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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篇小说 北京邻居(荆永鸣)

《北京邻居》 文\荆永鸣

选自《人民文学》2012年第8期

【作者简介】 荆永鸣:赤峰市人。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外地人》、长篇小说《陡峭的草帽》等。曾获《小说选刊》奖等多种文学奖。中国作协会员,煤矿作协副主席,北京作协合同制作家。

1

刚到北京的时候,我和妻子一直住在餐馆里。我们的餐馆不大,六张散桌,一个包间,包间旁边有个四平方的小耳屋,外加一个油乎乎的厨房,仅此而已。当时,北京的小餐馆差不多都有两种功能:白天是餐厅,夜里做宿舍。我们的餐馆也不例外。晚上打烊了,休息了,男伙计睡前厅,女服务员住包间,我和妻子就在那间四平方米的小耳屋子里下榻。整个餐馆,从里到外,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放倒了的人体!

有句话,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其实不一样的。睡着了不用说,人就是一块呼吸着的肉,灵魂可以乘着梦的翅膀尽情遨游,醒着的时候则不行,干点什么都不方便,极其别扭。为此,我曾不止一次建议妻子,到外边去租间房子,哪怕小点呢,破点呢,都行,没关系,只要关键时刻能让人喘几口粗气就好。可我妻子总以“餐馆刚开业,死活还看不出个上下呢”为理由,一次次推诿。她说,还是等等吧,看生意能不能稳定下来,刚跑出来创业,这么点困难都克服不了哪行啊,你说对不对?

我承认她说得对,有道理。可一想到夜里的处境我就很烦,觉得她的道理太注重理论而忽略了实际。而实际一点的话我又不能说,也没法说。是啊,困难,困难,不就是困觉的时候有点难吗?身为女人,她能够克服并且苦口婆心地做我的工作,我还能说啥呢?那就挺呗,熬呗!结果一直熬了三个多月,她才主动提出到外边去租一间房子。需要说明的是,不是她熬不下去了,也不是因为我们餐馆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而是高大脑袋一句话让她受到了刺激。

高大脑袋是我在煤矿工作时的邻居。他比我大三岁,我很崇拜他。他是个妇产科医生。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做妇产科医生?这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遗憾的是,在煤矿的时候我从没有跟他探讨过这样的话题,只是觉得他的职业挺好的,很神秘。一见面,我就喜欢拍着他的肩膀,悄悄地问他,又把谁给看了。或者说,高大哥,今天又看了几个?这时候,他就会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盯着我说,你眼热了是不是?告诉你,哥们儿看一百个可以当标兵,你多看一个那叫犯错误!知道不?我就嘿嘿儿地乐。

高大脑袋不仅是个出色的妇产科医生,同时他还喜欢琢磨政治。有天晚上,我去他的值班室里聊天,他语重心长地说,老弟啊,国家的形势要变了。我问他怎么个变法。他说打个比方,用不了几年,只要有钱谁就可以把这座医院大楼买下来!现在看,这无疑是一句稀松平常的话了,可当时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那大楼可是企业的,企业是国家的,你想买就能买?做梦啊?我说这你可吹大啦!他说你不信?那就走着瞧!没料到,几年后他的话果真应验了——倒不是说谁真的买下了那座医院大楼,而是说公有变私有、变民营、变股份制等经济模式在中国已经成为一种普遍事实。这件事,让我对高大脑袋特佩服!一个偏远煤矿的妇产科医生,他对国家形势看得咋就那么准呢?我到了北京这些年,也常听一些人谈论国家大事,说这事这样,那事那样;谁该上去了,谁该下来啦……听口气,犹如板上钉钉儿。可从后来的情况看,他们预测得一点都不准,就像那种常常出差的天气预报,说是明天有大到暴雨,第二天却风和日丽,一个雨点儿都没落。挺尴尬的。

书归正传。那年夏天我从北京回到了煤矿。晚上几个哥们儿请我吃饭。我刚走进一家餐馆,就碰上了高大脑袋,他一把捞住我的手,钳子似的握。当时高大脑袋已经是一家私人医院的大股东兼院长了,身份变了,人没变。他还是过去的样子:不仅脑袋比一般人大一些,身材也魁梧,能喝酒,只要眼角上带着血丝,至少一斤白酒灌下去了。他红着眼睛看着我,问我啥时候回来的,话未说完,他便钳着我的手,硬往一个包间里拉。

包间里一大桌男女。已经喝得乌烟瘴气。有认识的,便一惊一乍地迎过来和我握手,寒暄;不认识的,就坐在那里生着眼睛看着我。一阵小小的骚动之后,高大脑袋伸出两只手,向下压了压,意思是让大家静一静,他要讲话了。高大脑袋喜欢在这样的场合讲话,口才也好,随便扯出个话题就能滔滔不绝。这次讲话,他主要是称赞我是个敢闯敢干的人,能顺着时代的召唤走,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去创业,令人钦佩!与此同时,他还特别称赞了我的吃苦精神——前不久,他趁出差的机会曾到我餐馆去过一次,对我在北京的情况,也算是掌握了第一手资料。说到我和妻子住宿的地方,他巡视了一下众人,说你们可能想象不到,就这么大个小屋……他伸开两只胳膊比划着,同时回过头来看着我,几平米?我说四平米。他像拍蚊子似的往脑门儿上拍了一掌,说,妈的,这记性……对了,四平米!你们说,四平米的屋子,一张小床,两口子咋睡?谁说对了,我喝一杯酒!半天没人吱声。后来还是两个女人说话了。女人对于这种竞猜式的提问,或者“互动”,总是显得比男人更积极、更有兴趣一些。一个说,挤着睡呗。另个说,轮着班儿睡?高大脑袋看都不看她们,他失望地摇摇头说,不对,都不对……你们的想象力咋就这么差呢,跟你们说吧,人家两口子是摞压摞地睡!头半夜,是他在上边,弟妹在下边;后半夜,是弟妹在上边,他在下边……

几秒钟的静止之后,在场的男男女女可没乐死。跟着一阵七长八短的笑声,我也乐了。坦率地说,我并没感到有什么难为情,哥们儿嘛,开句善意的玩笑没什么,很正常。当时还没等走出那个包间呢,我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

再次想起高大脑袋那句话,是我回到北京之后的事了。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便浮想联翩。想着想着,竟禁不住扑哧一声乐了。我妻子问我咋的了。我说没咋的。那你笑啥?她用胳膊撑起身子,诧异地看着我。这时候,如果我再说没笑啥,因此而产生的后果就不好了。试想,假如有人在你身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又说没笑啥,你会怎么想呢?我是个心理素质很差的人,不喜欢在一些无聊的问题上制造悬念,折磨别人。于是就把高大脑袋那句调侃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我妻子听后也乐了。她沉吟着说,这个高大哥……他可真流氓!接着就再也没有了下文。很长一段沉默之后,四平方米的黑暗中,我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第二天早晨,还没起床,我妻子就很认真地叫着我的名字,她说是有个事儿想跟我商量商量。

我问她啥事儿。她说她考虑了半宿,还是去租个房子住吧。

我说租不租都行,无所谓。说真的,我都麻木了。

她说,租!

我用她以前对我说过的话提醒她,租个小点的平房也得六七百……

她说,那也租!

2

1998年的北京租房很困难,不像现在——现在有租房网,有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中介公司,信息铺天盖地,你想租哪个地段的房子,哪个价位的房子,只要在网上一搜,“哗”就会出来一大片,让你可着劲儿地挑!那时候不行。互联网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房屋中介也少,信誉还差,有的干脆就是骗子——想租房呀?有哇,什么样的都有。去看看行吗?行啊,先交二百块钱劳务费。看成了,再付一个月的租金;看不成,劳务费不退。不退就不退吧。那就走,上车!车子是个破夏利,开得嗡嗡响,好歹没在路上散了架。到了地方一看,房子没说的,位置,设施,都挺好。一问租金,眼球差点蹦出来,这不是在讹人吗?话一出口,房主的眉毛都立起来了,师傅,您怎么说话呢?想租就租,不租拉倒,什么叫讹人啊,是不是?遇上这样的茬儿,你不生气就怪了。心里想,我不租了可行吧?一气之下,那二百块钱的“劳务费”就这么打了水漂儿。

我刚到北京寻找开餐馆的房子时,就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两次之后才恍然悟出这是个骗局,是个圈套!当然了,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圈套,钻不钻,全凭你的智慧,同时也在于吃一堑长一智。这次租房,我就没去钻那种骗子公司的圈套。

我钻的是胡同。北京的胡同太多了——犹如这个城市肌体中的毛细血管,不计其数。当时我钻的都是我餐馆附近的胡同:什么大纱帽胡同,南口袋胡同,磁器胡同,取灯胡同……寻寻觅觅,一连转了好几天,没找到一家出租的房子,倒是遇见不少戴着“治安”袖标的老头、老太太,他们一律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每当这时,我就赶紧迎过去,躬着身子,讨好地叫着大爷或大妈,问附近有没有出租房子的。

客气的,说没听说。

冷漠的,说不知道。

热情的,说想租房啊,您得去找中介公司,知道吗?

白扯。一点有用的信息没有。

后来我才知道,想出租房子的人不是没有,而是有关部门管得太严,房子不能任意出租——尤其不能出租给不知底的人,不明身份的人,不三不四的人,更甭说,万一闹出个贩毒吸毒、卖淫嫖娼、杀人越货等刑事案件来,房主要负连带责任,轻者罚款,严重的,没收房子的都有。因此一向遵纪守法、谨小慎微的北京市民,即使有房空着,锁着,哪怕让蜘蛛在各个角落里忙忙碌碌地结网呢,也不敢轻易出租。更不敢到大街小巷去张贴小广告。不像后来,小广告到处都是,害得那些城管人员怨声载道,整天捏着那种塑料的大可乐瓶子往上滋水,洇,然后用小铲子或小刀片之类的工具,细着眼睛一张张地清除。好不容易清理出个模样了,差不多了,本以为明天扫扫尾,就彻底OK了呢,可第二天一看,又是一层!气死。

我租房的时候,北京的大街上还没有那么多的“牛皮癣”呢,胡同里则更少。偶尔发现电线杆或厕所的墙壁上贴着巴掌大一张小纸,我都会眼睛一亮,凑到近前一看,却是“包治各种性病,尖锐湿疣,一针就好!”令人沮丧。

我妻子也沮丧。她说北京怎么这样呢,有钱都花不出去。我说还是钱少,有个百八十万的试试,卖楼的多得是,打个电话说不定就会有专车来接你。结果竟把我妻子说恼了。她说你想租就租,不租拉倒,少跟我抬杠行不行?其实我说的都是实情。后来,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倒是胡冬给我提供了一个信息。

他说,大哥,我听说你想租个房子?

我说,找了好几天了,没有。

他说,嗨,你咋不早说呀!

胡冬是个三十多岁小伙子。我没接手这家餐馆之前,他就在对面的墙角支了个炉子,卖烧饼。最初,我对这个东北人没什么好印象。他不仅剃个光头,前胸上还刺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这种扮相,要是放到今天就没什么了,比之于那些阴阳头、鸡冠头、红头发、绿头发等种种怪异的扮相,胡冬算个啥呀,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可当时不行。人的个性化追求还很单一,不像现在这么“多元”,这么变了态似的夸张。或者说,大多数人的观念都很保守——比如我,只要见到剃着光头、或前胸后背上纹着这样那样野兽的人,我就会做出这样的判断:这不是搞前卫艺术的人,就是个流氓!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狭隘的认识,第一次见到胡冬时,我就觉得这家伙不是个好鸟儿。没事的时候,他喜欢站在我餐馆的外边光着脑袋往里看,四目一碰,即使他冲着我龇牙一笑,我也懒得理他。直到他和嘎子发生了一场冲突之后,我对这个人的看法才完全变了。

嘎子是附近有名的痞子。他三十多岁,个子不高,瘦。走路的时候腰部不动,两条腿弯得像个哈巴狗,身边儿却总跟着那么一两个长得不错的女孩子。那次不知因为什么,他与胡冬发生了口角,把胡冬一个单手“锁喉”,龇牙咧嘴地抵在了墙上。这时候,我以为胡冬会用一招反掰腕摆脱困境,紧接着一场激烈的反击就要开始了呢。结果却令人失望。我眼瞅着胡冬被勒得脸红脖子粗,气都喘不上来了,还用一种变了声调的假嗓子,像唐老鸭似的说了好几句“对不起”。真是滑稽。至此,我才知道这个剃光头、刺青龙的家伙,别说是流氓呀,啥都不是了!眼看着他被嘎子放手之后,红着眼圈不断地抚摸自己被勒疼的脖子,我倒觉得这个家伙有点可怜巴巴的软弱与窝囊。

此事之后,我不仅对胡冬进行了新的估评,还渐渐发现:那些亮着光头、纹着青龙呀、老鹰呀、虎头呀、蝎子呀,或者在手腕上刺着“忍”呀、“恨”呀之类的人,搞前卫艺术的不多,真正的流氓也少。相反,他们大部分是从乡下进入城市而且涉世不深的年轻人。他们之所以剃光头,或在身上纹一些这样那样的凶恶猛兽,除了反叛他们在乡下一直承受的传统压抑、或在审美趣味上追求另类之外,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他们太懦弱,不自信,害怕遭受他人的欺侮,便模仿影视剧里的一些角色,把自己扮成了流氓恶棍的样子。遗憾的是,这种伪装起来的流氓到底是外强中干,在真正的流氓面前是那么脆弱,几乎不堪一击。

正因为这种“不堪一击”,我才与胡冬有了接触。原来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说话慢声慢语,灿然一笑,便露出一只好看的虎牙儿。讲到过去一些事儿或形容一个人的处境时,喜欢说“可悲惨”。他做的烧饼也好,有咸、甜两种,色泽金黄,看上去挺硬,咬一口酥脆。偶尔,我会用他的烧饼给我餐馆的伙计改善一下早餐,这样一来,我们便有了交往。

胡冬告诉我,在我餐馆北边的一条胡同有个21号院,院里有间房子对外出租,不知道租出去没有。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两个月前他曾在那间房子里住过。我问他为啥不住了。胡冬挠了挠脑袋,吞吞吐吐地说也不为啥,就是和院里的人闹了点意见,说起来可悲惨……不说了,一说我就来气!不说就不说。别人不愿意说的事,我从来不问。

我跟着胡冬潜入21号院的时候,正是北京人民上班的时间,也是那些不上班的老年市民去菜市场或出去遛弯儿的时间。院子里空无一人。我们在“左手第一家”找到了胡冬所说的房子。这是一间倒座子房,门外边围着一圈木板栅栏,栅栏门上没有锁,只用一个小铁钩挂着。我们进入栅栏之后,胡冬站在门口侧着耳朵听了听,又敲了敲门,没有动静,他便凑到旁边的窗户,用两只手遮住玻璃的反光往里窥视。他说没人住。我说真的吗?胡冬侧过身子,把窗户让给我。我用同样的方法看了看,遗憾的是窗子太小了,只看得见屋子里的一部分。胡冬问我想不想进屋里看看。我说你有钥匙?胡冬转身向院子里看了看,从栅栏的木板缝里抽出了一截小钢锯条,诡秘地一笑,他说这是一把备用的“钥匙”,他在这里住的时候总习惯把钥匙锁屋子里。说着,他把小锯条顺着门缝塞进去,上上下下地滑动着,找感觉,捅。这时候我突然害怕了,万一被人撞见,岂不成了挖门撬锁的啦?我赶紧压低声音说,算了算了,别捅了,我不看啦!话音未落,胡冬手里的锁把儿“咔儿”地转了一下,门开了!

从进去到出来,也不到十秒钟。我太紧张了。屋子很简陋,是长条型的,当中打了个隔断,被分成里外两个小间,里边有一张光板的双人铁床,外边放一对很旧的布面单人沙发,此外,就是那种糊了报纸而且已经很旧的墙壁了。我草草看了几眼,便催促胡冬赶紧离开。谢天谢地,我们带上门,又从大杂院里溜出来的时候,总算没碰到一个人。

3

接下来便是联系房主。此人叫刘大平,五十多岁,大个子,在一家食品厂工作,是个小头头。那天下午,他如约来到我们餐馆。在详细地询问了我们的一些情况之后,他直言不讳地说,他的房子原本不想出租了,太麻烦!可一见面,觉得我们两口子挺不错,靠谱儿,他可以把房子租给我们。问到租金,他说这个不急,看中房子再说。

其实房子已经没说的了,我心里已经有底。特别有我们那个四平米的小耳屋子作对比,我妻子一眼就看中了。一问租金,对方开出的条件是每月六百,两个月一付,上交租。我和妻子交换了一下意见,觉得还行,也就没讨价还价。

回到餐馆,刘大平草拟了一份简单的协议,彼此签了字,我又预付了两个月租金。他说成,这就齐活了!他掏出烟来,扔一支给我,又自己叼一支在嘴,点上。刘大平吸了一口烟,踌躇地说,还有个事儿……得跟您商量一下。我问他什么事儿。他说您能不能弄条烟啊?我说……烟啊?这好办,你说吧,抽什么牌子的!刘大平告诉我,不是他抽,是他琢磨了半天,觉得租房子这事儿还是得跟赵公安打个招呼,最好是表示点意思。

他一提“公安”两个字,我心里禁不住一沉。说实话,自从开起了这家餐馆,我心里老有一种紧张感,特别是一见到戴大盖帽的人就有点怕,怕警察,怕城管,怕工商和卫生防疫站的人……为此,我曾不止一次痛骂自己是胆小鬼,窝囊废,又没干过什么坏事儿,你怕个鸟!只是不管在背后怎么给自己打气,壮胆,到了正章还是不行,心里总有一种战战兢兢的惶恐与不安。这简直就是个谜。

我疑惑地问刘大平,租房还得跟派出所打招呼啊?刘大平说不是派出所,是院里的一个街坊。我说院里还住着个警察?刘大平笑了。他说不是警察,是人名儿,名字叫赵公安,明白吗?我点了点头。其实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不是公安,而是院里的一个邻居,我租的又不是他的房子,干吗跟他打个招呼,还要表示一点意思呢?刘大平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介绍说赵公安这人有点各路儿,当然也不能说他有多坏,就是挺事儿的,像个事儿妈,他担心我住进去之后他瞎搅和。

我沉吟着说,是这样……刘大平说,看您的,其实不意思也行,没关系。我说别介,该意思就意思吧。当时我就到餐馆对面的小卖铺买了一条“万宝路”,外烟儿,混合型,有劲,在当时也算是挺够档次了。我递给刘大平说,那就麻烦你给他送去吧。刘大平一怔,他说这哪成啊?您得跟我一块儿去,烟得您给他,往后有个什么事儿就好说话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公安住在院子的西北角,厢房,坐西朝东。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北京人的家里。屋子不大,光线很暗,物品都很陈旧了,而且零乱。屋子中间拉着一个灰色的布帘。布帘半开半合,里边是一张双人床,床上蜷缩着一个很胖的女人,看样子是在睡觉,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不愿意参与我们的事儿在装睡,总之我们进屋之后,她一动没动。布帘的这一边,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墙上贴着一幅球星贝克汉姆的彩色画报;地中间是一张撑开的折叠式小圆桌。桌上摆着一盘粉丝,一盘白菜,两盘羊肉片。地上一只铜火锅刚生着炭火,整个屋里弥漫着一股生烟味。赵公安正在忙乎着晚饭。他五十多岁,小个儿,身材瘦弱,一双眼睛十分灵动,对于我们的不期而至,显然有些意外和吃惊。

他“嘿”了一声说,是大平啊!

刘大平笑着说,赵哥还亲自下厨!

赵公安搓着两只手,今儿不立秋么?我点了个锅子。

刘大平说,贴秋膘呀,好!

我注意到,屋里有三只折叠的小圆凳子,但没有多余的空间,我们又不能坐到人家的饭桌上去——只好站着说话。刘大平向赵公安介绍了我的情况,说我在附近开了个餐馆,是内蒙的,两口子特老实,不惹事儿,想在他的房子里住一段,并说了一些“往后在一个院儿住着,麻烦赵哥多多关照”之类的话。说着,他看了我一眼。我意会到他的意思,把手里那条烟递给了赵公安。

赵公安怔了一下,小眼睛又是很吃惊的样子,他说您客气!然后转向刘大平说,大平啊,您这就不对了,都是街坊不是?干吗这么客气?一脸愠怒。

刘大平笑着说,我就说嘛,赵哥人不错,用不着客气,可这老弟讲究,说头次见面,不表示点儿意思哪成啊……得,一条烟呗,赵哥就甭客气了,收着吧。

我心里一阵温热。我是不是真像刘大平说的那么“讲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城里人对一个外地人的呵护——这种感觉挺好的。

那天晚上,我请刘大平吃了一顿饭。既然成了房东与房客的关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与此同时,我把从中“牵线儿”的胡冬也叫了过来。开始胡冬还有些扭捏,几杯酒下肚人才放松多了。他开始主动地给刘大平敬酒,而且一口一个“老房东”地叫着,一副很诚恳、很谦卑的样子。后来两个人越说越热乎,你一言我一语地扯起来,我才知道,胡冬之所以从21号院里搬出来,并不像他当时讲的那样“和邻居们闹了点意见”,而是被赵公安撵出来的。据说,当时胡冬在刘大平的房子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他每天守着那个烧饼摊儿早出晚归,与院里的人不相往来,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一个老太太突然发现胡冬不仅剃了个锃亮的光头,光着膀子在院里洗衣服的时候,前胸上还刺着一条青龙……此事一经传开,院子里的人就骚动了。

真的啊?

我亲眼瞧见的!

嘿,新鲜!老刘家招了个什么人呀这是!

甭急,明儿我就叫丫滚出去!

当天晚上,胡冬就接到了刘大平的电话,让他赶紧找地儿,说他的房子不能租了,邻居有反映,万一闹到居委会或派出所去就麻烦了。胡冬问刘大平哪个邻居有反映。刘大平告诉他,别的邻居倒没大事儿,主要是一个姓赵的,叫赵公安,那人多事……胡冬跟刘大平说,这事你不用管了,我去跟他说。没想到,一说就崩了。不管胡冬怎么解释,求情似的让“赵大叔”关照一下。“赵大叔”不但不理他的碴儿,还显出一种烦得不行的样子,把一只手掌在胡冬面前果断地一挡,他说得!您甭给我说这个,谁的房子您找谁去,跟我说不着!知道吗?

按理说,赵公安的话也没错。可胡冬心里明白,这件事就是赵公安在其中作的梗,他心里憋着一肚子气,又不好直说,便一声不吭地瞪盯着赵公安。在我的想象中,胡冬的眼锋肯定是有点硬了,再加上他的光头做辅助,反而刺激出了赵公安的一种激情。据说他当时就不让了。他问胡冬瞅什么瞅?想打架是不是?说着,他还两手交叉,揪住自己的上衣下摆,把一件灰色的老头衫从脑袋上捋下来,往地上一甩,然后“啪啪”地拍着自己搓衣板似的胸脯,声音响亮地告诉胡冬,“有种往这打!”他这么虚张声势地一叫板,街坊四邻全出来了。

怎么回事儿?

有理讲理,干吗打人?

是啊,这可不是撒野的地方,知道吗?

面对这种七嘴八舌的声讨,胡冬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招谁惹谁了?!真是纠结。

两天后,胡冬无奈地搬出了21号院。据他讲,当时的处境“可悲惨”,要不是赵大妈(一个挺胖的老太太,就住在我餐馆旁边的院子里)把家里一间小屋子租给了他,那段时间他就得露宿街头了。

胡冬说得可怜巴巴。刘大平却不以为然。他说赵公安的确是个事儿妈,但实事求是地说,这事也怪胡冬自己不注意形象:挺好个小伙子,既不是斑秃儿,又不是鬼剃头,你弄个光葫芦瓢儿干啥!听说前胸上还刺了个什么青龙?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胡冬,语重心长地说,小胡啊,不是我今儿说您,年轻轻的,好好做你的生意,在身上瞎折腾个啥呢!一番话说得胡冬脸红脖子粗,一个劲儿地去摸自己的脑袋。其实,这时候胡冬的脑袋已经长成了一头乌黑的短寸,而不再是那种被刮得很亮的光头了;至于那条青龙,如果不是特意袒胸露腹,也是不易被人发现的。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刘大平揪住了一身毛病似的,好一顿上课!

接着,刘大平告诉我——准确地说是在安慰我,他说不管谁对谁错,小胡的事儿已经过去了,不说了。踏踏实实住您的房子,如果院里的邻居有什么说道,您别跟他们计较,我来处理!哎,对了,那钥匙我给您了吧?

我说,钥匙啊?给了。

4

2008年初秋的某一天,我捏着那把像通行证似的钥匙,正式地走进了21号院。我和妻子忙乎了整整一天,把那间房子彻底收拾了一遍,又添置了几样简单的家具。当天晚上,我们便迫不及待地住了进去。

有了正式睡觉的地方,我才体会到北京的夜晚真是不错,连做梦都是快乐的。回想起此前在餐馆那间小耳屋子里所熬过的上百个夜晚,几乎就是白费。

5

从布局上看,21号院是一座老式四合院。据说清朝末期,这里曾住过一位武官。如今大门外还残留着一块不完整的上马石,只是不见了清朝的人和马。伴随着历史的不断变迁,院里那种“天棚、鱼缸、石榴树”的景致已全然不在,就连当初的格局业已面目全非。原来的“二进式”院落,不知什么时候被隔成了两个院子,一些不同年代翻盖、或新建的房子则高低不等,大小不一。走进院子之后,给人的感觉到处是门:厨房,煤棚,淋浴间等等。院里的居民都是老住户,而且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现代化生活把年轻人带进了高楼大厦,上了年纪的老人,似乎比较适合于住在这种古老的大杂院,或者说,这种古老的大杂院也比较适合老一点的人来衬托。

住进这个院子之后,做为临时的房客,我知道融入不了它的主体,那些老住户,也不会因为一个外地户的到来而改变什么——包括他们的喜怒哀乐,包括他们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更主要的是,我们必须吸取胡冬的教训。因此,开始的时候我和妻子都非常低调,甚至怀有一种“鸠占鹊巢”般的不仗义,尽量躲着院里的人,默默地小心翼翼地生活。

我和院里的接触,源于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叫楠楠,是隔壁李大妈的外孙女。当时她正在附近的一所小学里读书,每天放了学,由李大妈的老伴儿接回来,到了晚上,再被她妈妈骑着自行车接走。那年国庆节,我把女儿小玉从她乡下的姥姥家接到了北京。刚见面两个孩子就成了朋友。她们一个黑,一个白;一个偏胖,一个略瘦;只有年龄相同,都是八岁。有一天,两个孩子在大院里的自来水龙头下洗手。楠楠说,知道吗?饭前便后必须洗手,手上的细菌可多啦。啥叫细菌?我手上咋没有?小玉问。楠楠说,啥叫细菌您都不知道?就是活着的东西,特别特别的小,用显微镜才能看得见……

两个孩子洗完了手。楠楠说这水真凉!小玉却不以为然,这水还凉呀?我姥姥家的水才凉呢。楠楠说,为什么?小玉说,那是井里的水。楠楠说,井是什么样子呀?小玉说,你连井都没见过?就是在地上挖的洞,可深可深了!往下一看,特黑,啥也看不见!楠楠说,哎呀,吓死我了!那人掉不下去吗?小玉说,咋掉不下去呀?我们班里的刘小柱还掉下去过呢,差点儿没淹死,后来学习一点都不好了,考试净得大零蛋。楠楠说,哎呀,是不是把他摔成笨蛋啦?小玉说不是,我们老师说,他脑袋里进水啦。

两个孩子天真的对话,使这个古老的院子里充满了童趣。我在屋子里忍不住笑了。同时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温情与感动。怎么说呢,住进这个院子之后,每天从一个大门进进出出的有十几号人,能说上两句话的都少。不是不想说,而是作为一个外来户,我总觉得和那些坐地户之间有一种东西隔着,看不见,却很坚硬。但是孩子却可以凭借她们的纯真,轻而易举地穿越了它。如此看来,如果我们能像孩子那么单纯与透明,我们眼前的世界肯定是另一种样子。

此后,我开始用一种比较积极的目光吸收着院子的一切。一段时间之后,我知道了院子里住了八户人家;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便理清了哪个女人是哪个男人的老婆,哪个男人和哪个女人是鳏寡一人。起床最早而又秃了顶的男人他叫海德宝;那个细高个、总追着一只足球走路的小伙子是赵公安的儿子……

最先熟起来的,是隔壁的李大妈。那是个圆盘大脸的老太太,姿态端庄,面容高贵。搭讪起来,却是个挺爱说话的老人。几次之后,我便知道了她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在一个派出所当所长,女儿和姑爷在街道办事处工作。两个子女住的全是楼房。她和老伴儿也有个两居室,在沙子口,一直空着,他和老伴儿谁都不愿意去住。我说是啊,老年人都不喜欢住楼房。李大妈摇摇头说,不是不喜欢,主要是接收不到地气。她用一种神秘的语气小声说,这院儿风水好,过去是一个武官的宅子!我乐了。您老儿在这住了有年头了吧?敢情!我来到这院儿的时候还是个姑娘呢。李大妈告诉我,当时她老伴儿刚从部队转业被安置到了纺织部工作,就是为了跟她结婚才要到了这个房子。她感慨地说,那时候我才二十三,现在都六十六啦,你算多少年了吧。

我算了算,确实不短了。而李大妈的老伴儿也有七十多岁了吧。那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老人,青白发,板寸头,言语不多,但做事仔细。每天睡过午觉之后,他先是把一个很小的方桌摆到院外,然后回到家里,拿出两个小马扎,摆在小方桌的旁边。这时候,李大妈一手拿着两个蒲扇(防蚊用),一手端着个大号茶缸子,从院里走出来,老两口往小马扎上一坐,沐浴着秋天的暖阳,一直坐到傍晚。

李大妈的外孙女——也就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楠楠,喜欢吃东北的锅包肉。偶尔,李大妈会带着小女孩到我的餐馆去要一个外卖。最初两次,我和妻子说啥不收李大妈的钱。李大妈却执意不从,她说那哪成?你们做的是生意,不要钱,明儿我就不来啦!她言语认真,表情严肃,几乎要生真气的样子。后来我发现,北京人注重人情世故。尤其是那些年岁大一些的老北京,最是讲究规矩,可称得上是礼尚往来的典范:假如你给他一根针,他就会变着法地还给你一条线,绝不占你的便宜。

6

接着,熟起来的就是赵公安了。坦率地说,因为有胡冬的事做铺垫,最初我还有意躲避着他。其实,蛮好的一个人。说话高门大嗓,豁豁亮亮,给人的感觉他总是那么快活。见了面,离老远便会打个招呼,并不止一次地叮嘱我,有什么事儿就言语一声,都是一个院里的邻居,甭客气!

不过,时间一长,我渐渐发现赵公安这个人还真是点“各路儿”。从性情上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属于躁动型的人,好说好动,还好斗。通常情况下,只要他不到街上去,你在屋子里就会经常听到他的声音,和街坊打招呼啊,逗闷子啊,今儿个气温是多少度啊……或者,拖着那架两个辘轳的小购物车从菜市场一回来,他就会跟院里的邻居骂骂咧咧地抱怨说,土豆涨了五分,大蒜、白菜涨了一毛,黄瓜都他妈五毛一斤啦……琐琐碎碎,一地鸡毛。如果再来上一句:今儿遇上一傻逼,我差点没抽丫的!——那保准是他在外边又和什么人吵架了。总的说来,我觉得这个瘦小枯干的人,可能是肝儿不太好,心浮气躁,喜欢抬杠,不管说什么事儿,都像是憋着一肚子气似的,而且啥也看不惯。

他甚至看不惯自己的儿子。其实,那是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个子比赵公安高出半头。他叫涛子,十八、九岁,穿一套深蓝色的运动服,透出一身的青春与活力。据说涛子是在一个职业学校读书,学的是建筑,却偏偏喜欢上了足球,而且似乎到了迷恋的程度。只要你见到他,保准就会见到足球。有时候,你刚要出院或进院,一只足球会“嗖”地通过院门口射到你腿上,吓一跳!紧接着涛子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一缩脖,抱歉地一笑。涛子不爱说话,至少是不愿跟大人们说话。但涛子喜欢唱歌。有段时间,他走里走外的,总是在哼唱一首外文歌曲,很好听,给人的感觉很轻松,有一种很浪漫的味道。我不懂外文,还是能听出是前不久在法国世界杯开幕式上的主题曲:《我踢球你介意吗》……我当然不介意。相反,倒觉得年轻人活泼一点没什么不好。试想,这么一个灰砖灰瓦的大杂院,本来就是一种老气横秋的样子,假如院里的人每天都绷着个脸,进进出出,一句闲话不说,一点声音没有,甚至连走路都轻手轻脚的,走猫步……岂不让人联想到古堡里的幽灵?那倒是一件恐怖的事。

介意的是赵公安。在我住进这个院子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和儿子就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冲突。

国家花了那么多钱,都没培养出一个会踢球的,你他妈瞎踢什么呀!

——这是大前提,是引子。随后,他就会痛斥涛子没出息,不务正业,连大学都考不上,还整天抱着个足球当事儿干,将来就是个他妈戳狗牙的货!

就在他这么骂骂咧咧的时候,涛子要么一声不吭,要么就是抱着他的足球拿腿走人。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才会反驳几句。而且也绝不是个善茬儿。有天下午,我听见赵公安又训斥涛子了,还是“不务正业”那一套,而且越说越尖刻,他说我告诉你丫的,再不好好学习,将来就是当上市长你也是个庸官,是个棒槌!听到这么一句没边没沿儿的话,涛子反击了。

我是棒槌,那你去当啊。

我……

你才五十多岁,还有机会呢。

我他妈抽你丫的!

我要是你,就先抽自个儿一耳光,问问自己是怎么活的,再教训别人。

你他妈再说一句?!

我说完了!

父子俩唇枪舌剑,吵得十分有趣儿。我在屋子听着,不禁哑然失笑。如果是在我们老家,在煤矿,作为邻居,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劝一劝,开导一下当爹的,孩子有孩子的乐趣,别老是那么挖苦,你越是挖苦,越容易造成他的叛逆心理……可这是在北京,是在赵公安面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怎么说呢,我觉得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人,尤其是生活在天子脚下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种优越感。作为外乡人,最好不要自以为是,否则,哪怕一句话露了怯,说不定就会被人教训上一顿。我就有过这方面的教训。在煤矿工作的时候,有一次我带着单位的一辆破卡车到北京来出差。晚上进了城,被马路上的交警拦住几次、又罚了几次款就不说了。当我们来到一家招待所门口时,又被把大门儿的老头拦住了,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当时我很生气,便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们是住宿的!老头这才收回他伸出的一只手臂,很不情愿地放我们进去。可我们的车子刚走出几米远,老头又急匆匆地追了过来,敲着车窗玻璃,忿忿地喊了一句,那叫住宿!知道吗?从此我知道,在北京,这个“宿”字的发音是“素”;而不像在我们老家那样,所有的人都念“许”。我举这么个小小的例子,倒不是说赵公安像那个老头似的那么较真儿,那么好为人师,而是说赵公安这个人太各路,你说啥他堵啥,甚至,你就是顺着他的人情说好话,他也总能找个理由来否定你。

秋末的时候,北京一连下了好几天冷雨。黄色的落叶粘在路面上,溜滑溜滑的,一不小心会把人撂个跟头。那天早晨,赵公安是在房顶上被撂倒的。屋子漏雨了。他刚用砖头把一块塑料布压好,人就闹了个侧摔。我眼瞅着他顺着陡峭的房顶差点溜到地上,没把人吓死!回到地面的赵公安也是一脸苍白,他骂骂咧咧地说,房管所那些个傻逼,前几天就告诉他们来修房子,到现在连他妈兔子大个人儿都没见着,我他妈的要是从房上掉下来,非去找他们算账不可!接着,说到这房子至少有一百多年的时候,完全是出于同情,我附和着说,这么老的房子别说得修呀,按理说早就应该拆了。没想到,赵公安却突然掉转矛头,盯着我,他说这您可说错啦!在北京这地方,您不能说房子年头长了就应该拆掉,故宫都五百多年了,到现在也没拆呐!说完,他便哈哈大笑,笑完还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好像他突然发现了一个真理似的,还问了一句,您说是不是?

真让人头疼。

这就是赵公安。不仅说话太臭,噎人,他还总是愤世嫉俗。有一次,说起他原先工作的那个灯泡厂破产的事儿,他显出既无奈而愤怒的神态,说全是被那些当官的给祸害败的,他们自己吃饱了,捞足了,害得老百姓全都下了岗。

我问他什么时候下的岗。

他说,快他妈两年啦。

我说,没琢磨着自己干点啥?

干点啥?他看着我,北京的厕所都让你们外地人包了,我他妈的干啥去呀!

他把那个“干”字说得很重,而且声调也拉得很长(是那种典型的京腔),听起来很无奈,又像是逮住了理似的。其实,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一种强词夺理。不错,随着改革开放之后的人口迁移,城里的外地人的确是越来越多了,但再多也不至于抢了你赵公安的饭碗呀。退一步讲,即使没有外地人承包,扫厕所的活儿你干吗?搬砖运瓦扛沙子和水泥的活儿,你吃得了那份苦吗?做金融,搞科研,几天鼓捣出一个软件的活儿你又干不了!说到底,无非是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愿意做罢了。

说到外地人,我曾把我们和城里人做过比较。我发现这是两个不同的群体。我们是跟随时代的步伐闯入了城市,用自己的方式寻求生存之路,什么样的苦都能吃,敢冒险,有时候胆子还很大。城里人头脑聪明,见多识广。他们坐拥天时地利,较之于像我这样楞头楞脑闯到北京的底层人,无论做点什么样的营生,都是有绝对优势的。遗憾的是,有些人却把这种优势当成了优越,当成了资本,两手一抱,肩膀一端,什么也不做,也不屑于做。每天无所事事,便聚到一起,位卑言高地发一些时鲜的评论,小到南方水灾,大到国际战争;说到天气,少不了要骂骂气象台;谈政治,总要恨铁不成钢地埋怨一通政治局;而一旦扯出柴米油盐的话题,则能琐碎地道出“今儿早市上大蒜涨了一毛,土豆涨了五分……”最可悲的是,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外地人没日没夜地拼搏,奋斗,挣钱,对照自己悠闲、愁苦的生活,他们又突然“醒了腔”似的牢骚满腹,认为外地人抢了自己的饭碗,抬高了城里的物价……

我必须申明,不是所有的城里人都是这么一种活法,这么一种心态。很多人还是非常进取的,比如,冯老太太。

冯老太太也是21号院里的邻居,而且是个七十多岁的孤寡老人。据说她很有钱,但我没看出她有钱的样子。她住在院子的西南角,倒座房。屋里的面积有十几平方米,中间打了个隔断。外边用来居住;里边那一间,则在临街的墙壁上开了个小窗口,做成了小卖铺。卖一些真空包装的香肠、面包、榨菜咸菜和牙膏、牙刷之类的生活日用品。同时,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放了一张小木桌,桌上摆了一部公用电话。冯老太太就整天坐在那个小木桌前,看着胡同里的来往行人,等待着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生意,那种孜孜不倦的生活态度和生意精神,真是不错。

在我看来,赵公安尚属年富力强,精力充沛,他完全可以干点什么,即使吃不了大苦,也可以学学冯老太太。可赵公安不那么看。他甚至对冯老太太还颇有微词。有一回,我在冯老太太小卖店买了一包卫生纸,刚转身,又被老太太从窗口里探出头来叫住,她说还没找您钱呐,您怎么就走呀?年轻轻的什么脑子呀!她嗔怪地说完,便咯咯直乐……这时候,赵公安正在门口那块上马石上坐着,他往冯老太太那边迅速地看了一眼,又把一只手拢在嘴上,像是对我传达一种重要信息似的说,快死的人了,都倒计时了,卖出一卷儿纸还那么高兴,我可真是服了她啦!

什么也不屑于做的人,也有闲极无聊的时候。我们住的那条胡同里有一棵老槐树。树下的空场上,每天上午都有几个老头在那里抖空竹。据说,空竹也称“胡敲”、“地铃”和“风葫芦”;抖空竹也叫“抖嗡”或者“扯铃”,过去是一种庭院游戏,现在都是在胡同或公园里“抖”。有一天,我发现赵公安也“抖”上了。可能是手生吧?赵公安抖得不是很好。至少不像另外两个老头玩得那么娴熟,只见他们一手执一根两尺多长的小木棍儿,两棍儿之间系一根很细的线绳,把线绳在空竹轴上绕两圈,一提一送,不断抖动,使空竹越转越快,发出铮铮的响声。间或,还能玩出几个花样儿:抡高儿、对扔……最精彩的是,他们把空竹抛到空中,落下来,用棍儿接住,能让它在木棍儿上不断地旋转,然后再让它突然跳到另一根木棍儿上——这叫“鸡上架”。此外什么“仙人跳”啦,“满天飞”啦,一招一式,都玩得连贯流畅,漂亮!

相比之下,赵公安就逊色多了。我注意到,另外两个老头的空竹都是“单轴”,赵公安抖的则是“双轴”,可能是他抖得转速不够,那只空竹不但发不出响声,还常常失败地掉到地上……不过,赵公安却抖得很认真,而且毫不气馁,用他自己的话说,瞎他妈抖呗,要不干啥去呀!可没过多久,在那几个抖空竹的老头中,已经没有了赵公安的影子。一问,他告诉我说,早歇活儿了,有什么劲呀,您说是不是?

7

知道赵公安这个人喜欢锛杠头儿,不好交流,我便尽量躲着他。但毕竟是在同一个院里住着,而且已经混得很熟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时候想躲都躲不了。况且,赵公安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只要逮住机会,哪怕素不相识,他也会搭讪几句。有一次在厕所里,我听见他蹲在那里一边吭吭哧哧地用功,一边跟一个陌生人搭讪:

外地的吧?

辽宁的。

来旅游啊?

办点事儿。

带手纸了吗?

带了。

没带您说话,北京人好客,知道吗。

当时我正站在小便池前撒尿,听了这话,竟禁不住一哆嗦一哆嗦地笑。

通常情况下,赵公安总是把一些无聊的时间安排得悠闲而精致。没事的时候,他喜欢拎着一个挺大的玻璃茶罐子,趿着拖鞋,迈着“八字步”走出大杂院,往门外的那块上马石上一坐,用屁股压着那段沉甸甸的历史,把手里的小收音机鼓捣出新闻——然后,就亮着他那双机敏的小眼睛东张西望。一旦哪院里出来个邻居,离老远儿,他便京腔京韵地招呼上了。

吃了吗?他把这个“吃”字说得很重。

或者:那个破班还上呐?快歇了得啦!

他把那个“歇”字的音调拉得很长。

我住的房子紧临院门口,朝南的那面墙上有个小窗子,正好开在了那块上马石的上方。通常情况下,不管赵公安跟谁说话,逗闷子,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因为都是久住一起的街坊,所问所答无非是前天或者昨天的重复,平庸,琐屑,没什么意思。有天早晨,赵公安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倒是很新鲜,很有趣儿。他说,宝堂,你的鸭子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宝堂是19号院里的一个邻居。那是个古怪而有趣儿的人。他四十五、六岁,没工作,喜欢养玩儿物。说起来,这也是老北京的一种传统,是老北京人的一个乐儿。据有关民俗资料记载,自明朝开始,居住在北京四合院里的皇城子民,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不分地位高低,素有豢养玩儿物之好。比如养鱼,养鸟,养虫,养兽……总之,不管养什么,都是为了以博雅趣儿,图个乐儿。不过,宝堂养的与过去那些老北京人养的玩儿物略有不同。他养的是一只乌鸡和一只鸭子。有趣儿的是,那两只普通的家禽,竟然被宝堂驯养得非常聪明,听话。你可以想象,一个男人肩上蹲着一只乌鸡,身后跟着一只摇摇摆摆的鸭子在王府井大街上招摇过市,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我当时的感觉是,太好玩了,简直就是个奇人!后来我才知道,宝堂养的玩儿物,还不单单是那只听话的乌鸡和鸭子。有一次,我看见他蹲在胡同里的一棵槐树底下默默地哭泣,脸都哭歪了。隔壁的李大妈挤眉弄眼地告诉我,说他的一只小白兔死了,昨天埋在了树底下,今儿个是在那里悼念呢。她还告诉我,宝堂是光杆儿一人儿,年轻的时候结过一次婚,没几天儿就离了,此后再也没找过。我在想,这样的一个人,内心深处肯定隐藏着一种很独特的情感世界吧。遗憾的是,我却从没和宝堂说过一句话。有时候,我们会在胡同里碰个面对面,我很想跟他点点头,搭讪几句。可他总是扛着他的乌鸡,并引领着那只鸭子,目视前方,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走过去。

最初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人不太正常,说白了就是有点“二”。那天,我听见赵公安问他那只鸭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没想到,宝堂的回答像他那只摇摇摆摆的鸭子一样,既顽皮而又风趣儿。他说,鸭子肯定是公的嘛,妓女才是母的呐。

当时我正准备到餐馆去,便想趁此机会和宝堂搭个话,认识一下。当我锁上门,再从院里出来的时候,宝堂和他的鸭子已经不见踪影,只有赵公安正一个人在上马石上佛似的坐着呢。

嘿,怎么才到店里去哇?

回来拿点东西。

餐馆的生意还成吧?

凑合吧。

啥时候请我喝酒啊?

我不是说了吗,啥时候都可以。

嘿,您不请,我怎么去啊。

我现在就请,走吧?

得了吧,瞧您那样儿就不怎么真心。

说实话,我的确不怎么真心。不是我舍不得一顿酒,而是我觉得赵公安这个人性格不好把握,平时就说不到一块去,又不知道他的酒品咋样,万一在酒桌上弄个不欢而散,还不如不请呢。至于赵公安,虽说话头儿上步步紧逼,说过了,也就拉倒了,并不认真。问题是,这种不认真的话他老说。这就讨厌了。

长痛不如短痛。我想,还不如干脆来个了断呢。几天之后,我郑重其事地向赵公安发出了邀请。没想到,不请他的时候,他老是磨磨叽叽,真要请他,他反倒耿直上了。他说嘿!干吗呀老弟?一院儿里的邻居,有事儿尽管言语,喝什么酒哇!您说是不是?我解释了半天,说啥事儿没有,就是一块坐坐,聊聊天。到最后,我甚至把“你要是不去就是瞧不起老弟”这样的话都说了,他还是不去。大有一种“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劲头。俗话说,请客不到恼死主人。我生气地想,不去拉倒,我还不请你了呢!

8

时间很快,一晃到了冬天。从视觉的意义上说,我喜欢北京的冬天。夏天里,满城的各种树木与花草,密密匝匝,太蓊郁,太繁复,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冬天则是一个“删繁就简”的季节。空闲的时候,你沿着故宫外边的筒子河慢慢行走,高高的城墙与角楼之上,天空宁静而肃穆;河边上,那些落去叶子的老槐树,在冬天的冷风中抖动着黑瘦的枝桠,虬劲,疏朗,给人一种骨感之美。总的说来,冬天的紫禁城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很有一种老照片的魅力。

这时候,你再走进北京的胡同,就会立刻感觉到什么是真正的古朴,什么叫真正的安静!胡同两旁,一律是那种古旧的灰墙古瓦,院门则高低错落,大小不一。在其他的季节,你还能看见几个老头、老太太戴着“治安”的红袖标在胡同里溜达,或聚在门前坐在小马扎上喝茶,聊天。现在已不是摇蒲扇的季节,许多老人,特别是那些病歪歪的老人,都躲在屋子里“猫冬”去了,就连赵公安吵吵嚯嚯的声音也稀少了。大杂院里听不到一点喧闹,整个胡同安静得如时光在倒流,而天空却是一种阴阴的样子……这时你就会突然生出一种渴望:下场雪该多好啊!

盼了两天,一直未果。有天晚上我听见赵公安在院子里又骂气象台“净他妈撒谎”——没想到,第二天那场雪就真的下来了。雪花不大,却整整下了一天。房顶上、胡同里,全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在周围钢筋与水泥筑起的森林中,这片低矮、古老的平房区,竟有一种童话般的境界了。

傍晚的时候,我正在胡同里扫雪,海师傅拎着一把铁锹出来了。

他嘿了一声说,院里的雪是您扫的啊!

海师傅是个瘦弱、随和的人。他叫海德宝,年纪并不大,只是头顶谢得早了点,看上去足有七十岁的样子,一问“您老儿高寿啊”,才六十二!刚住进在21号院时,我发现这个谢了顶的男人总是起床很早。每天七点钟,院里的自来水管下就会响起他刷碗的声音,或者是吭哧吭哧地搓洗衣服……当时我曾跟我妻子断言,说这人肯定是个老光棍。有一天,他客气地问我,能不能在餐馆里给他带回一个鱼香肉丝——及至送到他家里时,我才发现床上还坐着个瘫痪的女人(据说,已经在床上卧了两年)。那天我执意不收他那个鱼香肉丝钱,后来他还是追到院子里,把钱塞给了我。此事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见了面,我就根据当地人的尊称,叫他海师傅。

不久之后的一天,海师傅在院门外修他那辆人力三轮车。轴碗儿坏了,鼓捣了一手黑油。我一边看他修车,一边跟他闲谈。聊起来,才知道海师傅的祖上是“旗人”,是大清王朝的正身贵族!只是,这个秃了顶的皇城子民,不像有些旗人后裔那么恋祖,一说到祖上是旗人——什么“正黄旗”啊,“正蓝旗”啊,“镶白旗”啊;什么“吴尔古察氏”啊,“苏完瓜尔佳氏”啊(真咬嘴,想记都记不住)——他们总有那么一种掩饰不住的骄傲和自豪。海师傅不这样。他对那段历史的看法挺客观,甚至很不屑。他说什么金枝儿呀,贵族呀,全落庙啦!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对于八旗子弟的那些事,我还是多少了解一点的。在消灭明朝统治的战争中,他们勇猛善战,立下过汗马功劳。满清入主中原后,有二十多万八旗子弟被封为贵族,由朝廷提供禄米、俸银、住宅、田产。并通过“圈地”和对汉人的驱赶,形成了“满汉分城”的局面。他们坐吃俸禄,不工不农、不商不牧,终日肥马轻裘,或提笼架鸟,斗鸡,逗蛐蛐,放风筝,玩玉器,赏小脚,诸如此类成了那些“北京大爷”的主要乐趣。极度空虚之下,有些人甚至吃喝嫖赌,抽大烟、吸白粉,寻欢作乐,挥霍无度。以致最后家产荡尽,穷困潦倒者不计其数,甚至沦落成流氓无赖和街头小混混的也大有人在。

在“忽喇喇大厦倾,昏惨惨灯将尽”的残局中,像所有的正旗人一样,海师傅的祖上也是在劫难逃,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民国的时候,他太爷爷先是卖了一个镏金的蛐蛐罐渡过了难关;晚年,又把一颗金牙也拔下来卖掉,全家人才没被饿死……

海师傅细着眼神儿,把一个小钢珠儿仔细地抿到轴套儿里。他说,到了我这一辈儿,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传下来。啥也甭说了,活着吧!我问海师傅是啥时候住进这个院子里来的。海师傅看着我,像猫一样地笑了一下,您问我爷爷是啥时候住进来的还差不多。我说是吗?那么早啊?海师傅告诉我,他们家从前门搬到这里的时候,他爷爷才七、八岁,还穿开裆裤子呢。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一首歌来:

我爷爷小的时候

常在这里玩耍

高高的前门

仿佛挨着我的家

一蓬衰草

几声蛐蛐儿叫

伴随他度过了那灰色的年华

词很美,曲子也好听。可具体往海师傅身上一套,你就会感受到一种世事的久远与沧桑。我粗略地想了想,从他爷爷的父亲那一辈儿算起,到海师傅已经是第四代人了。四代人,用二十年叠加的方式计算,至少也有八十年而有余了吧?一个家庭连续不断困在这么两间小房子里,一直没挪窝儿的感觉——别说是亲自体验,只要想想就够腻味的了。

然而,海师傅却是个极有耐性的人,而且很勤勉。平时,除了料理家里的柴米油盐、侍候瘫痪的老伴儿,还能蹬着人力车去街上揽点活儿,拉个脚儿,带着客人沿着筒子河观观光,或者走街串巷,搞个“胡同游”什么的。海师傅不愧是个老北京——他不仅知道宫里的许多事儿,对宫外一些胡同的人文历史也了解得不少。有一次,我们聊起了王府井。他说早先啊,文武官员进宫的时候,有个规定,文官走东华门,武官走西华门。这文官和武官的脾气、秉性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武官比较正统,死板;文官呢,比较散漫,无形,文人嘛,骚客嘛,喜欢吃点啊,喝点啊,说白了,就是闲着没事儿瞎得瑟呗!这样时间一长,东华门一带渐渐就有了一些小摊儿小贩儿。后来卖东西的越来越多,就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市场,也就是王府井原来的东安市场……

后来我发现,海师傅也不单是靠他的人力车挣钱,此外还做点别的小生意。有段时间,在夜幕下的王府井大街上,他还卖过一种很小的提线木偶。那是一种很小的民间玩具,非常有趣儿。你正在路边上走着呢,突然有两个小木人儿从地上跳了起来,在离地一尺多高的空中格斗上了。

太奇怪了!

真好玩儿!

它们怎么会跳起来呢?

一些人围观过去。这才发现一个秃顶的男人蹲在一米开外,手里牵着一条不易察觉的细线儿,一扽一扽的——正在那里暗箱操纵呢。

一问,十块钱一个,二十块钱仨啦!许多人都争着买。我也给女儿买了一个。拿回去一试,根本玩不转。无论怎么提线儿,扽线儿,都不能让那两个小木人儿跳起来。我问海师傅是怎么回事儿。海师傅看着我,一张老脸像花朵似的笑了,他说,您不会用那股巧劲儿,它能给你跳吗?

海师傅是个和善的人,也是个仔细的人。假如你是住在21号院子里的邻居,每天晚上,你就会听见他积极主动地关大门的声音:

李大妈,您家人都回来了吗?我关大门啦。

王师傅,您家人都回来了吗?我关大门啦。

就这么一家一户地问,不厌其烦。我们住进21号院之后,有两次店里遇上了酒腻子,磨磨叽叽地高谈阔论,总也不走,打烊晚了,结果我和妻子被关在了门外——又不敢在半夜深更的时候敲门,就只好返回餐馆,在那个小耳屋子里对付一夜。海师傅听说这事之后,他嗔怪地说,嘿!您怎么不早说话呀!到了晚上,再关大门的时候,他总是关切地问上一句:刘老板,您家都回来了吗?如果得不到回答,他就会把大门对得严丝合缝,但并不拉上门闩——这种做法,在我们老家叫“留门”。

正是为了这份留门的温情与感动,我早就想请海师傅吃个饭。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须知,我和海师傅毕竟是刚刚认识的邻居,而不是那种见了面就可以彼此大呼小叫着请客吃饭的朋友。如果一见面就说“我请您老儿吃个饭”,人家肯定会觉得很突兀,也蹊跷,是不会去的。其实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在许多事情上你都不能硬掰,最好是抓住机会,水到渠成。

现在,我就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我和海师傅一边扫着胡同里的积雪,一边聊天。海师傅抱怨说,本来晚上还想上街呢,这个鬼天气,下这么大的雪!我问他是不是还在卖那种小木偶。他说木偶没了,还有点新版的北京地图,再不处理了就成了旧版的了。我说这样的天气做什么也不得劲儿。海师傅说有一样倒是挺适合的。我说除非喝点小酒儿。那敢情是!说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看着我,对啦,你是餐馆的老板,内行儿呀!我得寸进尺地说,最好是二锅头,高度的,用壶烫一烫!他说嘿,神仙了!至此,我已经知道海师傅是个喜酒的人,懂酒的人。接着,我又说了一些适合于下酒的菜,花生豆呀,猪耳丝呀,再配上一小锅筋头巴脑小牛肉什么的,一通忽悠,连我都觉得这顿酒非喝不可了,我才用一种突然想起似的口吻说,对了,海师傅,你不是不出去吗?一会儿咱去我餐馆去喝一杯,聊聊天!

海师傅听了一怔,他说嘿,还真喝啊?我说,这大雪泡天的干啥呀。海师傅先是客气了一番,后来见我诚心诚意地邀请,他站在那里,微笑着想了想,索性地说,既然老板这么热情,喝点就喝点!

扫完雪,海师傅先去给老伴儿做饭了。我回到院里的时候,看见赵公安正拎着一壶水往屋里走。我一时心动,还是让让他吧,俗话说,让到是礼,他去就去,不去拉倒。这一次,听说我请的不光是他一个人,还有海师傅,赵公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问,海大哥真去吗?

我说真去。

他说那成!

说完哈哈大笑,声音是那么爽快。

9

晚上,我餐馆里的客人不是很多。我们坐的是一张临窗的桌子,窗外白雪铺地,店里温酒热菜,其乐融融。平时,赵公安给人的感觉一向乍乍呼呼,不拘小节,现在人往桌前一坐,却显得十分和善,甚至有些拘谨。他一个劲儿地告诉我少上菜,别浪费,喝点酒,聊聊天就齐了!

我们喝得不错,聊得也挺好。只是酒意正酣的时候,赵公安的老婆来了。我注意到赵公安先是一怔,同时站起身来,吃惊地看着他老婆,嘿,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钥匙。

你的哪?又丢啦?

不丢,还不许我落在家里呀?

看出赵公安的老婆不太高兴,我赶说,大姐刚下班吧?来来,一块坐吧。

赵公安一边解着腰里的钥匙,一边说,家里有饭,弄好了。

我说,一块儿喝点酒。

赵公安说,她啊?得了吧,一盅酒下去,浑身上下,没有不红的地方。

你他妈少废话行不行?我看你最好也少喝点,别灌到狗肚子里去!

赵公安的老婆高个头儿,挺胖的,和瘦小枯干的赵公安站在一起,感觉上不是很谐调。其实单从某一个方面看,世上所有的夫妻可能都不是很谐调。俗话说,“好汉子没好妻,赖汉子娶花枝”——或许,这正是“月下老人”的有意安排呢:高配矮,瘦配胖,丑配俊……这么一搭配,一互补,就公道了。从遗传学的角度上说,也科学。至于婚姻中的两个人和谐不和谐,美满不美满,则是另一回事,是外人“无法道也”的事情。

我单是知道,赵公安的老婆是二路公交车上的乘务员。住进这个院子之前我就见过她。那次,我和妻子去木樨园给餐馆的伙计买工作服,乘坐的就是二路车。车里很挤(不挤,就不是北京的公交汽车了)。上车后,我和妻子被卡在了乘务员前面那个小铁箱子旁边,身体都站不直了,车下还一个劲儿上人。一路上,女乘务员吵吵嚷嚷地指挥着乘客,慢着点儿,别挤,先下后上……可下边的人哪听呀,刚打开车门,有两个人就狠着脸子挤上来了,同时用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喊道,去天安门夺(多)钱?女乘务员顿了一下,什么夺(多)钱?坐反啦!下车下车……还不赶紧下去呀!两个人又挤挤巴巴往车下挤。女乘务员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真是的,跟这练习上下车呐!一句话,把旁边的全逗乐了。

住进21号院不久,我妻子用一种很神秘的语气问我,你知道谁在这院里住呢吗?我说,我哪知道啊。她说二路车上的一个乘务员!我说乘务员多了。她说就是说那几个坐错车的人“跟这练习上下车”的那个……想起来了吗?

几天后,我们在院子里“狭路相逢”。果然是她!穿一身宽松的便服,肩上背个很大的挎包,手指上夹着一根烟,可能是去上班吧,正急匆匆地往院外走。

我很快知道,这个女乘务员就是赵公安的老婆。再后来,我发现这个人在家里的时候,与在公交车上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一点不幽默,甚至很少说话。细想想,也是情有可原,在那种异常拥挤而又嘈杂的环境里上了一天班,售票,验票,报站名,指挥乘客上车,下车,还得不断地提醒着年轻人,给老弱病残或抱孩子的乘客让个座位……一路上不停地招招呼呼,想必十分辛苦。下了班儿,疲疲沓沓地回到这个“宁静的港湾”,人都麻木了,还哪来那么多的废话呢!因此,即便是自己的男人和儿子吵架,那个女乘务员都极少插嘴。一旦插嘴,也是言语不多,一剑封喉。有一次赵公安和儿子又吵起来了,而且吵得比以往都激烈,一怒之下,赵公安好像是抄起了菜刀(不是要砍儿子,而是要剁了他那只足球),为此,父子俩你推我搡,扭成了一团。这时候,我听见那个胖女人喊了一句,狠点掐,往死里掐!令人迷惑的是,咆哮如雷的赵公安便真的像被掐死了一般,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还有一次,我在水龙头下冲洗拖鞋。正是早晨,院子里一派安静。我突然听见赵公安嚷了起来:少惹我啊?我他妈烦着哪!接着是那个胖女人的声音:少废话!你烦?我比你还烦呐,装他妈什么孙子!至此,便没了下文。当时李大妈刚好拎着水壶走过来,我们对望了一眼,她冲我笑笑,又挤了挤眼睛,小声说,卤水点豆腐……

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以为这次赵公安又被他老婆“点”住了呢。意外的是却没有。不知道是酒精壮胆,还是有我和海师傅在场,赵公安竟恼了。他说你回你的家,我喝我的酒,什么叫灌到狗肚子里去呀?他瘦小枯干地站在那里,双手掐腰、梗着脖子的神态活像一只斗鸡。见老婆没吱声,他又用一种挑衅的口气追问了一句,都是邻居,老弟请我,我喝点酒怎么啦?!

看着赵公安这种架势,我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的夸张,过了。再说,明知道老婆不是个好惹的茬儿,就别惹她了,万一骂上你几句“装孙子”之类的话,你这不是轻下惹重下,自取其辱吗?当时我感觉空气都凝固了。好在赵公安老婆还比较理性,或者说是以一个乘务员的身份克制住了自己。她盯着赵公安,不轻不重地说道,那你就接着灌吧。说完,转身便走。

我和妻子都赶紧追出去送客。

我回到桌上的时候,赵公安还在那里愤愤不平。他说上那么一破班儿,整天跟有多大功劳似的,我都没法儿跟她喘气儿。海师傅劝着他,说行了,人家都走了,你还磨叽啥。赵公安说,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算看透了,做个男人真他妈没劲,小时候被爹妈管着,上了学被老师管着,参加工作被领导管着,成了家,被老婆管着,老了的时候还得被儿女管着……他妈的一点自由没有。海师傅笑了,他说有人管着,总比管着别人强,知足吧你!

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我想了想,他们说的都是实情,是真感慨。只是所站的角度不一样。赵公安的“被人管着”指的是约束;海师傅的“管着别人”说的是责任吧?

比较而言,我觉得还是海师傅的感慨更为沉重些。说起来,海师傅才是真正的不容易。先说他的老伴吧。那是个非常和蔼的老太太,做过小学老师。每次海师傅让我从餐馆里带回一个鱼香肉丝或宫保鸡丁的时候,她都会和我聊上几句。老太太喜养花,据说最多的时候曾养过三十多盆,夏天放在院子里,花朵开得五颜六色,像是一个微型的小花园,煞是好看。到了冬天,整个屋子里就成了花的暖房。可自从得病之后就不行了,不仅侍候不了花,自己也得被人侍候了。即使这样,她还是养了两盆君子兰,这种花好养,皮实。没人的时候,寂寞了,她就看看花,和花说说话。她说花是有灵性的,你经常跟它说说话儿,它就能听懂你的语言。她告诉我,她原来养过一盆花(我想不起花的名字了),按时间推算,本来是在那天下午的五点钟开花,有两个女同事为了看花,下午三点钟就来了。当时,她就对着那盆花说,花儿,我的同事大老远来看你开花儿,你现在就开吧……连说三遍,那花儿就慢慢地张开了嘴儿……老太太说起这事的时候,津津乐道,活灵活现。遗憾的是,那种美好而温馨的生活,在两年前,随着她的下肢突然瘫痪,已不复存在。现在,她所有的生活都得由海师傅料理。此外,他们的女儿也让老两口牵挂。据说,女儿是在五年前去的澳洲,先是留学,之后嫁给了悉尼的一个华人,如今已经有了孩子。在海师傅家的一个相框里,我见过他女儿的“近照”,圆脸,大眼睛,头发剪得很短,背景是一座海滨大桥,她站在那里微微含笑,只是笑得不太自然,似乎有些勉强。对于她在澳洲的现状,我没细问。海师傅和他老伴儿也似乎不愿意多说。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否则,海师傅可能就不会去蹬他的人力车、卖他的小木偶或者什么北京地图——去获取那么一点蝇头小利了。

再说赵公安。虽说他嘴上发着牢骚,喊着没劲,但根据我平时的观察,他那种沉湎于庸常的小市民生活里的状态和感觉,还是蛮有滋有味的。其实,从严格的意义上说,赵公安还算不上是个老北京。他的老家是河北易县,建国初期他父亲才到了北京。但在北京胡同里长大的赵公安,身上那种老北京人的味道,甚至比海师傅还足。比如:他喝酒的样子就很滋润,甚至很斯文。准确地说那不是喝,而是呷;也不是呷,应该是抿……抿一点酒,佐一口菜,而且啧儿咂有声,节奏均匀,有条不紊。

相比之下,海师傅倒是显得有些浮躁了。特别是在下半场,也许是惦记家里瘫痪的老伴儿,也许想起了远在国外的女儿,有好几次,半两的酒盅,他端起来就干了。与此同时,他还不断地催促赵公安“加快点速度”。

结束的时候,我发现海师傅有一点儿过量。嘴上说没事儿,脚步已经明显高迈起来。结果,刚出餐馆门口,他两腿一软,差点没摔倒。我和赵公安担心他摔着,便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绊绊拉拉往回走。有好几次,因为回避不及,我把两只脚全都插进了路边的雪堆里。回到家,竟倒出了半鞋的雪水!这时我才感觉到两只脚像猫咬似的,生疼!

从这种意义上说,我又不喜欢冬天的北京了。按说,冬天的北京算不上是个很寒冷的城市。可那时候北京的平房区大都没有暖气,因为屋里的空间狭窄,更重要的担心蜂窝煤容易造成一氧化碳中毒(晚报上常登熏死人的事),许多人家甚至连炉子也不生,就那么哆哆嗦嗦地挺着。不需说,作为临时房客,我们的情形更是可想而知。虽说我们来自比北京更为寒冷的北方,但那里是煤矿,是能源的故乡。冬天里,整个矿区都是集中供暖,又黑又亮的块煤可劲造!造得数九寒天家家户户开窗子,否则,你就是脱个一丝不挂也出汗!

到了北京可真凉快。记得1998年那个冬天,每天夜里我和妻子总是相拥而眠,团结得很紧。即便如此,有时还是被冻得不停地哆嗦。由此说来,我不得不佩服那些住在胡同里的北京市民,一大早,正是冻得连狗都龇牙的时候,男男女女,全是上身裹个棉袄、下身穿一条不同颜色的秋裤,得得瑟瑟地往街上的厕所里跑,真是扛冻!

10

好了,冬天过去了。沉寂了一冬天的胡同又恢复了原有的生气。暖阳下,老人们在屋外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有的带着红袖标,背着手溜达,“执勤”;有的坐在小马扎上聊天儿。老门框上的春联还依然鲜红,墙壁上的“爬山虎”又生出了绿绿的叶子,一派生机。五月初,我向刘大平交付了第四次房租。像每次来取房租的时候一样,刘大平总要关切地问上一句,那房子住着还成吧?我说行,挺好的。刘大平很高兴。确切地说,作为房东,他是因为我的满意而有一种成就感。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是不是啊?

我没有说谎。如果说当初我只是把它作为临时的栖身之地,现在我已经渐渐地喜欢上了这条胡同,喜欢上了这个院子。我喜欢它的古朴,喜欢它的幽静,尤其喜欢在庸常琐碎的生活中,透出的那种老北京的人文气息。更重要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打拼,我餐馆里的生意不仅已经稳定下来,而且还有一种越来越好的趋势。生意好了,心情就好,即使走在灰突突的胡同里,也满眼是春天!而且,眼瞅着餐馆的生意好起来,我终于同意了妻子的意见,招聘了一个小伙子做杂工,把自己从厨房里替出来。每天早晨,我照例去市场买肉,买菜;回到餐馆吃了早饭,我妻子就会催促我回家,她说每天早起晚睡的,快回去补个觉吧。于是我就回到21号院,或和院里的邻居聊聊天,或扎进那间简陋昏暗的小屋里来个回笼觉。这时候,如果餐馆里有什么事,我妻子就把电话打到冯老太太的小卖店,麻烦老太太喊我一声。

冯老太太是个很古怪的人。七十多岁了还扎着两个小辫子,说话声音很高,情绪不太稳定,有时候会骂人——骂她的儿子。据说冯老太太一辈子没结婚,但她有个儿子,是抱养的,四十多岁,长得挺瘦。他没和冯老太太住在一起,每到星期天,他会带着老婆和一个十多岁的儿子来给冯老太太制造一次天伦之乐。可乐着乐着,有时候冯老太太会突然大骂起来:滚,都给我滚蛋!有一次,我从餐馆回来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骂她儿子,不知因为啥,冯老太太好像比以往更生气,骂得也更难听。儿子蹲在院里,一声不语,一脸悲哀。冯老太太则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她一手掐腰,一手扶着门框,像是很疲惫,很虚弱,马上就要站不住的样子。这时候,儿子的老婆从屋里走出来,她一只手把着冯老太太的脖子,将一粒白色的小药片塞进老太太的嘴里,无奈地感叹了一句,愁死我了……

后来我听李大妈说,冯老太太的儿子是个懒汉,游手好闲,什么也不做,整天想着从冯老太太手里抠钱。原来如此,难怪冯老太太骂他,该骂!李大妈告诉我,她儿子不争气,冯老太太的精神也不太好。我问她,听说冯老太太是旗人,是格格吧?李大妈说,她自个儿说和“老佛爷”还有亲戚哪,谁知道啦。

但不管和“老佛爷”有没有亲戚,冯老太太对我却一向不错。每次我妻子从餐馆打回电话找我的时候,她都会隔着一个门口过来敲我的门,说,餐馆又来检查的了,让您赶紧去呢。有一次敲门,则是抱着几件衣服,她嗔怪地看我,您在家啊,天要下雨啦,咋不知道收衣服啊?我站在那里,怔怔的,有好几秒钟不知道说什么……总之,有了这样的邻居,我哪能说在这个院里住着不好呢。

当然,不愉快的事情也有。事实上,就在刘大平取走房租的第二天,我就和赵公安吵了起来。事情很简单。那天上午,我正在屋子迷迷糊糊地“补觉”呢,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赵公安站在门外。

他说,查电。

21号院用电的计费方式有点麻烦。电管部门只在院子里设一块总表,每个住户家里又设一块分表。每个月,收取电费的时候,只对总表说话。至于每家每户用了多少度电、应缴纳多少费用,都是由赵公安代办。虽说是一种公益,而不是一种义务,但赵公安却干得既认真而又端庄(人都有可爱的一面)。每逢月初,他就会一家一户地查表,记数,然后在门外的那块上马石上坐下来,根据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的底数,进行计算。把各家各户的用电度数相加,如果和总表的用电度数吻合,就OK了。接下来才会正式收费。

这次则不然。查完了电表,刚走出去不一会儿,赵公安又端着个小本子回来了。他说丫怎么不对劲呢。

我告诉他,说用不着那么精确,差不多就得了。赵公安一听却赖叽了,他说什么叫差不多就得了呀,丫对不上数,就得我他妈搭钱,知道吗。

说话的时候,赵公安喜欢用“丫”这个字,并不时缀上一句“知道吗”。坦率地说,刚到北京的时候,每次听到这两句话,我都不是很舒服,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无所谓了。不过没听习惯的人却非常反感。说个乐子:有一回,我餐馆一个伙计的父亲从东北来北京办事,我留他吃饭,喝酒的时候,就因为那个伙计说了几回“知道吗”,老爷子就恼了,他“啪”地把酒杯往桌上一蹾,盯着儿子说,操你个妈的,你跟谁学的?还“知道吗,知道吗……”就你知道?你再这么问我,别说我给你个嘴巴子!当时我替那个伙计解释了半天,说这是当地人的一句口头语儿,他听常了便不知不觉地跟着这么说,不是他啥都知道,也绝对没有看不起你这个当爹的意思。老爷子这才息怒。

我无奈地说,那就再查一遍吧。

其实我也是怕赵公安麻烦。那块电表不知道是哪个二百五安装的,太高了,几乎紧贴着顶棚,而且还是位于床的上边。我重新在床上铺了张报纸。赵公安脱了鞋,又很费劲地站到床上去。他抻着脖子瞅了瞅电表,又从兜里掏出一只小手电,照了半天。随后,人从床上退到了地上,脸子也同时撂了下来。

他说,您自己瞧瞧吧。

赵公安抽了抽鼻子,没吱声。

我上去看了半天,终于发现电表的那个数字小轮一动不动——而屋里的电灯分明是亮着的。我说,咦,这是咋回事儿?

赵公安“嘿”了一声,他说,您问我,我哪知道怎么回事儿?

说实话,自从上次喝完酒,赵公安对我的态度相当不错,即使聊天,也没怎么抬杠。现在我却发现他的态度不怎么友好。我倒不是说请人家喝了一次酒,就非得让人家对我永远都和和气气。请顿酒算个啥呀,在酒桌上,宾主之间就翻脸、骂祖宗、掀桌子的事多了去了。问题是,我觉得赵公安不但话里有话,更主要的是他的眼神儿不太对劲儿,有点伤人。

我嘟哝着说,怎么不转了呢。

他说,您的表,您自己应该清楚呀,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更加验证了我的感觉。当时,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又是电的事!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咋老是跟我过不去呢?春节前夕,就因为我餐馆里的电表断了一根像头发似的小铜丝,铅封开了,那查电的那一男一女就生说我窃电了,让我马上补交三万块钱的电费。当时我就像被电流击中一般愣住了,巴掌大个餐馆——我几年也用不了这么多的电费呀?我死不承认。那一男一女就蹲在我餐馆里不走。他们都是不到四十岁的样子。男的是个小个子。女的大个儿,长得一般,但是挺丰满。她挤眉弄眼儿地把我叫到包间里,给我出主意,告诉我听她的,交上三万块钱就没事儿啦,否则,根据窃电的有关规定处理,肯定会交得更多。她慢条斯理,像是在开导一个不懂事儿的孩子,每说出一句话,后边都要缀上一句“您知道吗”。面对她的惺惺作态,当时我就烦了。我说我啥都不知道,就知道我没偷电,这个钱我肯定不交。她用微笑看着我,您确定是不是?我说,确定!

说实话,我一生中还从没遇见过那么心硬的女人。她脸子一撂,转身走出包间对那个小个子男人说,该咋办咋办吧。小个子男人一个电话调来两个人,二话不说,爬上胡同里的一根电线杆,就把我餐馆的电源线给掐断了。结果,一直挺了一个星期。这期间,我说了许多求情的话,甚至非常庸俗地讲到了我的经济状况,但不管说啥都白扯。最后他们硬是逼着我补交了五万多块钱的电费,才给我恢复了用电。五万多块啊!这对于一个开小餐馆的人来说,其打击之大,可想而知。这不单是物质上的莫名掠夺,同时还让我蒙受了一种无法辩争的精神耻辱。说真的当时我被冤枉得直想撞墙。特别是我妻子,在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耿耿于怀,每当想起这件事,就会用一种很怀念的口气叨咕上一句,那两个狗男女也不知死了没有。我说,哎,你怎么还咒人呢?她说我不咒好人!

总之,在电的问题上,那两个狗男女已经深深地伤害过我,没想到,现在又轮到赵公安了。他那种像揪住了狐狸尾巴一般的眼神儿,非常准确地扎到了我的疼处,一种倍感压抑的自尊突然爆发起来。我悲壮地说,你的意思是我偷电了呗?

赵公安终究是与那两个职业流氓不同。听了我那句突如其来的话,他仿佛立刻感受到一种委屈,同时又像是吓着似的,瞪着一双小眼睛盯了我半天,这可是您自己说的啊?我可没那么说!

我觉得你就是那个意思。不知为什么,我仍然撤不下火来。

赵公安也火了,他说,告诉你,你丫别诬赖好人啊?

我说,说话文明点,别“你丫你丫”的好不好?

事后,对于这种小题大做我自己都有些吃惊。直到赵公安一甩袖子走了,我还莫名其妙地跟了出去。在院子里,赵公安立刻气势起来,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他说爱谁收谁收,我他妈不管啦!

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事情有点超出我的控制之外。怎么说呢,赵公安只不过是替供电部门收一收电费而已,还是白忙乎。用他自己的话说,有时候“碰不上数”,还得搭个块八角的,我图个啥呀!现在万一他真的甩手不干了,院里的邻居肯定会拍我一身不是。我的语气一下子软下来了。我说赵大哥,这么点小事儿你激动啥?赵公安把脸一扭说,甭给我说这个!我不知道什么叫激动成不成?这个电费我他妈不收啦!他的嗓门儿仍然很高。我知道,他是想用他的声音往出招人。果然,听他那么一嚷嚷,李大妈和海师傅先后从屋子里走出来。他们看看我,又看看赵公安,问怎么回事。

应该说,在谁是谁非的问题上,北京人是比较主持正义、坚持真理的。问题是,此刻我已经心虚地意识到,真理也许不在我这一边……退一步说,即使我真的没错,海师傅和李大妈也未必会站在我这一边。怎么说呢,虽然都是邻居,可一旦到了正章,维护老坐地户之间的和睦关系,还是比为一个外地人说几句公道话更重要吧。

我审时度势,首先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我对海师傅和李大妈心平气和地讲了事情的经过。真是奇怪,一经说开,连我自己都觉得在这件事上有点小题大做了:电表不转了——既然我没做过什么手脚,那就是它自己坏了呗——就这么简单,简单得甚至让人失望。

海师傅一听就笑了。他说不就是电表坏了吗,换一块不就得了?赵公安对海师傅说,事儿是不大,可他不能说我怀疑他偷电呀,是不是?那种受了委屈的样子有点可怜巴巴。我看着赵公安,笑着说,赵大哥,我是怕你那么想……行了行了,那话就算我没说,我给你赔礼,向你道歉,好不好?

赵公安挺好!他没再大吵大嚷。也没再说他不干了。他说,那么想是您的事儿,跟您说,我还真不是那意思!知道吗?再说了,几块钱的事儿,谁他妈犯得上去偷电呀!海师傅赞赏地点点头,公安说的对。赵公安立刻得到支持似的看着海师傅,海哥,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呀?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逆转。我心想,不管咋说,你不认为我偷电就行(这毕竟关系到我的尊严与人格)。我表示马上换一块电表。这时候,李大妈对我使了个眼神儿,她说换电表呀,您得找房东,那是房东的事儿。

赵公安说,找谁我不管,一个月走了两个字儿,我怎么收电费?

我告诉赵公安,让他看看院子里总表上的数是多少,减去其他邻居的用电量,剩下的我包葫芦头。赵公安想了一下,没有异议,没有什么补充的,甚至认为这样很合理。他说,您早这么说不就没事儿了不是!

赵公安的意外妥协——不,是大度,让我特感动。当时,为了表示我的内疚与歉意,我把餐馆里淘汰下来的一个计算器送给了他。虽说小了点,但比起赵公安的那个铅笔头来还是要好用得多。赵公安接受了,而且很高兴。后来直到我搬出21号院,每次查收电费,他都一直用着那个小计算器,一双小眼睛仔细盯着字盘,2、3、5、7、9……按得吱儿吱儿响。

11

那是夏天。有一天傍晚,胡冬来了。其实胡冬常来。相熟之后,我和这个卖烧饼的小伙子一直处得挺好。没事的时候,我们会经常坐到一块儿聊聊天,晕几盅。特别是有一段时间,胡冬的生意不太好,情绪很低落,他不止一次对我说生活很无聊,看不到希望,主要是没什么激情,有时候真想卷帘子回家,不干了……为此,我们一起喝酒、聊天的次数就更多一些。

坦率地说,像胡冬这样的悲观情绪,最初我也有过。首先是生意难做。随着外地人不断涌入北京,餐馆开得像雨后春笋,竞争特别激烈。要想立于不败之地,你就得使出全身的解数,挖空心思地琢磨一些经营上的策略。与此同时,处于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人生地不熟,心里还总有一种不安全感。最初,我以为这种不安全感是我性格上的弱点与缺陷,其实不是。而是那种无法预料的事情,说不定啥时候就会砸到你头上,让你不胜其烦。但这一切都被我挺过来了。什么吃苦、受罪,最终都在一种强烈的谋生愿望中得到了平衡。要知道,人活着才是超乎一切的硬道理;而活得稍微好一点,则是我们进入这个城市的出发点和为之奋斗的目标。

因此,那段时间我不止一次鼓励过胡冬,让他咬着牙也得挺住,既然出来了,就要坚持下去。而每一次喝酒聊天,胡冬的情绪也总能被我激活。他说大哥,听你这么一开导,我心里还真是亮堂了呢,那就接着整吧。结果,整了不到一年,胡冬还是把他的烧饼摊儿撤了。值得说明的是,胡冬撤摊儿,并不是卷帘子回家,而是去投靠他舅舅。

离开那条胡同那天,我给胡冬饯行。席间我们喝了不少酒,还说了不少狂话。但我们谈论的可不是什么国家大事,也不关乎什么政治。像我们这种层次的外地人,即使置身于“政治中心”,也不谈政治。一是知道的少,二是和自己没关系,关键是我们不具备那种“家国天下”的风骨情操。我们的话题很家常,甚至很庸俗,整个晚上谈的都是怎么生存,怎么挣钱,怎么更好地像一个人似的活着。我们谈到了许多人通过谋生而发了大财的故事——其中,当然少不了胡冬的舅舅。

根据胡冬的说法,他舅舅可是个能人。他来到北京以后,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地收废品,一干就是五年。胡冬说,以前他都不好意思跟人说起他的舅舅在北京,觉得“可悲惨”,挺丢人。没料到的是,他承包了一处拆迁工地上的所有废品,竟然发了大财。随后他扔掉了三轮,买了一辆捷达小轿车,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一个拆迁公司的经理,现在正在招兵买马。胡冬说,我自己的舅舅,他让我去,我能说不去吗?

我问胡冬他舅舅的公司在什么地方。他说远了,在郊区呢。我说那倒无所谓。的确,对于我们这样的异乡人而言,什么市中心呀,市郊区呀,整个北京都不过是一个模糊的背景。我们是为挣钱而来,为了生存不停地去奋争,去搏斗。听了我的话,胡冬很激动,他摩拳擦掌地说,就是就是,别的事儿,等有了钱再说!

去了他舅舅的公司之后,胡冬常到我的餐馆来,哪怕是办什么事路过,也会顺便到我餐馆来和我见个面,有时坐下来,喝点酒,聊一聊,更多的时候,则是抽支烟就走。胡冬很忙。据说,随着北京对老城区的改造不断加快,他舅舅的公司也是一步步向着城市中心地带挺进,据说现在已经开进了平安里,而且随着公司的日益壮大,胡冬已经是独当一面的队长,他哪能不忙呢。

这天晚上,胡冬是去北京站送从老家来看病的亲戚,顺便跑过来看我。他瘦了,也黑了,但人显得很精神。因为没什么事,不着急,我自然要留他吃饭。喝酒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是不是还住在21号院。我说是啊,住习惯了,和邻居们也熟了,只要房东不撵,我就在那住着了。胡冬笑了笑,他说即使房东不撵,我估计你也住不了多久了。

据胡冬讲,有个开发商看中了那块地段,准备建一座商务大楼,已经跟政府谈得差不多了。他舅舅正准备参与这项拆迁工程的竞标……等着吧,胡冬说,一旦我舅把这个项目拿下来,你的餐馆肯定要火一把,我会天天带人过来吃饭。我沉吟着说,那倒是好事……可真像你说的,我到哪住去呀。胡冬说,买楼呗。

说实话,这样的事做梦都没想过。我只是想着怎么把餐馆开好,多挣点钱,却从来没打算过把家放在北京。

胡冬说,这你可错了。我舅舅当初来北京的时候是个倒腾破烂儿的,现在已经买了一套两室一厅,你差啥?大不了交个首付,贷上十年二十年的款,国家的钱,慢慢还呗!

胡冬说得慢条斯理,胸有成竹。但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这种事儿,我连做梦都没想过。直到几年之后,我才不得不承认胡冬的高瞻远瞩。说起来,胡冬文化程度并不高,他只是初中毕业。但事实告诉我们,在社会的每一次变革中,最大受益者不一定都是那些政治与知识上的“精英”,还有相当一部分头脑简单、用不着“解放思想”、就敢想敢干的“土老帽”,因为他们总是奉行一种简单的实用主义哲学,那就是“先下手为强”。

12

胡冬的信息挺准确。没过一个月,我所居住的那条胡同来了几个人,他们拿着米尺,比比划划,挨家挨户地测量。问了一下,说是要拆迁。当时邻居们还不相信。赵公安说,瞎他妈比划,几年前就说要拆要拆的,现在也没拆。您想想,这可是中心的中心,知道吗,寸土寸金啊,拆?谁他妈拆得起啊!住你的房子,甭理他!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纸拆迁通告贴在了胡同里,邻居们这才炸了营。这种几辈子都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弄得人们情绪上都挺激动,胡同里整天聚着一堆人,吵吵嚷嚷,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个破房子夏天漏雨冬天透风,早扒早利索;有的说,房子再破,也是祖上留下来的老宅,说扒就给扒啦?一向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宝堂也说话了,他的看法很实际,他说扒是早晚得扒,但是光说扒不行,丫得拿好钱,掂银子!他的鸭子死了,肩上仍然扛着那只乌鸡,即滑稽又有趣。对于宝堂的话,赵公安却不为然,他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关键这是皇城根,他拆了你的房子,就是给你个金疙瘩,他还能让你搬回来吗?瞧那个丫说的,“赶紧搬吧,绝对亏不着你们……”开他妈玩笑呢,我要是搬我都是他妈孙子!

就在胡同里的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我妻子也挺着急,她说还得找房子呀?

其实,那时候的北京租房已经很容易了。随着外地人不断地涌入北京,当地人在经历了一段极其复杂的心理过程之后,其观念已经发生了转变——对于外地人那种带有侵略意味的冲击,与其阻挡而又抵挡不住,莫不如顺势而为更实惠些。于是一些胡同里居民把属于自己的空房——临街的一面,开窗扒门,改头换面,纷纷地对外出租。自己却直往院子的深处后退,直到把后来扩张出的厨房重新挪回住室,把破烂卖掉,腾出库房,租给外地人居住为止。于是,一些天南地北的外地人,在一种新的历史潮流中,一拨儿又一拨儿地来到这里。他们有男有女,操着不同的乡音,带着各种各样的小生意——熟食店、美发屋、小卖铺等诸多行当,犹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哪怕是一条很小的胡同,也会呈现出一种乱七八糟的繁荣。就在这些外地人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到都市生活的同时,胡同里的居民安然若素,仍然保持着一种“根儿”文化上的端庄与从容。只是,胡同里原有的清静荡然无存。那些从乡下来的小青年,男男女女,仨一群俩一伙地走在胡同里,全然没有我最初来到北京时的那种惶恐与敬畏。他们衣着鲜活,发型怪异,连说带笑,招摇过市。那种无拘无束的放松的状态,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城市的主人。有一次,在21号院门前,我眼瞅着俩小伙子在撕皮掠肉地闹。闹着闹着,扑棱一家伙,竟差点把赵公安的茶罐子给踢翻了,气得赵公安“呼”地站起来,想干啥呀这是!啊?“不想干啥”的已经跑远了,赵公安还站在那里梗着脖子骂呢:操,什么素质!

没素质的人的确是烦人。可尽管如此,“院内有空房出租”的小广告却到处可见。这是个矛盾。也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拆迁公告贴出来之后,没过几天,我就在餐馆不远的一条胡同里选中了一间出租屋。租金比原来的那间高了点,但房子比原来的要大,而且是正房,一进屋便给人一种阳光灿烂的感觉,挺好!

我们是最先从21号院里搬出来的。搬家那天,刘大平来了。他让我把能用的东西统统搬走。应该退还给我们半个月租金,他则如数退还,我说算了算了,不要了。刘大平说,那不行,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都是出来混的人,不容易。刘大平很认真,很豪爽。看不出他对于将要拆掉的老屋有什么伤感,倒像是有一种甩掉包袱似的轻松。

坦率地说,当时我的心情反而有一点留恋。俗话说,日久生情。我们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的时间,不说邻居,单是这间为我们遮风蔽雨的小屋——它曾吸纳了我们多少喜怒哀乐和生命的气息啊!可是我们却不能不搬,也没有理由赖在这里不走。

再见了,小屋!

再见了,21号院里的邻居!

13

我们腾出房子之后,刘大平率先在拆迁协议书上签了字。事后他到我餐馆坐了一会儿,算是告别。他告诉我们,说那么个小破屋,前几年他就想把它卖掉,十万块钱都没人要。现在给了三十多万,还想怎么着呀。

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同时也为了在期限内搬迁的五万元奖励,胡同里的其他邻居也几乎没怎么抵抗,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便先后在合同上签字画押。与此同时,一座座被腾空的老宅子,被推土机推得人仰马翻。没多久,整个胡同就剩下两座残缺不全的老房子,立在周围一片废墟之中。一座是赵公安的,另一座是冯老太太的。而且,两个人的口径完全一致,用赵公安的话说,甭跟我提钱的事儿,不回迁,我他妈就是不搬!

这期间,开发商和拆迁办都动用了许许多多的办法,软硬兼施,据说主要是攻心。究竟是怎么“攻”的,我就不知道了。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月,冯老太太搬走了。本来冯老太太不想搬,是她那个抱养的儿子妥协了,动员她搬。搬家那天,冯老太太犯病了,又吵又骂,而且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但后来还是被那个瘦猴似的儿子在老婆的协助下抱上了一辆出租车,拉走了(据说是直接送到一家养老院,养老去了)。这之后,就只剩下了赵公安一家,孤零零地立在周围的一片废墟中,独自坚守。不知道因为孤独,还是为了以壮声色,他竟在房子的一角插上了一面五星红旗——远远看去,十分鲜艳。

有趣的是,虽说孤军抵抗,赵公安却显得既平静又从容,非常淡定,而且还是那么讲究。院门口的那块上马石没了,不知道被渣土车拉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就在自家门前很小的一块空地上放了一张小木桌,桌上放着一个小收音机,他坐在小马扎上,守着个玻璃茶罐子,喝着茶,东张西望。有天中午,我骑着三轮车往拆迁工地上送盒饭,离老远,他便发现了我。

嘿,这不刘老板吗?您也干这活儿呀?

我凑过去,和他聊起来。当时赵公安已经有点妥协的意思了,他说挺是不可能永远挺下去,丫得给足这个(他用三个手指做着点钱的动作),知道吗,冯老太太搬走的时候,多给了她这个数……他伸出一只手掌,又翻了一下,同时冲我诡秘地一笑。我挺了这么长时间了,他甭想再用那个数来打发我!

聊了一会儿,我便告辞了。刚走出几步,就听他喊了起来,老弟,啥时候再喝一壶啊?他把那个“喝”字拉得很长。我说行呀,现在就去!赵公安连忙用手一挡,他说别!我他妈喝完酒,回来一看,好,保不齐我的房子都没啦。得,谢谢啦,走您的吧。说完,像真的粉碎了一场阴谋似的,不无快意地哈哈大笑。

14

正如胡冬所说,他舅舅的公司在这次拆迁招标中如愿以偿。进入工地之后,胡冬也没有食言,除了每天中午在我的餐馆给工人订盒饭,晚上他还经常带着拆迁队的人过来,让工友们轮流请客,喝点酒,解解乏。

拆迁工作又脏又累,胡冬却毫无怨言。那种踌躇满志的样子,好像在他的眼里整个世界都是新的,而且会日新月异。我在想,毕竟是他舅舅的公司,他得卖力。除此之外,那种职业的本身也让人来劲吧?胡冬干的是拆迁不是建筑。虽说两者都是与钢筋水泥、砖瓦沙石打交道,其工作性质却不尽相同。建,如燕子筑巢,讲究精益求精;拆,则可以随意而为,摧枯拉朽——而且,面对一堵老墙或一座旧宅的轰然倒塌,即使被扑起的烟尘造得灰头土脸,跟魔鬼似的,却能让人体验到一种历险般的刺激与亢奋。特别是这次拆迁,让胡冬觉得很好玩,甚至有一种近似于复仇般的快感。有一次,他还不无小人得志地说,知道吗?那些人可能做梦都没想到,当年被他们撵出去的人,有一天会来拆他们的房子!

话是这么讲,据胡冬说——其实不用他说——全国人民都知道,拆迁也不是个好干的活儿。开发商要速度,快点快点,一个劲地催!恨不得整天用鞭子赶着你;而搬迁户则要利益,要补偿,一旦不到位,不合理,或者碰上个狮子大开口的钉子户誓死不搬,拆迁队就成了风匣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情急之下,那是软硬兼施,甚至不吝动用地痞流氓的都有,而且啥招儿都使,乱象丛生,为此逼出人命的事都屡见不鲜——报纸上常登,这里就不说了。

有天晚上,胡冬带着几个人到我餐馆来吃饭。一进门,我发现他脑袋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不知为什么,自从去了他舅舅的拆迁公司,胡冬又剃起了光头,因此那绷带便格外显眼。我还以为是扒房子受伤了呢。一问,胡冬却愤愤地骂了一句脏话,他说,让狗咬的!我惊异地看着他,多大的狗啊,能咬到你的脑袋?胡冬龇牙一笑,这才说出实话,说是被赵公安给咬的。

赵公安在一片废墟中已经坚守了两个多月。经过多方面的不断劝说,协调,又把补偿款比冯老太太还多追加了五万,他这才妥协,表示可以在协议上签字。就在这时,唯恐赵公安再次反悔(已经反悔过一次了),胡冬抓准时机,对开钩机的伙计使了个眼色,一只像螃蟹一样的大爪子一伸一落,就在那座房子的山墙上抓了个窟窿。见此情景,赵公安炸了,他上前揪住胡冬的衣领子,撕撕巴巴,生要跟胡冬拼命。富有幽默感的是,在被人拉扯开之后,他却余恨未消,冷不防搂住胡冬的脖子,而且不顾常理,对着他的光头就是一口!据胡冬描述,当时一点不疼,就觉得冰凉的,用手一摸,才知道咬流血了。

我问赵公安赔他钱了没有。胡冬一脸无奈地说,赔啥呀赔,倒是让他又多讹去了一万块钱,最后才签了字。

赵公安的房子很快被夷为平地。再去那条胡同的时候,我发现所有的碎砖烂瓦都已清理完毕,两台打桩机正在一片空地上咣当咣当地忙着。而胡冬则随着新的拆迁项目转移到磁器口去了。

21号院拆迁之后,也拆散了那里的邻居。几个月之后,李大妈陪她的老伴儿去协和医院拍什么胸片,中午曾到我的餐馆里吃过一次饭。问到院里的邻居,李大妈告诉我,他们老两口搬到他们空了几年的楼房去了,其余的邻居,光靠那点拆迁补偿根本买不起城里的房子,差不多全都去了郊区。海师傅是北京以东的河北燕郊,宝堂去了大兴,而赵公安则去了京西南的房山乡下……其实,当时这样的情况已不足为奇,后来我曾在报纸上看过一篇文章,说随着老城区的改造与变迁,有几十万北京人搬到了郊区……

那天,李大妈还告诉我,她和许多邻居仍然保持着电话联系,过段时间,她想在我的餐馆搞一次老邻居聚会,见个面儿,聊聊天儿。我觉得李大妈的主意挺好。当时我还慷慨承诺:邻居们会餐的费用,我全部承担!

遗憾的是,后来李大妈一直没动静。想必那些邻居住得太分散了,东一个,西一个,而且大部分都远在五十多公里以外的郊区,年龄也大了,进趟城,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吧。

15

生活杂乱纷繁。但剥去层层外表,你就会发现人只是活在时间里。而时间又总是很快,一晃就过去了好几年。这期间,我开的餐馆早已拆迁。又开了一家,也拆了。随后我们又开起了第三家。总之是拆个旧的,我们就开家新的。不开不行,民以食为天啊!讨厌的是,我们居住的地方也是被开发商撵来撵去。感觉上,我们总是在找房子和搬家这两件事情上不断地折腾,犯愁,特别闹心。我跟妻子说,老这么折腾也不是个事儿呀。她说不折腾咋着?我说买房子。她像吓着似的盯着我说,做梦呢吧?

我的梦还真的做成了。那是位于南城的一个新楼盘,介于三环和四环之间。几座拔地而起的高楼,鹤立鸡群般地站在周围一片低矮的民房中。置身楼上,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子,凌空望去,豁然开朗。此外楼的外观呀,品质呀,室内结构呀,都不错。看得我心里怦怦直跳。在一个高个子售楼小姐的亲切引领下,我们看了三、四种户型,最后在十层楼的一个三居室,我和妻子站在那里不动了。我告诉售楼小姐,说行,就是它了!

那是二○○三年的四月。我们正式去办理购房手续那天,北京细雨蒙蒙,给人的感觉像是梦游:签订买卖合同,交付购房款,办理销售登记……直到办完所有手续,重新回到那间十多平米的出租屋时,才如梦初醒。我妻子捏着那本差不多归了零的存款折,眼圈一红,竟哭起来了。我还以为她是因为有了自己的房子激动了呢。她却喃喃地说,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不是白干了吗?当时我都愣了。这话说的!八十多万的楼房都买了,咋还白干了呢?她说就是为了有个窝住?我说那你为了啥?人活着,就少不了吃穿住行,你要总问个为什么,非把自己问死不可!

说到房子,我不得不说说胡冬。怎么说呢,尽管在买房的意识上胡冬很超前,事实上他并没有自己买房子,而是坐享其成。原来,胡冬住在郊区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当地的姑娘,两个人彼此欣赏。在两年多的时间里,通过各个方面不断磨合,最终成功地步入婚姻的殿堂,成了一对合法的夫妻。作为外地人,能娶一个北京的姑娘做老婆,在胡冬看来这是他人生最大的成功,并为此而沾沾自喜。他曾非常坦诚地对我说,虽说他这个老婆长得不怎么好看,走路还稍稍有些点腿儿,但人家毕竟是北京人,有房子,有户口,将来有了孩子,就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再用不着跟他一样,当什么农民工了。说到他原来的那个乡下老婆,胡冬告诉我,她一点都不亏,离婚后,她在东北嫁给了省城里的一个出租车司机(也是个二婚),虽说年纪大点,但也是城里人,这样就跟胡冬扯成了平手,可谓两全其美——这就是胡冬。每次和他见面,聊天,我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乡下人,进入城市之后他的观念总是那么超前!

相比之下,我的观念却有些落后。是那种比较传统与中庸的人,总想在现实和想象之间力求保持平衡。不过,凭借我们夫妻的同舟共济、多年打拼,最终的效果也可以,至少我们已经有了房子,有了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窝。

搬入新居之后,在一种全新感的反差中,我常常会想起过去。想起以前那些居无定所、寄人篱下的日子。毫无疑问,有时候也会想起那时候的邻居。

说起来难以置信。有一天,我去王府井给煤矿的朋友修一块瑞士手表。从表店出来,当我沿着一条街往停车场走去的时候,竟然碰上了赵公安!当时他正坐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抽烟。一眼扫过去,我觉得这个人挺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彼此对视了半天,我说是赵大哥吧?赵公安又困惑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才“嘿”了一声,说,这不是刘老板吗?

老邻见故旧。我们亲切地握了手。

我说,赵大哥来逛王府井呀?

他说,不是,这有什么逛头?路过。

我问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他说窦店。

我问窦店在哪儿?

他说,嘿!窦店不知道啊?在房山啊!

我说,噢,没去过……

他说,周口店儿知道吗?

我说,知道,那不是北京猿人遗址吗?

他说,没错儿!窦店就离那不远儿,十多公里。

我“噢噢”地答应着。其实周口店我也没去过。一是没时间,同时我对猿人也没什么兴趣。

说起话来,我才知道赵公安的老伴儿已经退休。那个喜欢足球的儿子在城里一家建筑公司工作,挺出息的,现在给一个工程师做助理,还没结婚,平时住在市里,单位很忙,离家又太远,很少回去。他这次进城,就是给儿子送几件换季的衣服,顺道过来,瞧一下过去住过的地方变得啥样了。

我想了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吧。作为进入北京的最初落脚点,我对这个地方也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每次到王府井办事或购物,我都会沿着一条宽阔的大街,到我当年居住过的地方去转一转。只是原来的胡同早已化为乌有,一切都留在了远去的记忆中。

我说,这变化可太大了。

赵公安说,可不嘛。

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不变的。我发现赵公安也变了,脸上有了细密的皱纹,眼角也耷拉了。

那天,我们并排坐在马路牙子上说话。对面儿就是21号院的大概位置。看着前面一排高低错落的仿古式商业建筑,我们沉浸在一种共同的回忆里。有一会儿,赵公安还指指点点,说哪个地方是21号院大门口,哪儿是他的家,哪儿是冯老太太的小卖店……只是,眼前的一切已非实物,我们只能靠想象还原它过去的样子了。当说到哪地方是我住过的房子时,赵公安像突然想起似的,他问我现在住什么地方,还开不开餐馆。

我告诉了他。赵公安没有显出意外,而是很真诚地竖了竖了大拇指。他感叹地说道,行啊,闹得不错!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一直望着前边的什么地方。接着,他毫不忌讳地告诉我,他老伴儿退休后,他们在镇上也开了个小店儿,但不是餐馆,是往餐馆里批发饮料和烟酒,生意还凑合。

我附和着说,反正没什么事儿,干点也行。

不是也行,是不干不行了。

说到这里,赵公安的语气又回到了从前。他愤愤不平地告诉我,搬到城外以后才知道,北京的那点粉儿全都擦到脸蛋上了。别看这城里头到处是高楼大厦,连街上的厕所都弄得水光溜滑的,可在乡下啥都不行,别扭!他必须趁着还能动弹挣点钱。他说,一句话,即使我这辈子没什么指望了,也得让我儿子重新杀回北京城,您说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很想说点什么,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时他兜里的手机响了。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来,是老伴儿打来的,问他到哪了。他回了一句,我他妈还没坐车呢。他按掉了手机,装进兜里。

意识到我们的聊天该结束了,我邀请他到我的餐馆去吃了饭再走。他问我的餐馆在哪儿。我说不远。他婉言谢绝了我,说是还忙着,老伴儿刚不是催了吗,得回去了,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路呐,我还真该走了!说着,他从地上站起来,老弟,您怎么着?

我没说我去停车场取车,我说的是我还得等一个朋友。

他说,那我可颠儿啦,坐车去了。

我说,好,赵大哥,慢着点儿,那就再见了。

再见!

他招了招手,转身而去。

……

赵公安老了,驼背了。他本来个子就不大,现在看上去更小。我站在那里,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在人流中,渐行渐远……

原刊责编 马小淘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小说几乎以“非虚构”的叙事笔法,诚实的情感,质朴的笔调,勾画了一幅幅“我”的北京邻居们的生活小像,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小说通过这些活生生的个体的“人”,写出了外地人在北京的真实生存状态,他们的挣扎和奋斗,包括物质的,精神的,文化的,心灵的。他们与一个城市慢慢融合以及共同成长的经历,从某种意义上,记录了这个时代的变化,是时代精神的一种注脚。老到从容的笔力,显示出成熟作家的话语风度,凸显出一个有思想深度的思考者的语言重量。小说血肉饱满,弥漫着人间烟火气,有生活质感和精神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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