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彻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纪澄,我给了你这么多时间,想不到你还没有调整好心态,真叫我失望。你心里一直在怨我逼你是吗?你若是这样输了就憎恨赢的一方,却不反思你为何要留下那些把柄让人窥破,那你们纪家也就不配参与我的合作了。输了就是输了,你得愿赌服输。”
纪澄心里知道的确是这样的,可是她生平未逢此般大败,心智高历事却少,终有欠缺,难以短时间内调整好心态。
“有件事你得明白,在我这里,从来没有不可或缺的人。下次如果再让我发现你隐瞒不报、自作主张,我会亲自把你身上的刺拔掉的。”
这一刻的沈彻就像是修罗地狱里的主宰一般,纪澄甚至闻到了他指尖淡淡的血腥味。
纪澄不语,心里却沉得仿佛坠了秤砣,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明白了之后自然就该老实交代了,纪澄便将自己如何劝说王悦娘将沈御换作沈彻的事情说了。
“你是怎么想的?”沈彻问。
“我是怕王嫔留有后招,或另有其他安排。她若一心对付御表哥,我真怕御表哥没有防范。若是换成你,我想着你肯定不会中计的,即使有什么咱们也好商量行事。”纪澄低着头道。
沈彻淡淡地道:“大哥没你想的那么弱,不过也多谢阿澄看得起我。”
纪澄面无表情地沉默,她已经没有任何跟沈彻交谈的兴致了,却又不得不问:“这件事彻表哥有什么打算吗?”
“王嫔那里我自有安排。”沈彻道。
纪澄闻言不再开口言语。此刻她和沈彻已经来到一处山崖边上,崖下是滔滔江流,对面是绵延群山,峰顶有雪,丽阳辉映,发出耀眼的光。远处险峰瑰丽,近处却是叶颓草枯、万物凋敝,叫人无端生出瑟瑟之感,悲春伤秋之情怀自然溢出。
沈彻背对着纪澄而立,因她在斜后方正好可以看到沈彻的侧脸,五官伟丽如镌刻,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恰是刚刚好,可叹这天下最难的便是“刚刚好”三个字。
这样的人静立不言只叫人不敢亲近却又有高山仰止之叹,而他亲昵你时,又仿佛春暖大地,燕嬉莺鸣,让你瞬间就忘了他的冷清。
前头已说过,纪澄明知沈彻这背人的一面,却还是会被他那风流蕴藉之态给蒙蔽双眼,而那之后她又是如何行事的?依旧是死性不改,以为他风流不羁可欺之。真真是找死。
纪澄也不知是自己太过蠢钝,一错再错,还是沈彻太会经营那表相,直让人模糊了真假。
纪澄咬了咬舌尖提醒自己记住今日之痛,可别再犯这等错误了。
“怎么不问了?”沈彻似乎赏够了风景这才侧头看向纪澄,唇角再次勾起笑容,恰似雪融冰消,“阿澄可不像是被我斥责几句就不敢说话的人。”
纪澄脸上的执拗神情业已随风而逝:“我是怕有些事情并非我能与闻的。”
沈彻转过身正面纪澄:“本来是的,不过对你这种聪明人不能这般。”
“我这种聪明人怎么了?”沈彻就是可恶,纪澄本已经下定决心做个乖乖听话的下属了,但他就是有办法气人。
“聪明人有个毛病,凡事总喜欢刨根究底,理清楚了因果,再自己判断该不该做,该怎么做。若是你不告诉她安排,她就能节外生枝,要想她乖乖听命,简直比登天还难,是以有时候我们反而喜欢用那驽钝之人。”沈彻说话时,嘴角一直带着笑意,虽然气得纪澄血往头上冒,却也不得不承认沈彻的话有道理,再细思自己的过往,她也是很烦那些自作聪明的人哩,纪澄想着自己就先笑了出来。
“总算是笑了。”沈彻仿佛很开心似的。
纪澄斜睨沈彻一眼,丝毫不为他这一个巴掌一个甜枣的言行所动:“那彻表哥是要告诉我这种聪明人因果了?”
沈彻但笑不语,纪澄知他是等着自己发问呢:“彻表哥明知王嫔于沈家不对付,想来必然有所安排,何用我来操心。我是另有一件事想求教彻表哥。”
沈彻点头道:“你说。”
“我看王嫔于报仇之事十分操切,如今她入宫不过月余,根基都未牢固就贸然行事让我心中十分不安,可是宫中圣上龙体有所不豫?若是……”纪澄顿了顿,“彻表哥将来又是如何筹算的?”
新旧交替最是动荡不安之际,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尤其是沈彻这等卷得如此深之人,新帝登基还能信任他吗?这些都是纪澄所焦虑的,她看的可不是眼前利益,而是将来沈家的地位能否稳固。
沈彻投向纪澄的目光含有赞誉之意:“阿澄果然心细如发,单凭王嫔的行为就猜到了圣躬不安。不过这一点暂时无忧,至少五年内还是可保平安的,至于五年以后的事情,若是阿澄换作是我,又会如何打算?”
纪澄知道沈彻这是考自己呢,其实这个问题纪澄早就暗地里思考过,她选择了最荒诞收益却最高的一条:“既然至少五年无忧,那我觉得彻表哥何妨效法吕氏,王嫔对彻表哥也是痴心一片,若是这次能圆鸳梦,将来何愁?”
沈彻眼睛定定地看了纪澄半晌,这才开口道:“阿澄,不管你是信口答来,还是深思熟虑,这般回答足见你身具反骨,亏得如今天下承平,若是遭逢乱世,只怕你要搅起不小风云的。”
纪澄暗自心惊,她还从没想过自己身具反骨,可是被沈彻这样一提,她顿时就意识到了,她从来不甘屈居人下,遇事也总想取而代之。可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彻表哥过奖了,我区区一女子而已,便是遭逢乱世也只能颠沛流离,哪里就能搅起风云了。”纪澄可不承认。
沈彻也不同纪澄辩驳:“你的法子也未尝不是一条路,只是于我却不行。我生于沈家,从小得国家供奉,锦衣玉食,舅舅待我更是推心置腹,于我有伯乐之恩,于国于情我都不会行那等悖逆之事。”
纪澄没想到沈彻会这般说,他看似风流浪荡,有不羁之才,纪澄原以为他是有其他志向呢,倒没想到是如此忠臣。她观沈彻的眼睛,清明静澈,不似假话,纪澄对他倒是多了一分敬意。
“那彻表哥是如何打算的?”纪澄又问。
沈彻并未细言,只道:“你只要知道绝不会是大皇子问鼎那个位置就行了。”
纪澄又是一惊,沈彻能与她说这些,已经是出乎她的意料了。这么说,王家姐妹倒是不足为虑了。也不知为何,沈彻说出这样的话,纪澄居然丝毫没怀疑地就信了。
沈彻去后,纪澄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她不能不回应王悦娘的筹划,沈彻没有任何指示,这就得靠纪澄自己解决了。纪澄暗咒一声,少不得她又得吃点儿苦头了,还好来之前纪澄就估计到了此行艰难,准备了不少东西。
纪澄缓缓往回走,南桂在她后面牵着载有猎物的马,刚从山坳转过,就见沈萃满脸绯红地从树后转出。
沈萃见着纪澄先是一惊,而后脸更是红得晕染到了脖颈,很不自在地理了理鬓发:“澄姐姐这是打哪儿来?”
纪澄见沈萃眸含秋水蕴艳态,唇若涂丹生媚姿,女儿家的天真烂漫少了些,反而多了些妇人之姿。
“我刚从山上下来。”纪澄道,“你这是要去哪里?”纪澄说着话,眼睛却往那树后瞥。
沈萃生怕纪澄发现什么,急急地上前拉了纪澄就走:“姐姐这儿可有干粮,我都饿死了。”
“干粮自然是有的。”纪澄也不点破沈萃,“咱们往河边去,正好净了手吃东西。”
沈萃自然乐于赶紧离开此地。
用干粮时,纪澄问沈萃:“那****见着王悦娘,她可对你说什么了?”
沈萃一听纪澄提起王悦娘就恨恨地啐了一口:“她能说什么,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嫔,居然敢如此行事。”说到这儿沈萃又瞪纪澄一眼,“你当时要是肯入宫,今日哪有王悦娘的嚣张?”
纪澄直接忽略掉沈萃的抱怨,皱眉道:“可昨日她对我却说了好些奇怪的话。”
“她说什么了?”沈萃问。
纪澄道:“她说当初那件事是她姐姐王四娘怂恿她做的,事后王四娘却撇得一干二净,她却遭了殃。又说沈家是有眼无珠,连幕后真凶都不知道,只会欺负她一个弱女子。”
沈萃闻言一拍大腿站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沈萃喃喃自语地道,“难怪昨日我听闻王悦娘一直拿你来打压王四娘,我本来还纳闷儿呢,如今可算是想通了。”
纪澄也故作愤愤模样:“我其实早就猜到是王四娘给王悦娘出的主意了,要说王悦娘的确骄矜,可是她还筹划不出那样恶毒的事来。”
“她们姐妹都是一丘之貉。”沈萃冷哼。
“只可恨那王四娘做了那等事现在却安然无恙。京师之人也都不知道她的真面目,那些贵女依旧围着她转,跟群星捧月似的。便是我哥哥提及王四娘时,也是一脸赞誉,说她是京师贵女中的头一份。”纪澄道。
“她算什么头一份啊?且不说芫姐姐了,便是你和筠姐姐的容貌岂止胜过她三分。”沈萃对王四娘充满了不屑。
可即使这样,纪澄也没在沈萃眼里看出什么实际行动的打算来,于是只能凭空编造生事了。
“不过王四娘的确有才有貌,家世又那般显赫,她又惯会做人,都被她的表相骗了。便是齐华姐姐的哥哥,听说当初也是因为恋慕王四娘,才至今还未娶妻呢。”纪澄道。其实纪澄哪里知道,她胡掰的话居然击中了事实。
至于沈萃呢,压根儿就顾不上追问纪澄的消息来源与可靠性了,直接瞪圆了眼睛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这人一旦起了疑心,所有的暗鬼就涌上了心头。沈萃自己觉得她和齐正的事儿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以为瞒得了天下人的眼睛,所以听纪澄如此说,也不疑她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哎呀,不该背后论人的,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纪澄假作撇清地道。
沈萃却拉着纪澄的手追问:“那你觉得呢,你素来和齐华姐姐好,可看出她大哥对王四娘有什么心思了?”
纪澄道:“齐华姐姐倒是没说过,我统共也没见过她大哥两回,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我听齐华姐姐那语气,她家是一定要娶名门贵女的,齐家败落,将来全得靠岳家拉拔。”纪澄这也算是委婉地提醒沈萃了,齐正若想娶她,可并非只单纯因为喜欢。
沈萃如今正在蜜罐子里哪里听得出纪澄的话外之音,她反而扬扬得意,自己可不就是名门贵女吗?
“不过你也知道,王四娘那个人恨不能天下所有男子都围着她转,你观她素日言行,是不是总是吊着那些京城的贵公子?”
沈萃越想越觉得是,王四娘在沈萃眼里顿时就成了烟视媚行之人。再忆及最近她每每向齐正抱怨王悦娘,齐正却从没说过王家姐妹一句不是的话,总是用轻怜蜜爱来安慰她,亲得她东南西北都找不着道儿了。想到这儿沈萃的脸就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纪澄一看沈萃的模样,就知道该是加把火的时候了:“如今王四娘年纪这般大了,还不曾定亲,她家同咱们沈家肯定是不行了,也不知她会看上哪位年轻有为的公子。”
不管是哪位,但肯定不是齐正,齐家那家世可真是不够看,所以纪澄也不提家世,只单论年轻有为。
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沈萃眼里,此刻满京城的男子又有哪个比得上她的齐正哥哥更年轻有为?
沈萃在对上齐正的时候,若说以前还会有点儿趾高气扬之势,现在却是一心患得患失。以前是沈萃在拿乔,沈家的家世也是齐家不能比的。可这女孩子一旦失了矜持,就会忧心对方肯不肯负责任。
沈萃现在就是这般。她一听纪澄的话,再加上自己丰富的联想,立时就觉得王四娘很可能转而打齐正的主意。毕竟齐正生得十分俊美,又是子鱼先生的高足,能文能武,博学多闻,这天底下还能有比他更完美的男子吗?
“王四娘可真不要脸,她求二哥不成,转眼就换了目标,水性杨花,真真可耻。”沈萃骂道。
这个王四娘着实是冤枉,连纪澄都有些吃惊地看着沈萃,她怎么能这么快就觉得王四娘看上了齐正呢?原本纪澄还以为自己要多费唇舌的,哪知多亏沈萃的脑补,倒省了不少工夫。
纪澄拉着沈萃的手安抚了她一下:“你这般生气做什么?”
沈萃脸一红,她和齐正的事儿别人可都不知道的,于是有些心虚地别开眼睛:“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做派,以为天底下的人都该围着她一个人转似的。”
纪澄淡笑道:“但是江山辈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王四娘中坛献艺都是几年前的事儿了,今年的坛主可是你呢。你又有哪一点儿比她差了?叫我说,你正该当着大伙儿的面跟她比一比,也好叫人知道咱们沈家的五姑娘,一点不比王家四姑娘差。”
沈萃今年特别顺遂,中坛献艺赢了不说,连齐正那边也是她动一动眉头对方就上心了,她如今是想不自信自负都难。听纪澄这么一说,沈萃口头谦虚了两句,心里却已经是暗自肯定了。
却说这日也是老天帮纪澄,纪澄和沈萃在河边饮马吃干粮,刚歇息好就见一骑红衣如火焰般从远处卷过来,待到近了,来人不是王四娘又是谁?
纪澄第一眼看到的是王四娘,而沈萃第一眼看到的是王四娘身后那群男子当中的齐正。
沈萃只觉得一团火将自己的胸膛烧得发疼,她刚才有心在纪澄面前争辩几句说齐正对她如何真心,可毕竟他们的关系并不能对人言,但这会儿齐正跟在王四娘身后不次于打了沈萃一记响亮的耳光。
沈萃瞥向纪澄,纪澄正好也对她投来一个诧异的眼神,沈萃心底这股火可就烧得要毁天灭地了。她只觉在纪澄面前丢了大人,她原本瞧不上纪澄这种一心求嫁之人,可这会儿反而轮到她被纪澄嘲笑了,嘲笑她连自己的男人都抓不住。
尽管纪澄此时对她和齐正之事毫不知情,但将来她和齐正成亲之后呢?纪澄再想起今日,可不也是打她沈萃的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