来吃一顿，也不提前告诉她，现做显得太仓促了。酸菜得炖很长时间才好吃。
而且儿子不喜欢吃酸菜。这一代人，爱吃肯德基、麦当劳、必胜客，对酸菜不感兴趣。
他们都不吃，她自己就懒得做了。
一个人做饭吃有什么意思呢？
芸豆烀饼
芸豆去弦，掐成段，洗净控水，下油锅炒蔫，加汤，加葱、姜、大料、盐，五花猪肉切片下锅。白面用开水烫三分之一，再用凉水和，加油面、葱花、少许盐起层。和好的面擀成饼状，整体放芸豆锅里，盖到芸豆上。大火烧开后改中火炖。芸豆出锅时留少许汤。菜和饼同时熟。菜里有面香，饼里有芸豆的清雅。
这是男人给她做过的一道菜。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男人轻易不做菜。不光是后来不做，是从结婚开始就基本不做。那次是她流产。他说让乡下的老娘来侍候，她拒绝了。她不喜欢和婆婆住在一起。婆婆对她不坏，家里不富裕，自己还穿着打补丁的棉袄呢，竟然会舍得花钱给她做了一件里外三新的花棉袄给她寄来。花棉袄她一次没穿过，但至今还留着，多少次单位往外面捐冬衣，她都没舍得往外拿。棉袄做得太大了，她穿在身上晃荡。还有呢，那种图案和样式也是她绝对穿不出去的。婆婆的心意她虽然领了，但她不愿意跟婆婆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尤其是那种特殊的时候。婆婆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儿让她不舒服。说不好是什么味儿。长年不洗澡，或者农村厨房烧柴草的味儿，也许还有整天跟鸡、猪、狗、猫、羊、牛、马等等家禽在一起沾染上的动物的气味。她说不清楚。就是洗过澡婆婆身上的那种气味也下不去。她不喜欢闻。头晕，心烦。
那种日子，她宁愿自己躺在床上。也不是什么光彩的病，一个人悄悄养着吧。
后来他就给她做了那顿饭。芸豆烀饼。事先他也没说做什么，一个人在厨房忙着。等他把芸豆和饼端上来，等她把芸豆和饼吃进嘴里，她的心里蓦然涌起一股暖流。真好吃！
是真的好吃。可惜她只吃过那一次，因为他只做过那一次。
有几次她不爱动弹了，央他做饭：“做顿芸豆烀饼吧！”
他不做。他宁可花钱请她去外面的馆子，或者打电话要外卖。
那一年他们去乡下的婆婆家。她轻易不跟他一起回乡下。跟公公婆婆住一间屋子的感觉不好。洗澡不方便，上厕所尤其不方便。乡下的厕所，男女共用的，也没个正经门，墙只有半人高，站起来系裤带，墙外面的人都能看见。蛆虫在脚底下爬来爬去，让你才进去就想出来。太痛苦了。
那次他是自己开车回去的。他刚学会开车，瘾大得很，非要自己开车回老家。她心里琢磨着，其实他也有回老家显摆的意思吧。谁都愿意衣锦还乡啊。她给了他一次面子。刚结婚那几年，他不止一次说过，他回老家的时候，小时候的玩伴嘲笑他呢，怀疑他在外面是不是真娶了媳妇，要不就是媳妇长得太丑，不好意思往家带。知道他是在激将她，但她还是跟他去了。你不能总不给男人面子啊。
但只住了两天，她就再也住不下去了。想儿子想得厉害。她自己给了他面子，却不舍得把儿子也往乡下带。她把儿子扔给大姐了。其实他也住不下去了，她的想法暗合他意，自己开车，说走就走。婆婆把园子里种的菜摘了一大堆，他们的车上塞满了山里的土特产。山路崎岖，像来时一样颠簸，但他们的心情都是愉快的。谁都愿意回自己的家啊！
没想到车会坏在半路。车胎爆了。他自己不会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最近的村子也有三里地。他让她一个人在车子里等，自己去前面的村子里找人。他说前面那个叫许屯的村子里有他的同学。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回来。他的同学没来，同学的丈夫来了。原来是个女同学啊。同学的丈夫是个农民，也不会换胎，但有力气，人也挺聪明的，两个人琢磨来琢磨去，费了老大的劲，终于把胎换上了。
车修好了，他们去同学家喝水。女同学扎着围裙，已经做好了饭。看见她进院，女同学的目光一闪一闪的，一直没离开她。女同学在仔细观察她呢。那顿饭很简单，苞米面饼子，酱缸里现捞的咸菜，大白菜炖豆腐。女同学叫玲儿。玲儿在饭桌上充满歉意：“下回再来，做芸豆烀饼。那是我最拿手的。”听到芸豆烀饼，她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而他也扭头在看她。两个人的目光对视，她笑了，他有点尴尬。
她对玲儿印象挺好的。朴实，热情，大方。就是有点老相。农村妇女，风吹雨打的，都那样吧。
那首叫《小芳》的歌儿流行以后，有一天，她心血来潮问他：“玲儿是你的小芳吗？”
他有点恼怒。
再没问过他这个话题。也没再要求他做芸豆烀饼。
红焖羊肉
新鲜羊肉洗净切块，加葱、姜、大料、肉蒄、胡萝卜，大火煮开以后小火焖。肉烂了以后加盐、味精。也可以加适量辣椒或者大红枣。适宜秋、冬季节食用。做好的一小罐羊肉可以分吃几顿，放在冰箱里，吃的时候现盛几勺，热一下就行了。
这是她跟同事在饭店里吃饭学来的。一开始他说麻烦。在他的家乡，吃羊肉用不着这么复杂。手把羊肉，杀完的羊煮熟了用刀切、用手撕着吃就行了，那才有羊肉味啊，加这么多调料不是把肉味都盖住了吗？
但是儿子爱吃。儿子是肉食动物，每顿饭必须得有纯粹的肉。炒菜里的肉对他来说可以忽略不计。刚结婚的时候每顿饭吃什么是以他为中心的。后来变成了兼顾父子俩。后来变成了以儿子为中心，因为他回来吃晚饭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回来，就和着儿子爱吃的菜吃一口就行了。
儿子上初中的时候，学校军训。那是儿子头一次独自离开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住。那几天晚上她竟然睡不着觉，满脑子里都是儿子在外面受苦受难的形象。临走的时候她买了牛肉干和各种小食品往儿子的包里装。儿子发现了，全给掏了出来：“老师说不让带小食品，发现了要给班级扣分的。”儿子胆小，听话，她不敢勉强。可是军训的饭能好吃吗？儿子饿了怎么办？那几天儿子不在家吃饭，男人也出差了，她自己一个人根本没有做饭吃的动力，东一口西一口地对付，胃里空落落的，心比胃更空，一点着落都没有。军训结束那天，她去学校接儿子。学校门口人山人海，全是来接孩子的家长。第一辆大巴车出现的时候，看见车上一个小男孩在哭，她的心里一酸，心揪揪着，差一点也跟着掉了眼泪。等她见到儿子时，发现儿子竟然瘦了，整整瘦了一条，小脸灰扑扑的，就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在儿子没哭。回家的路上，儿子说：“妈，告诉你件事你别生气。以前我是百分之七十爱吃家里的饭，通过军训，我是百分之百爱吃了。妈我今晚想吃红焖羊肉。”儿子的话让她的眼睛潮湿了。后来，当儿子吃饭挑三拣四的时候，她甚至想过，应该让他再去参加军训！至少一年训一次。
刚结婚那几年，她曾经为怎么做羊肉犯愁。羊是他家各种名目的亲戚送的。当初她家反对他们结婚，有一个理由也是他家的出身。她几个姐姐都替她犯愁：“妹呀，你嫁给这个人，就等于嫁给他一个堡子的人了，有你后悔的那天！”
她不听。她嫌几个姐姐势利眼，专挑有钱的嫁。难道农村人就不能娶城里媳妇了？偏见！结婚以后，家里的亲戚越来越多的时候，她才慢慢理解了姐姐的话。岂止是一个堡子啊！农村人亲戚也不知怎么那么多。他家里一个堡子包括别的堡子的亲戚只要进城，肯定要到她家里来。当然，他家乡人讲礼数，人家不会空手来的。小米，红枣，奶皮子，还有羊肉。如果冬天尤其是年根儿底下来，通常是羊肉。那是很珍贵的见面礼呢。最隆重的一次，他的表弟，带来一整只羊，还是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