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败俱伤?”舒贵姬停下手中的朱砂笔,抬眸看我。她唇角一牵,扯出一抹冷冷的笑:“哪里是两败俱伤,分明是我们一败涂地。”
我知道舒贵姬为什么这么说。
宝婕妤小产后的当夜,段为错就下旨,宝婕妤晋为妃,还赐以“宝和”双号,是为“宝和妃”。
自九嶷建国以来,除了开国皇帝最宠爱的柔徽昭仪,且柔徽昭仪也是因为是前朝遗妃不得晋升为皇后和东西宫贵妃而赐退而求其次的给了双字封号,历朝历代还没有第二个宠妃能有此殊荣。
而她薛玉珠,就是第二个。
虽然段为错称恬列荣搜查有功,处事果决,颇得其赞赏,故而晋为从五品容华,迁居中德宫主殿平洪殿。但正六品的列荣晋从五品的容华并非一件难事,哪能比得上薛玉珠从正三品婕妤越过龙门,跻身二品妃位,又有“宝和”双字加持,恬容华的一点荣耀,被宝和妃的光芒衬得黯淡无光。
“陛下若是想,干脆越级晋为正二品昭仪,宝和昭仪,那风头更胜,薛玉珠便能自比那开国宠妃柔徽昭仪了。”舒贵姬是难得的气恼,一杆细笔在她纤指间用力握着,似乎都能被拦腰折断了。
“即便越级晋为宝和昭仪,她也不可与柔徽昭仪同日而语。人柔徽昭仪可是一跃成为昭仪的,哪里是辛辛苦苦费尽心机的从低位爬上来的?”我搁下茶盏,劝抚道:“而且……她现在晋为宝和妃,未必是件好事。陛下不是以她‘体弱需养’为由,暂且让懋德妃代为保管妃印,等除夕夜宴之后将妃印授予宝和妃吗?”
“你想想,一个风头大盛还不会收敛的宠妃最忌讳什么?”我唇角添一丝笑。
“手中无权。”舒贵姬眸子一亮,缓缓道。
“没错,况且宝和妃落胎之事尚未查明,若是能从那蓖麻子和商陆的出处入手……”
“没用的。”恬容华一边跨入殿内,一边解开绣玉色含笑花的蜜合色厚披风,殿内伺候的宫女急忙忙请安行礼。
舒贵姬见着,原将笔杆捏得紧的手微微松开,唤了柳风道:“快给恬容华备上热茶。”又埋怨梳理着被风吹乱的发丝的恬容华:“来也不知道说一声儿,还穿得这样单薄,仔细被西风吹病了。”
“舒主子。”恬容华唇角草草的浮出一缕笑,那笑似有若无的,有些勉强。
我给恬容华见了礼,恬容华忙道了“尚宫免礼。”而后捧着柳风奉上的热茶,吹开茶面浮沫,稍稍抿了一口润嗓,道:“经过懋德妃几日彻查,在后宫角落人迹罕至的后山上找到了一大片蓖麻和商陆。谁都可以轻易拿到,虽然我们有召来那附近的宫女来问,但她们倒也不清楚哪个宫里的宫女随从去过。”恬容华微微叹气,茶也没心思喝了,只搁在桌上:“你们也知道,那里疏于打理,经常把年长无功或是得罪了权贵的宫女安置在那,说是伺候草木,其实就是丢在那里等死,她们可没心思去管其他的事。就算是有,恐怕也早就被宝婕……宝和妃买通了。”
恬容华皱眉说出的一番话,让我也沉默了,不知该如何打破目前的僵局。
“所以说,”舒贵姬开口道:“这事是没办法了吗?”
“哎……”恬容华轻轻摇头:“陛下的意思,是不许查了,那天对懋德妃都不客气,更何况我们呢?”
殿内一下陷入了沉默,如同现在陷入僵局的处境。
隔了许久,舒贵姬才恨恨吐出一句话:“那就这样算了吗?”
是啊,这场将计就计的谋划,牵扯了太多的人,也做好了各种准备,周静潭忍气吞声的讨好,懋德妃与我的暗地筹谋,舒贵姬的引蛇出洞,每一步都是将自己作为棋子,步步惊险的结果,竟是薛氏晋妃还得双字封号!
我想通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颓败的叹一口气,开口:“我们都忘了,不管过程如何,最后的裁决权都在陛下手中握着,薛尚书在陆将军对战柔然时的成为段为错的助力,就注定了薛玉珠不会被顺利的击倒。”
“正如姚尚宫所说。”恬容华点点头:“但我们也并非完败,至少薛玉珠还未拿到妃位的实权,这说明事情还有转机。”
说到实权,我便回忆起前世作为宠冠六宫的我,那时我如不然俗世的水仙,清澈又愚蠢。不如莲花还会将根须扎进淤泥中,我的根须只满足的养在清浅的水中,被权力的手指轻轻一点就倒地不起。
唇角弯出凄凉的笑意,我的语气比刮过的细风还冷三分:“表面的风头无两不算什么,摸到权柄才能在后宫站稳脚跟。”
舒贵姬和恬容华似乎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冷意而有些反应不来,特别是恬容华,她的眸子中生出几分怀疑的打量。
“没错,只是除夕夜宴就要授其妃印。”舒贵姬回过神来,不无担忧:“如今仅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不知如何才能阻止得了。”
自然,我们都没有好主意。恬容华眉头皱得愈深,深深叹惋:“这次没有扳倒她,着实可惜,因为这一次之后,薛玉珠绝不会再让我接近她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接近她尚不能胜,她这次再严防死守,怕更难扳倒她了。”
外面的风似乎吹得更厉了,将窗拍得啪啪乱响,惹得听者满心烦绪。
“这件事再从长计议,”我望着外头沉沉天色:“我总觉得,还是需得从宝和妃流产这件事上做文章,毕竟才发生了一件大事,再由我们制造一件事,未免引段为错怀疑,到时候恐怕真的是一败涂地了。”
恬容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倒是舒贵姬还是一脸不情愿。毕竟这次事情若是按照宝和妃的计划发展,舒贵姬是难逃一劫,或许就比前世的我好一点,至少不会病死冷宫。
“呀,都这个时候了。”舒贵姬察觉到窗外天色原已昏暗,惊道:“姚尚宫快回紫宸宫罢,出来太久怕对陛下不好交代。”
这句话牵动到了我内心落寞,然我极力掩饰,扯出一抹故作轻松的笑:“不妨事,陛下最近很晚才回紫宸宫,偶尔也会直接去明光宫,所以最近可以躲躲懒,况且——我也不是伺候陛下的御前尚仪,而是尚宫了。”
恬容华愣了愣,拍着脑袋笑道:“你瞧,我怎么把你晋升这事儿忘了。”
倒是舒贵姬,听到我提到明光宫,脸色渐渐沉下去,一言不发。
拜别其二人,我便直直回了紫宸宫。
紫宸宫的龙涎香味道很淡,我左右环顾,瞧见了躲在幔帐边儿上打盹的茉云,她坐在地上歪着脑袋,闭着双眸,睡得香甜。
也不嫌十一月的地凉。
我轻轻推了推她,茉云“啊!”一声被我吓醒,倒是也将我唬了一跳,险些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诶哟!”茉云擦着唇角,强撑起朦胧的睡眼,抚着心口,嘿嘿傻笑:“原来是尚宫啊!吓死奴婢了,还以为打瞌睡被陛下逮住了呢。”
我的心还突突的乱跳,故意吓唬她,竖着眉毛道:“我好心叫你,你还吓我一跳——而且别以为我不会收拾你!你这至少能治个玩忽职守之罪。”
茉云稍微收敛了笑容,忙磕头:“尚宫大人大量,饶了奴婢这一次罢!以后奴婢飞黄腾达了,定不敢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我喉头一哽,硬生生将“打算如何飞黄腾达?”这一问吞了下去。我知道她进出懋德妃的上阳宫,知道她最近越发容易疲惫,联想日益渐近的除夕夜宴,大约也能猜出她有什么打算。
那句“飞黄腾达”,不过是又一次印证了我的猜想。
罢了,这宫中,谁不想飞上枝头变作凤凰,只是有的人有心没胆,有的人有心有胆却没有一副好皮囊,茉云确是个有心有胆又有几分姿色的人,她努力抓住一个机会也无可厚非。
只是,我的心却这样难受。
“好,我等着你的飞黄腾达。”我干干的笑了,一指已不冒香雾的香炉:“但在你飞黄腾达之前,也得将龙涎香添好,不然在那之前你已经被陛下治罪了。”
茉云一瞧,“啧”一声:“忘了忘了。”说着忙摇摇晃晃的起身,小跑着去添香。
我看着她莽撞的背影,渐渐收起干笑,叹息着摇摇头。
人人都以为,成为主子娘娘就能逍遥自在,风光无限。但仰望着这个位子的人并不知道,表面的风光无限是要付出代价的。茉云光瞧着现在风头无两的宝和妃,却没看见还没承宠几天就香消玉殒的紫宝林。
大多数的宫女,都只能成为第二个第三个紫宝林。只但愿懋德妃在利用茉云这个工具时能护着她。
“我先回房了,晚膳就算了,没胃口。”我交代完,不等茉云回答就往自己的耳房去了。一路思索着成为齐王良娣的圆子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了,那顶小软轿终于将她送出了这个高高红墙围成的皇宫。她的结局大约是宫女们最好的结局了。
但一想到她不会写字,所以无法通信,故而不能得知她的近况,心中就没有来的一阵慌。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毕竟齐王府不会比皇宫更复杂,比起圆子,我更应该操心一下现在扬眉吐气的宝和妃。
我正沉浸来自己的思量中,完全没注意在我那没有点灯的房中坐了一个大活人。
所以不出意外的,在我右肩被一个手掌突然拍了一下时,从我的嗓子眼中破出了一声几乎能够刺破鼓膜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