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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篇小说 牺牲(李铁)

《牺牲》 文\李铁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2年第8期

【作者简介】 李铁:1962年出生,现在辽宁省锦州市文联工作。出版有小说集《山雨欲来》。在全国各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中短篇小说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

田恩善很早就醒了,他抬眼望一望窗外,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昨晚田恩善睡得并不晚,因为躺在床上想了许多不合时宜的事情,导致他很长时间没有睡着。后来睡着了,梦里依然是睡前想的内容,一个身材姣好却面容模糊的女子冲着他暧昧地微笑,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缕缕淡淡的丁香花的味道,她不远不近,虽然穿戴整齐,他却看得见她的一对丰满的乳房,他伸出手去,几次都几乎触到了她的身体,但不知为什么不管他如何努力,他的手指始终没有触碰到她。后来他就醒了,他听见窗子发出吧嗒吧嗒的节奏不一的声音,他极不情愿地爬起来,见窗子居然是开着的,窗前的地面上已经湿了不小的一片,难道是昨夜睡前忘关了窗户?不对呀,明明是他关了窗子的,他没有敞开窗户睡觉的习惯,也不大可能忘了关窗户,那么窗户是被风吹开的就变成了最容易理解的解释了。

尽管田恩善是个疑心较重的人,但他还是愿意相信这种解释。他下了床,目光落到湿漉漉的窗台上时陡然一紧,惯性的慵懒即刻消失,变得亮晶晶起来,亮晶晶地罩住了一个弱小的身体。这是一只被雨水淋透了羽毛的鸽子,颜色有些黑不溜秋,它几乎和田恩善同时发现了对方,它警觉的目光同样罩住了田恩善。田恩善迟疑了一下,还是一点点地靠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它,令田恩善惊讶不已的是它并没有逃开,它只是下意识地晃了晃身体,象征性地做了一下躲闪状,然后便继续亮着眼睛任由他抚摸。田恩善摸了足够的时间后,把它抓在手里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它的腿受了伤,他没有把它继续放在窗台上,而是放在了雨淋不到的桌子上,他抬眼望了一下窗外,他看见那条熟悉的街道在雨水中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颜色有些变深,房子和马路以及稀疏的行人像被刷了一层清油,天上的乌云多得不成形状,给人的感觉也是被刷了一层清油。地上的积水已经积累了一些深度,行人走起来脚下都会绽开一溜水花,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更会像一艘乘风破浪的汽艇。

田恩善抓了一把米粒洒在桌面上,他和鸽子都困惑地盯着对方。片刻,鸽子开始吃米粒,他则离开鸽子开始洗漱。

早餐还没有吃完的时候,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

田恩善的早餐极为简单,不过是一些残羹剩饭倒在一起烩成的一碗杂烩。他的房间结构却有些偏于复杂,窗子面对的是一条不宽也不窄不热闹也不萧条的街道,房门对着的却是一条狭窄的只能容两个人并行的死弄堂,所谓死弄堂,其实只是看似,走到尽头的墙壁时会在左边洞开一条通道,直通到那条街道上去的。房间不小,除了一张窄床和一张吃饭的桌子外,几乎所有的空间都堆满了杂物,说它是仓库有些委屈了田恩善,说它是卧房又有些委屈了那些杂物。当然也可以调过来说,说它是卧房委屈了田恩善,说它是仓库又委屈了那些杂物。

田恩善打开房门,看见了一张戴着墨镜的熟悉的脸。对于田恩善来说,这是一张高度脸谱化的脸,他的长相、身高、音容笑貌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那副墨镜,心灵的窗户被墨镜遮住了,这个人也就变得幽深、神秘、来历不明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田恩善说,有事吗?

墨镜说,你知道,没有重要的事情我是不会来的。

田恩善说,是的。

墨镜说,有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是个年轻的女人,叫申可嘉。

田恩善问,干掉她?

墨镜说,不,保护她。

田恩善说,保护她?

墨镜说,对,保护她。

墨镜简单介绍了申可嘉的情况,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在保密局驻本市办事处工作,是个发报员,她一直利用这个身份,把我党的重要情报传送给西柏坡的首脑机关……田恩善听得有些走神儿,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个任务有悖常理,做这一行都是单线联系,他在组织里也不过只有墨镜这一个上线,而他连个下线都没有。把这么重要的一个卧底告诉他,并且让他保卫她,这简直就是一件要多怪有多怪的事情。他在组织里担当的角色是锄奸员,说白了就是杀手,叫一个杀手去保卫一个人,他越想越别扭。

我怎么保护她呀?田恩善说。

你先跟她接上头,以后,你会不定期地给她送去情报。墨镜说。

然后呢?田恩善说。

然后听我的通知就是了。墨镜说。

也就十分钟吧,墨镜讲完要讲的就起身告辞了,对于这个人田恩善是不会说一句客套话的,您坐您慢走您喝茶吧,这种客套话对这种人说只能是个累赘。墨镜消失了,田恩善看了看表,此时才刚刚五点钟,他出了房门,迈着急促的碎步奔了饭馆的前堂。

田恩善就是这家叫做“十里香”的饭馆的伙计,他个儿不高,体不壮,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喜眉笑眼,是个看上去很容易让人放心的那种人。这种长相做个伙计很合适,做杀手却很难让人置信,有的时候他照镜子看自己,也觉得自己做杀手是个不可思议的事情。

打扫完厅堂的卫生,也就快到了营业的时间。店老板兼大厨肥肠张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来,他揉了揉眼睛,似乎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这场慢性子的雨已经持续了四天,下得几乎连没有生命的物体都有了睡意,人当然也就有了睡不醒的感觉。肥肠张来到柜台前伸出两根手指在柜台下边摸了一把,然后举起手在眼前看了看,再然后面无表情地对着田恩善说,这雨下的,吃客都猫在家里了。

是呀,有谁会冒着雨下馆子啊!田恩善说。

有叫外餐的吗?肥肠张说。

对面机关里的徐科长叫了一份肥肠套餐。田恩善说。

那可得准时送过去。肥肠张说。

嗯。田恩善说。

熘肥肠是这家馆子的拿手菜,也是肥肠张的拿手好戏。说起来熘肥肠也算不得什么高档菜,不过是常见的家常菜而已,但越是家常菜,做得好难度越大,肥肠张做的熘肥肠滑而不腻,香中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味道,回味极好。在这座城市里肥肠张的熘肥肠知名度很大,吃客以吃他的熘肥肠为口福,更有不远千里慕名而来的品尝者,他们的称道把肥肠张的名气远播海内,这家小馆子的生意也就一直出奇的好。

中午时分,田恩善提着食盒准时走进对面的那扇大铁门。里面的人大都认识这个小伙计,他几乎是一路畅通地走进了科长徐生的办公室。

从徐生的办公室出来时,有一个人在走廊里叫住田恩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伙计,你进来一下。

田恩善的心河不自觉间激起了一波浪花,他循声望去,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正向他招手,他打愣间,女人已经缩回了屋子。

田恩善赶紧走过去,推门进屋,面带微笑冲着那个女人道,小姐您想吃什么?田恩善看见那个女人已经坐回到办公桌边,这个年轻女人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他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盯着田恩善。田恩善冲着这个男人职业性地笑了笑,然后又把目光移到女人的脸上,等待下文。

年轻女人说,我想吃熘肥肠。

田恩善说,熘肥肠是我家老板的绝活儿,连徐科长都爱吃,小姐您真会点,一会儿我就给您送一份来。

年轻女人对面的那个年轻男人说,申小姐,我看就别让他送了,我请你到紫罗兰西餐厅吃西餐吧。

年轻女人说,西餐我吃不惯,我喜欢西式的服装,不喜欢吃西餐。

年轻男人说,那我就请你去五芳斋吃中餐吧。

年轻女人说,算了,别破费了,我只喜欢吃熘肥肠,尤其喜欢吃十里香的熘肥肠。好了,记得给我送来。

田恩善应了一声赶紧退出来,不用对暗号,凭直觉他已经断定这个年轻女人就是申可嘉了。毫无疑问,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漂亮女子,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季节,这样的女子是绝对有令人眼睛一亮的能力的,至少在目光相撞的一瞬间,田恩善有了一种阳光从树梢斜照过来的感觉,他甚至在那个瞬间忍不住朝窗外望了望,他虽然知道天依然阴着,但他宁可认定在那个瞬间是有一道阳光斜射过来了。他离申可嘉大约有三米的距离,但他依然依稀闻到了一缕淡淡的只有年轻漂亮的女人才有的丁香花的气息。

仅凭这种感觉,田恩善就知道自己还没有修炼到职业杀手的那种超然物外的境界。他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努力过,但他始终没有办法使自己成功。

半个小时后,田恩善拎着食盒又一次走进了那扇铁大门,又一次顺利地走进了年轻女人的办公室。这一次,房间里只有那个女子一个人,当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时,田恩善的脸上居然掠过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羞怯。

田恩善说,肥肠做得嫩了些。

年轻女人说,越嫩越好吃。

田恩善说,嫩得带血丝呢!

年轻女人说,肥肠有血丝吗?

田恩善说,还是您内行,带血丝的不是肥肠是精肉,都怪我把它们搞混了。

两个人的目光又撞了撞,田恩善觉得自己的脸都红了,他想克制,但没有成功。他往年轻女人的办公桌上放盘子的时候,因为手忙脚乱把桌子上的一支钢笔弄掉在了地上。

钢笔与地板的撞击声夸张地脆响着,钢笔在地板上反弹了几下,落定处绽开了星星点点的墨花。田恩善一边连声说对不起,一边弯腰去捡钢笔,他弯腰的时候目光刚好落在了年轻女人白皙而修长的小腿上,她是穿着裙子的,膝盖以下暴露得相当坦然,他的手指与她的小腿近在咫尺,只要他的手稍一偏移,就能触到她那缎子般柔软光滑的肌肤,他的嗓眼儿有些发咸,他使劲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把不合时宜的感觉迅速逼出体外,然后捡起钢笔,站起身,双手递给了年轻女人。

钢笔落地的声音在田恩善的听觉里是强大的,但传到屋外一定会微弱得不成形状。但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声响把那个年轻男人吸引进来,他冲进房间的同时,一支手枪的枪管已经对准了田恩善的胸口。

年轻男人问,怎么了?

年轻女人说,没事,他不小心弄掉了我的钢笔。

田恩善说,对不起。

年轻女人摸出一张软纸擦拭笔管上溅出的墨水,有些愠怒地瞪了田恩善一眼。田恩善目光躲躲闪闪,他不敢正眼看年轻女人,也不敢正眼看那个年轻男人,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就涌起一种强烈的自责感,他知道这与身份不符的慌乱的因由,他知道自己本质上其实更多的是一个平常人,而不是一个杀手。

年轻男人这才收起手枪,田恩善在他的注视下惶惶而退。

这天晚上,田恩善又失眠了,脑海里一会儿是落在地上的钢笔,一会儿是年轻女人沉静、姣好的面容。窗外的雨依然丝丝如织,令人心不在焉。不知为什么,田恩善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左想右想又理不出个头绪。

后来田恩善还是睡着了,他在梦中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年轻女人,醒来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裤衩里已经黏糊糊湿了一片。

2

十六岁那年,田恩善一个人外出谋生。那一年他的父亲病死了,母亲又走了一家,那一家容不下田恩善,他就揣着母亲写的一封信,敲开了南京城的一家居民的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田恩善递上母亲写的那封信,说,我要找舅舅。那个男人看过信后摇了摇头,说,你舅舅一家人在日本人进城的时候被集体枪杀了,现在这里不是你舅舅的家,而是我的家。田恩善迷茫大于悲伤,那也是个梅雨季节,他一个人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心里空空的,任凭雨水把自己淋透,他都没有想起过避雨。

直到实在走不动了,田恩善才来到一处屋檐下,扑通一声坐在了一块青石板上,石板湿漉漉的,他的裤子也湿漉漉的。不知过了多久,又来了一个避雨的汉子,这个汉子放下肩上的担子,田恩善看见担子里装满了绿油油的青菜。汉子低头看了看他,说,孩子,这样坐着会着凉的,起来吧。田恩善没动窝。汉子说,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田恩善点点头。汉子说,是来投亲的?田恩善又点点头。汉子说,这雨没指望停,你赶紧去投亲吧,好换一身干衣服。田恩善木木地说,我舅舅死了,我没地方去了。汉子说,那就赶紧回家吧。田恩善哇的一声哭了,汉子有些手足失措,说,莫非你没有家?田恩善扭过身子,扑通一声跪在汉子的面前。

田恩善说,大叔,我没家了,没地方去了,你救救我吧!

汉子说,跟我做伙计,你愿意吗?

田恩善说,只要给我个住的地方,叫我干什么都行。

田恩善就这样跟在那汉子的身后走进了一个大户人家,那家主人是个有身份的人,在汪伪政府里担任着什么部长,汉子管他叫褚先生,他也就跟着叫褚先生。汉子是褚先生家的厨师,褚先生叫他老王,田恩善就叫他王叔。

田恩善留在褚家做了杂工,他每天早晨五点准时起床,扫院子、劈柴、帮老王收拾厨房、买菜、给老王打下手。

闲下来的时候,田恩善就找老王说说话,老王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和老王说话,大多时候都是田恩善问他什么,他答什么,很少有他主动挑起话题的时候。日积月累,田恩善还是对老王有了一些了解,他和田恩善有着相近的身世,也是很小的时候就无家可归,十七岁那年一个好心的饭馆掌柜收留了他,他从伙计做起,到改刀上灶,拜师学徒,学得了一手好厨艺。三十岁那年他进了褚家,成了褚家头把厨师。田恩善说,没有王叔就没有我田恩善。老王摇摇头,没吭声。

又是一个梅雨季节来临的时候,禇家住进来一个客人,他的名字叫钟振华。钟振华是褚先生留洋时的同学,他在禇家住了多日,直到那个梅雨季节结束时,他才离开禇家。

那个梅雨季节发生了令田恩善脱胎换骨的事情,而这皆因禇家住进了钟振华。这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口才极好,又有亲和力,禇家上下都很喜欢他。田恩善就不止一次看见年轻漂亮的褚太太主动和他搭讪,十分体己的样子。褚先生的工作很忙,不在家里的日子极多,而褚太太主动接近钟振华的时候又大多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田恩善看得出来,外表风流倜傥的钟振华绝非一个放荡的男人,他跟褚太太说话时总是彬彬有礼,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并且总能在恰到好处时用不伤氛围的借口结束对话。

钟振华似乎更愿意和下人们说话,身穿一尘不染的白色衬衫的他在粗衣烂衫的下人面前十分随和,他嘘寒问暖,然后话题总会相当自然地滑向下人们更感兴趣的事情上。钟振华不厌其烦地回答下人们提出的各种浅薄的问题,有时也主动讲一些世界上的新鲜事儿,他对下人们的态度简直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似的。

田恩善看得出来,其实在下人们中间,钟振华最爱接触的其实就是他,钟振华叫他小弟弟,从扯家常开始,钟振华给他讲了许多做人的道理。钟振华是田恩善人生道路上遇见的最重要的一个人,也是他生命中的第一道亮光,钟振华给他讲了外边的世界,讲了日本侵略者,讲了剥削与被剥削……这使田恩善大开眼界并深受感动,他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娃子,钟振华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地跟他讲这些。那时候田恩善当然不知道,钟振华是个资深的革命者,并且是个天才的演说家。

几次谈话之后田恩善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有些紧张,但没有害怕,更多的是刺激和激情,他觉得在未来的道路上只有这个钟振华能够帮助他,使他脱离苦海。田恩善还预兆性地认定,这个钟振华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带着他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这种认定在他其实并不成熟的心里扎下了根。

有一次聊天时,田恩善突然用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钟振华,这竟然使沉着老练的钟振华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惊慌。

钟振华问,你干吗这么看我?

田恩善说,你不怕我到日本人那里告发你吗?

钟振华笑了,摇摇头。

田恩善说,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

钟振华说,你想当我这样的人吗?

田恩善说,想,我可能天生就是这样的人。

钟振华说,知道吗?这正是我看中你的原因。

钟振华离开禇家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田恩善没有听到过有关钟振华的任何消息。起初田恩善还经常想起他,想起他讲过的令他热血沸腾的那些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事和钟振华这个人一样渐渐淡下来,偶尔想起时,田恩善就觉得恍如隔世,他甚至对钟振华这个人是否真实出现过产生过一阵阵的怀疑。

有一天,田恩善挑着菜担子到街上买菜,有人在他的身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看,居然是钟振华。

钟振华把他叫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他发现钟振华的脸上没有一丝故人相见的喜悦,而是面色凝重,像是有一件大事即将发生。也是受了钟振华的传染,田恩善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惊喜,他也面色凝重,静静地等待着钟振华开口。

钟振华说,我这次回来是特意来找你的,是想让你干一件大事情,你敢不敢干?

田恩善问,什么大事情?

钟振华说,为国除害。

田恩善说,我?

钟振华说,对,就是你。

田恩善苦笑了一下。

钟振华说,你说呀,敢不敢干?

田恩善说,怎么干呀?

钟振华说,杀人,杀掉一个罪大恶极的日本人。

田恩善说,就我这体格,有这种能力吗?

钟振华说,在我们的人当中,只有你有这个能力。

钟振华并没有对田恩善多说什么,他只是简单地告诉了田恩善杀人的方法,那就是投毒。钟振华把一个小药瓶塞到他的手上,告诉他,过几天禇家要大摆宴席,宴请几个重量级的日本人,其中有一个罪大恶极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土肥原贤二。

田恩善愣愣地看着钟振华,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而且杀的是素不相识的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田恩善本能地摇摇头,他想拒绝,但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那个小药瓶。

钟振华说,事成之后你就偷偷溜出来,就到现在这个地方来找我,我带你去一个你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田恩善还是摇头,嘴上却说,好。

挑着担子往回走的时候,田恩善的心里比担子还重。钟振华说土肥原贤二杀过许多无辜的中国人,血债血偿,作为中国人的他为中国人报仇似乎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但是,这毕竟是杀人,一想到一些活生生的生命就要终结在自己的手里,他的心里就泛起了一阵阵难言的恐惧。

第二天下午,褚先生把老王和几个佣人的头头叫到了书房。老王从书房出来后告诉田恩善,说明天晚上禇家要宴请几位重要的客人,厨房从现在开始就要备菜了。田恩善跟在老王身后总想说点什么,但他左思右想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在厨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田恩善终于开口说,王叔,你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吗?老王放下手里的一把韭菜,瞪大眼睛盯住田恩善,问,你为啥会问这样的话?田恩善有些慌乱,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为啥这么问,我就是想让你离开这里。老王说,我在这儿不是挺好的吗?不愁吃不愁喝的,难道我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地方吗?小子,莫非你想离开?田恩善连连摇头,说,我不想离开,我是想让你离开。

田恩善的异常举止并没有引起老王应有的警觉,他只是觉得很好笑,他哈哈地笑了笑,就继续干自己的活儿了。田恩善也继续干自己的活儿,他听见外边的玉兰树的枝叶在秋风中飒飒地响,一想到老王会因自己而受牵连,他的心里就如同那些树叶一样无法平静。有好几次,田恩善都把已经洗好的青菜又放进了那些粘着泥水的菜堆里了。

第二天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一队日本军人开进了禇家,院里院外都设了岗哨。六点多钟时,几个有身份的日本人与一些有身份的中国人脚前脚后走进禇家的客厅。就在这个时候,借着出去倒垃圾的机会,田恩善溜出了禇家,一溜烟去了与钟振华约好的地方。来接他的不是钟振华,而是一个叫马队长的车轴汉子。

第二天就有可靠的消息传来,昨晚土肥原贤二并没有赴宴,他因此躲过了一劫,赴宴的几个日本军官无一幸免,他们和褚先生一起一共是八个人中毒而亡,其他的宾客则安然无恙。田恩善把毒药下在了褚先生窖藏的一坛老酒里,坛子的容量有限,有幸喝到这坛老酒的客人都随着主人去了另一个世界。

田恩善随着马队长出了城,进了山,来到了一个宿营地。在这里,田恩善开始学习射击,学习使用短刀的技巧,甚至学习怎样下毒。若干个日子之后,他受命下山,去了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一番周折后,他成为了十里香饭馆的伙计。而他的真实身份则是锄奸员。

田恩善当然不想做这个杀人的行当,下山之前他曾跟马队长提出过自己的要求,他说他不想做这个职业。马队长说,这不是职业,是事业。田恩善说,你瞧我喜眉笑眼的,像个杀手吗?马队长说,你相信我的话,你天生就是一个杀手。田恩善说,可我不想杀人。马队长说,记住,你杀的都是该杀的人,如果杀了这个人能使更多的人逃出死亡的威胁,你说你该不该杀他?

田恩善做职业杀手的成绩是,除了那次投毒,他亲手用枪杀死过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罪大恶极的汉奸,一个是革命队伍中的叛徒。

3

接近中午的时候,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挤出身体,将一大片鲜嫩的亮光洒在了万物之上。雨停了,但树下、屋檐下滴滴答答的依然像还在下雨,透过阳光看这些雨滴,极像一串串透明的珍珠。被梅雨围困多日的人们都在这一大片阳光中换了一片好心情,很多人碰面的头一句话便是,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田恩善把两盘熘肥肠装进食盒,然后冲着后厨的肥肠张喊了一声,掌柜的,我送餐去了!不等肥肠张应答,他已经兴冲冲走出了饭馆。这片期待已久的阳光显然也给田恩善带来了好心情,这种好心情甚至令他忽略了铁大门前边哨兵的那对令人胆寒的眼睛。他提着食盒路过那个哨兵跟前时居然是哼着小曲的,他看见铁大门里边的院子里汪着一摊浊黄的淤水,按常理他是应该绕着这摊淤水靠着院墙边走进办公楼的,但实际上他径直向前,他的布鞋趟在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鞋面瞬间湿透,穿透的潮湿感依然没有令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他此时的心情就像嘴里哼着的小曲,有一种欢快的不经意间的懒散。他走进办公楼时有几只小鸟落在身后的那汪淤水中,它们一边抖着羽毛,一边发出唧唧喳喳的叫声。

田恩善把第一盘熘肥肠送进了徐生的办公室,第二盘熘肥肠则送进了年轻女人的办公室。田恩善把盘子放在办公桌时抬起眼帘有意无意地捕捉了一下年轻女人的目光,他很成功,四目相对,他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没话找话地对那女人说,天晴了,呵呵,这鬼天气终于晴了。

年轻女人笑了笑,没有接田恩善的话茬儿,而是夹了一块肥肠放进嘴里,吧嗒了一阵后冲着对面的年轻男人说,真香!田恩善依然有些傻气地盯着年轻女人看,年轻男人冲着他皱起眉头,说,你还有事吗?田恩善这才意识到了什么,连声说没事,没事,拎了食盒迈着碎步出去了。

望着田恩善的背影,年轻男人说,这个小伙计的眼睛有点怪呀!

年轻女人说,细细长长的,一双色迷眼。

二人都笑了。

这个年轻女人的确就是田恩善的同党申可嘉,她的年龄要比田恩善大几岁,资历也比他老一些。田恩善的那双眼睛令她很不舒服,甚至有一种被玷污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倏忽即逝,那种类似亲情的同党感情很快覆盖了一些源于本能的感觉,她一边开始大嚼肥肠,一边对对面的年轻男人说,你也吃点吧,真香。

年轻男人叫肖谷,这是个职业敏感度很高的年轻人,当他的目光落在申可嘉的脸上时,浑浊的目光立即变得纯净许多。

不吃不吃,我吃不惯熘肥肠。肖谷说。

看我吃肥肠,你是不是觉得我挺俗气的?申可嘉说。

哪能呢,雅中带俗才更有生活气息,有生活气息的女人才更迷人呢!肖谷说。

你真会说话,我真的迷人吗?申可嘉说。

需要我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吗?肖谷说。

呵呵,我不喜欢较真,较真伤身体,哎,连雨天终于晴了,今天下班后我要好好晒晒被子。申可嘉说。

是呀,我的被子也有一股霉味儿了,是该晒一晒了。肖谷说。

申可嘉是个在人际关系上收放自如的女人,她既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把男人的兴致提高到一个临界点,又能在看似不经意间降低对方的兴致,使其回归到一个正常值。这是一个女人的大聪明,在机关里工作,这种大聪明至关重要,升职、自我保护,都缺不得这种大聪明。

肖谷出去吃午饭了,中午的一大块时间申可嘉就可以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度过了。吃过饭,申可嘉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她端着冒着热气的茶杯来到窗前,她看见机关里的两个杂工正拿着扫把在扫院子当中的那汪淤水,哗哗啦啦,淤水被扫成了一大片大大小小的水珠,阳光从院子里那几株高大的梧桐树的头顶照下来,使这些水珠都泛着亮光。申可嘉盯着院子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回转身,又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申可嘉从办公室出来,进了机要室,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工作岗位,她打开发报机,戴上耳麦,开始正常工作。作为这个保密机关的报务员,她每天都要收发大量电报,而这些电报中居然就有一些是发往西柏坡的情报。申可嘉利用报务员的身份为党工作,具有着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因为电波是可以测定方位的,发报者往往十分危险,而申可嘉本身就是报务员,她把情报掺杂在正常的工作中发出去,简直做得天衣无缝。

申可嘉是在读师范的时候参加革命的,她的引路人就是钟振华。那时候钟振华的身份就是这所师范学校的老师,他在他的学生中发展了一批新党员,申可嘉便是其中的一个。当时,国民党的军统也到这所学校选调学员,申可嘉被选中,她是带着任务进了军统的培训班,后来又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报务员。

按照正常的选材,申可嘉其实是很难入选做秘密工作的,她虽然是热血青年,但却敏感、胆小,尤其恐血,手背擦伤出了一点点血也会大呼小叫,但是她碰上了钟振华,她的潜藏在血液里的不同凡响的热情被钟振华激发出来了。钟振华所宣讲的“推翻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的声音像咒语,在这样的咒语中,默默无闻的申可嘉异想天开,感觉到了某种再生的可能。

对于投身的革命,尽管申可嘉一知半解,但她依然全身心投入,俨然一个职业革命家。对她来说,对千千万万的像她一样的普通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她开始忙碌,开始义无反顾,她甚至就没有想过这个事业会轻而易举地遭遇死亡。她接受任务的时候,上级问过她这方面的问题,说投身这个事业随时都有可能牺牲自己的生命,你必须做好牺牲的准备,否则你就别投身这个事业了。申可嘉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愿意牺牲。上级说,可你连一滴血都怕得要命,当你面临敌人的严刑拷打时,你能够使自己不做叛徒吗?她说,能。之后又追加了一句,怕血是本能,不怕牺牲是理想。上级问,两者的关系你怎么摆正?她低头沉吟片刻,之后抬起头来,说,我向党请求,如果我即将暴露身份,我请求组织上派人杀了我,这样我就能够保证自己不当叛徒了。上级没有答应她什么,但还是把她派进了军统的学习班。

在那个要求极为严格的且淘汰率极高的学习班里,申可嘉本来是最有可能遭淘汰的一个,面对某个血腥的场面,她惨叫着几乎精神崩溃,带过她的教官都认为她不适合做这项工作,但关键时刻有贵人站出来替她说话了。这个人就是后面的某秘密机关的处长冯凡。

冯凡看中了申可嘉,这绝不源于冯凡好色。申可嘉缺欠明显,但优点也同样明显,她对电报的敏感度,对密码及数字的记忆力几乎无人可比,她能在几秒钟内记住数不清的数字毫无差错,令教官啧啧称奇。冯凡正是看中了她的这一点,才力排众议让秘密机关录用了她,让她做了职业的报务员。

后来在冯凡的办公室里,冯凡曾凝视着申可嘉的眼睛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录用你吗?申可嘉说,是我对数字的敏感吧。冯凡笑了笑,说,这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是你的气质,你的沉静如水的气质正是做我们这一行的人所需要的,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它和你对密码和数字的敏感是相辅相成的,这种气质十分高级,是一般人很难发现的,只有独具慧眼的人才能够发现。申可嘉笑道,我还沉静?要是让我看见血,我就会变成一个被强暴的少女一样失声尖叫的。冯凡也笑道,你放心吧,在我的手下工作,我不会让你见血的。

申可嘉是那个培训班里屈指可数的被选进秘密机关工作的人,每天收报发报枯燥无味,其他的女报务员常有微词,只有她稳坐钓鱼台,每天面对按键和数码毫无倦怠之意。这个时候,连她自己也相信了冯凡对她的评价,对于这份工作,没有人比沉静如水的她更合适了。

申可嘉利用工作之便为党组织向西柏坡发出了大量的情报。在她进入秘密机关之后,组织上只安排一个人与她单线联系,那个人给她送来情报,她发出去,仅此而已。近来组织上更换了和她联系的人,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换人,她也不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她不想打听也懒得打听这其中的原因,偶尔能吃上这个新的联络人送来的熘肥肠,绝不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申可嘉的确很爱吃熘肥肠,肥肠张做的熘肥肠味道的确好极了。

在申可嘉看来,给她带来麻烦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因工作而躲避不开的性骚扰。对于一个职业女性来说,这似乎是个无法彻底回避的问题,上司大多是男性,同事大多也是男性,雄性的攻击力与道德无关,道德虽然对其攻击力有一定的约束作用,但却没有杜绝性的作用。换句话说,对女性有攻击力的男性并不都是坏人,而对女性缺乏攻击力的男性也并非都是好人。

比如徐生,作为申可嘉的顶头上司,他依借工作之便频频骚扰申可嘉。申可嘉最大的麻烦和苦恼就是来自于徐生的骚扰,抛开政治信仰,你又无法说徐生就是个坏人。徐生是个热心肠的男人,他乐于助人,他的下属谁遇到了困难他总是会出手相助,有个科员的父亲得了急病,而这个科员恰好出差在外,徐生就帮着科员的父亲联系医院,安排住院,还床前床后地伺候。他的热心与他的职业极不协调,但也正因为他的热心助人,他的属下都对他忠心耿耿,不管他的决定正确与否,都绝对地服从,忠心达到了愚忠的程度。徐生对自己的老婆也不是一般的好,他对老婆唯命是从,他的工作常常忙得不可开交,但依然不会忘了时常亲自下厨,为老婆做几道拿手好菜。他老婆有关节炎,膝盖怕凉,他只要在家,只要空闲,总会把老婆的一双大腿焐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身体最温热的部分给老婆的膝盖加温……就是这么一个大好人,徐生偏偏对申可嘉采取了令人头疼的攻势,如果得罪了他,申可嘉的工作还能够顺利下去吗?

麻烦归麻烦,苦恼归苦恼,申可嘉并没有因此而手忙脚乱,她沉稳得很,对于徐生这种人,她的策略是放长线,不钓鱼。她抛出诱饵,总是让对方觉得机会就在前边的不远处,可就要靠近的时候,她又一下子跳到了与开始时相同的距离。徐生想发作,没理由,想放弃,又觉得弃之可惜,于是只好从头再来,重复下一个轮回。这就是申可嘉的“防狼术”,她深谙与异性上司相处之道,当时机恰当时,她是不吝啬给对方一点点甜头的,比如让他揽一揽肩头,或者有意无意之间与他有一些肢体碰撞等等。

对于男性而言,世上大体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容易上钩的,一种是很难上钩的,而后者往往会令男性产生更大的征服欲。申可嘉当然属于后者,而徐生等人拥有强大的百折不挠的征服欲,也就是一件很容易理解的事了。

4

天仅仅晴了一天,第二天早晨,雨点就又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眼前的世界。大约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徐生叫申可嘉陪着他一起去了一趟火车站,去接一位客人。一辆吉普车里除了司机只有徐生和申可嘉两个人,二人都坐在后排,起初二人都侧着身子看车窗外的雨,看着看着,申可嘉便觉得有一只手热乎乎地搭在了她放在大腿上的手背上,她本能地抖了一下,但并没有把手移开,这只手放在腿上就是一只盾牌,如果她把这只手移开了,徐生的那只手也许就会毫无阻挡地长驱直入了。

申可嘉说,徐科长,今晚冯处长约我去参加一个舞会,你是不是也一道去呀?

徐生说,我没接到邀请,我哪能做不速之客呢!

申可嘉说,我想让冯处长看见徐科长对我的好,这样,冯处长就不会对我想入非非了。

徐生说,别,千万别这样,要是这样的话,我这个科长也就当到头了。

话说到这,徐生的这只手已经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脸上露出了一丝畏惧与尴尬交织在一起的东西。申可嘉暗中笑了笑,她知道在这个机关里是没有人不怕冯凡的,惹了冯凡不高兴,挨批或撤职事小,让你秘密消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利用冯凡来制约徐生,是申可嘉的秘密武器。

申可嘉其实并没有说谎,这天晚上,她的确跟着冯凡去参加了一个上层人士云集的舞会。冯凡带上申可嘉一起参加舞会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和漂亮女人为伍,这是男性都有的虚荣心,冯凡虽为特殊职业者,但亦不能免俗。舞会上灯红酒绿,有不少男人的目光像烟尘一样直往申可嘉的身上飘,她并不反感,也没有什么不适应,作为一个女性她同样有着女孩子都有的那种喜欢被关注的心理。她很享受这种氛围,但享受得很节制,她毕竟身份特殊,本能的享受欲被长期自觉地压制着,节制已经成为了她的一种习惯。

冯凡频频向跟他打招呼的人介绍申可嘉,冯凡介绍她时只称她为申小姐,并没有说出她在秘密机关的身份,在人们艳羡的目光和啧啧称赞的口气里,冯凡的脸上挂着明显的得意与满足。在这些被冯凡介绍过的人当中,有一个被称为黄先生的年轻人格外引起申可嘉的注意,这个年轻人身材高大,外形俊朗,有着一脸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在缺乏阳光的梅雨季节,这样的笑容是很难让人忽视的。

申可嘉在和冯凡跳舞的时候,目光依然会偶尔自觉不自觉地落到那个俊朗的外形上。

事情很快就朝着申可嘉潜意识里期待的方向发展了,年轻的黄先生在一支曲子响起的时候,奔过来向她伸出了一只手。申可嘉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冯凡,冯凡笑道,黄先生邀请你,这个舞你当然要跳了。申可嘉笑了笑,顺势接过了黄先生的那只手,和他一起步入舞池。

申可嘉的舞技并不算高超,但在黄先生的带动下她却跳得相当出色,超水平发挥了。黄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舞林高手,举手投足有板有眼,加上他深邃的目光和阳光般的微笑,申可嘉怎么想怎么觉得无法否认和黄先生跳舞是一种享受。申可嘉觉得自己的周身发热,出了很多的汗,她知道自己的明意识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但潜意识里的东西又在顽强地抵抗着这种压制,并试图越狱。她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个黄先生的身上有着什么东西令她怦然心动,这是件没有办法的事情,男人与女人身上是藏着某种密码的,只要密码相配,就会发生化学反应。但对申可嘉来说,这种反应是短暂的,她开始有意回避,并用强大的意志力迅速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逼出体外。

舞会结束的时候,黄先生又来到申可嘉的身边,向她递上自己的名片,申可嘉看了看名片,黄存忠,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申可嘉只礼貌性地冲着黄存忠笑了笑。黄存忠转而把目光投向冯凡,说,冯处长,这位申小姐是和您一个单位的吧?冯凡也笑了笑,算作回答。回去的路上,冯凡说,看出来了吧,黄先生看上你了。申可嘉说,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冯凡又说,黄先生的父亲就是国防部的黄厅长。申可嘉说,攀附权贵可不是我的性格。冯凡笑道,除了性格,还有一条更重要,那就是职业素养,我们的职业是不允许我们随随便便动感情的。

车到申可嘉的家门口时戛然停下,申可嘉下车,冯凡向她挥挥手,然后车子就又开走了。申可嘉知道冯凡也是喜欢她的,但冯凡的自制力很强,他的喜欢只停留在暧昧之间,他不会不顾身份与职业的要求做出什么过格之举的,这也是申可嘉和他在一起能够进退自如的原因。

申可嘉到家后迫不及待地换了衣服,然后像扎猛子似的扑到床上,呼呼地喘了一阵粗气。说是家,其实只是一间房子,作为一个独处的年轻女性,这一间房子已经足够用了。如果她不是投身革命,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可能早为人妇了,她也不是十分渴望那种天伦之乐,她只是在身体里的密码与另一个身体里的密码相契合时,才会想一些诸如此类的问题。当然想一想也就过去了,她知道自己更大的热情不该是男女私情,而是先入为主的理想和信仰。

这一晚,申可嘉还是无可救药地失眠了。

第二天,黄存忠的电话居然打进了申可嘉的办公室。接电话的是肖谷,他把话筒递给申可嘉时一脸的疑云,是醋意胜过职业猜忌的那种疑云。

黄存忠邀请申可嘉一起吃晚饭,申可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肖谷说,听你拒绝他,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申可嘉说,还有一半呢?

肖谷说,我怕以后他还会约请你,更怕以后你会答应他。

申可嘉说,这关你什么事呀?

肖谷说,当然关我的事了,现在你没有人,我就还有希望,如果你有了人,那我就连机会都没有了。

申可嘉用鼻子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肖谷虽然对她垂涎已久,但他知道徐生一直在打申可嘉的主意,更知道冯凡对她也倍加爱护,他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了,他除了偶尔流露出一些爱慕之意外,最出格的举动不过是有一次摸了一下申可嘉的臀部而已。

中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田恩善按着约定送来了两份熘肥肠,他照例是先给徐生送去一份,然后才送给申可嘉。田恩善对申可嘉说,今天的肥肠火候大了一点。申可嘉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没事,我爱吃火候大的。这是句暗语,只要田恩善说了这句话,就是指这盘肥肠里有情报。当办公室里只剩下申可嘉一个人时,她从一块肥肠里找出了一张纸条,她看过纸条后惊讶得脸都变色了,这个情报不是要她发往西柏坡的,而是一份对她的指示,叫她利用黄存忠看上她的机会,接近黄存忠,并从他的身上套取有价值的情报。

这是一份令申可嘉先惊讶后窃喜的指令,她惊讶组织的洞察秋毫,更惊讶组织上会让她接近黄存忠,窃喜当然是与她身体里的密码有关,黄存忠的确是她见过的最令她有感觉的男人。

几天以后,当黄存忠再一次打来电话的时候,申可嘉故作了一番矜持,然后便顺水推舟地接受了邀请。这令坐在她对面的肖谷大感失望。

看来我是真没机会了。肖谷说。

你本来就没有机会。申可嘉说。

申可嘉与黄存忠的交往十分顺利,黄存忠是个具有绅士风度的年轻人,他们在一起吃饭、郊游、散步、跳舞,眼睛凝视眼睛,手牵着手,一个星期过去了,肢体却依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这令申可嘉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尽管她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动情,但情这个东西又岂能是告诫得了的呢?事情是在申可嘉的预感之中顺理成章地发生的,那天他们俩一起去了海边,一起沿着海岸线向前走,走着走着一个浪头搂头打了过来,申可嘉哇地尖叫了一声,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扑到了黄存忠的怀里。黄存忠搂着她躲过了那记大浪,然后向海的相反的方向跑了几米远,站住,二人都已气喘吁吁,再相互凝视,申可嘉便觉得事情要糟,一种令她几乎无法自控的感觉以不可阻挡之势汹涌地漫过她的全身,她全身战栗,几近昏厥。黄存忠用双手捧起她的面颊,然后头轻轻低下,一张嘴便覆盖了另一张嘴。

翌日,申可嘉被叫到了徐生的办公室。徐生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盯住她上上下下地看,把申可嘉看毛了。

徐科长你这是看什么呢?申可嘉问。

当然是看你了。徐生说。

我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申可嘉说。

我不认识谁也不能不认识你,没办法,冯处长叫我跟你谈谈,我只能遵命和你谈谈了。徐生说。

谈什么?申可嘉说。

谈你和黄存忠的关系,你们已经发展到如胶似漆的程度了吧?冯处长叫我提醒你,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徐生说。

秘密机关好像没有不许谈恋爱这条纪律吧?申可嘉说。

的确没有,但有一条,一切个人感情必须要服从于党国的利益,我的意思是提醒你在和黄存忠的交往中,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只要是上级有令,不管是对你们的关系,或者是对黄存忠个人有无好处,你都必须无条件服从。徐生说。

我知道这个道理,徐科长还有别的事吗?申可嘉说。

没有了。徐生说。

徐生并不是一个言语特别多的人,公事办完了,他与人的谈话也就基本结束了。但这绝对是个信号,对于与黄存忠的交往,申可嘉知道自己必须加十二分的小心才行。

路还是要往前走,根据上级的指示,还要适当地提速。怎么提速呢?当然要自然而然,不能让对方也不能让所有人看出刻意的迹象。申可嘉思前想后,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和黄存忠上床,一对男女只要上了床,说什么样的话都不算过分了,做什么样的事也都有了可以解释的理由。申可嘉是个把贞操看得很重的女性,但跟革命理想相比,贞操的分量就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何况和黄存忠上床其实也并不存在贞操的问题,她喜欢他嘛,贞操就是要献给爱上的人嘛!能跟黄存忠上床,申可嘉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委屈。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天晚上,冯凡带着申可嘉去参加一个军界的宴会,席上有个姓牛的师长对申可嘉有了意思,总是主动地和申可嘉干杯,有意无意之间还使用肢体语言占申可嘉的便宜,搞得冯凡也很无奈。散席后,冯凡和申可嘉刚钻进轿车里坐定,没料到那个牛师长也跟着钻了进来,借着酒劲儿耍赖不走。冯凡说,牛师长,你上错车了。牛师长打着酒嗝说,我知道我上的不是我的车,但我没上错车,我的车坏了,我借点光搭乘一段冯处长的车也不为过吧?冯凡坐的是副驾驶的位置,申可嘉坐在后排,这牛师长也坐在了后排。车子开动,牛师长的手就不安分了。车开了一段,冯凡突然叫司机停车,扭头对申可嘉说,可嘉,你到家了,下车吧。申可嘉这才乘机逃脱下了车,车子在牛师长的吼叫声中开走了。

天依然下着雨,举目四望,申可嘉才发现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她知道冯凡让她下车是帮她脱身之举,可这里毕竟离自己的家甚远,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冷风裹着冷雨打在她的身上有一种针刺的感觉,她双手抱在胸前在风雨里发抖,她甚至连雨具都没有带,整个人一会儿就成了一只落汤鸡。不知为什么,也绝不仅仅是这件事本身,申可嘉突然忍无可忍地哭起来,借着雨水的掩护,她哭得毫无顾忌。

哭够了,申可嘉周身的每个毛孔都觉得十分畅快,这个时候她才想起了黄存忠,她紧跑几步,找到了一个有公用电话的地方,给黄家打去了一个电话。也就十多分钟吧,她便看见熟悉的黄存忠的那辆黑色轿车乘风破浪,冲着她疾驰过来。

这天晚上,申可嘉随着黄存忠住进了一家旅馆。在那张足够大的双人床上,申可嘉什么都没有想,她想她此时只是一个女人,这足够了,把任务当成身外之物是一种更高的境界。

5

田恩善虽为职业杀手,但平常毕竟没有那么多人可杀,他这个杀手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里只是一个跑堂的伙计。

到了傍晚,雨明显地小下来,街道上人少车稀,显得十分干净和安静,细细的雨丝如画上去的布景或点缀,令人有一种恍然如梦的舞台感。十里香饭馆里没有几个客人,他们吃喝得都很安静,酒精也没有令他们兴奋起来。田恩善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一张桌子,用过这张桌子的客人刚走,桌面上点点滴滴的食物残渣被他一擦而光,就这时候,墨镜走了进来,令他本来平稳的心境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墨镜坐在角落里的座位上,这里离其他几个客人稍远,显得更加安静了一些,田恩善赶紧凑过来,递上微笑道,你吃点什么?

油焖花生米、熘肥肠、三两烧酒。墨镜说。

好咧!田恩善拖着长音把墨镜的话冲着后厨的方向重复了一遍。之后他便离开了墨镜,继续擦那张没有擦完的桌子。不知为什么,见到墨镜的紧张感瞬间就退却了,占上风的居然是一种连日来如阴雨般困扰他的一种本能欲念,这令他有了一种羞愧感。

田恩善在给墨镜上菜时,墨镜伺机塞给他一个药丸,田恩善迅速地将其塞进口袋。药丸里是要送给申可嘉的情报,这是田恩善熟知的一个规律。

墨镜压低声音问,没什么异常吧?田恩善也压低声音说,没有,不过、不过我有个请求……

墨镜说,快说。

田恩善说,我想娶个媳妇。

话出口田恩善一下子觉得自己畅快了许多,就像憋了多时的一泡恶尿瞬间撒出去了一样。墨镜皱了皱眉头,他依然压低声音说,小伙计,你娶得起媳妇吗?还是当了老板再说吧!田恩善知道这是命令,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请求说了也是白说,但说出去总比不说好,说出去就如同做到了,心里也就敞亮了。接下来田恩善离开墨镜的身边,他看见墨镜吃饭的时候在不由自主地摇头,他猜得出那一定是被他气的,要不是在这种公开场合,这个不通人情的墨镜一定会狠狠地教训他的。

能提出这样的请求,田恩善知道自己还算不上是一个成熟的地下工作者。

这天晚上,一阵难以遏制的激情令田恩善无法入睡,那只被他收养的鸽子在他的床下不时咕咕地叫几声,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他想着申可嘉的清丽可爱的面容和白嫩光滑的身体,忍无可忍地手淫了。事情过后他十分沮丧,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革命者。不过,他也往另外的方向想了想,如果他没有参加革命组织,他也许真的能娶上一房媳妇,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但这个想法一闪而过,革命意志在身体畅快之后又一次变得强大无比。

第二天早晨,天晴了,太阳在湿漉漉的万物之上显得十分新鲜可爱,田恩善把院子里的那根晒衣服的绳子用抹布擦了又擦,然后把自己的床单晾了上去。这时肥肠张恰巧走到院子里,他盯着床单上那一小块湿痕诡秘地笑了笑,然后问田恩善,你多大了?

田恩善说,二十三。

肥肠张说,是该娶媳妇了,要是在乡下,崽子都好几个了。

田恩善说,不急。

肥肠张说,上边不急,下边可急了。

田恩善的脸涨得通红,一溜烟地躲开了。

就在这天傍晚,田恩善接到了墨镜的指示,叫他设法除掉一个叫肖谷的秘密机关的工作人员,这个人已经开始怀疑申可嘉,并对申可嘉造成了一定的威胁。看过照片后田恩善又惊又喜,这个肖谷正是那个坐在申可嘉对桌的年轻人。惊的是要除掉的居然是他,喜的也是要除掉的居然是他。田恩善的心情很复杂,对他来说,这次要执行的是他职业生涯中最有快感的一次锄奸任务了。

夜深了,窗外的街道上已经阒寂无人。田恩善从床底下的一只装满破烂的竹筐里摸出了一支手枪,他用抹布擦了擦,手枪便泛出刺眼的亮光。这个时候的田恩善也变了另一副模样,那个满脸堆着卑微笑容的小伙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露凶光,满脸杀气的人,连那只和他十分亲近的鸽子也惊怯地后退几步,愣愣地看他。

地点选在了一个僻静的弄堂,这个弄堂通向一条非常热闹的马路,那是这座城市著名的花柳街,有着大大小小几十家妓院,田恩善已经摸清,肖谷每周至少要逛一次窑子,在这种场所附近下手是最能把问题引向歧途的了。

天似乎真的晴了,抬头仰望,还看到了一些闪闪烁烁的星星,只是地上的雨水还没有干,洼的地块便会有一汪淤水和星星一样闪着亮光。田恩善靠着墙站着,除了他弄堂里空无一人,他知道这是肖谷的必经之路,按着肖谷的生活习惯,他今晚是一定会经过这里的。田恩善等了很久才发现有人影出现在弄堂的另一端,田恩善赶紧与那个人影对行,越走越近,果然看清来人就是肖谷。肖谷也看清了他,他有些困惑,可能一时想不清楚这个饭馆的小伙计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到这个弄堂来。突然,肖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伸进口袋里掏枪,但已经晚了,一支乌黑发亮的枪筒已经对准了他的脑门。

你是……肖谷说。

是要你命的人。田恩善说。

莫非你和申可嘉是同党?肖谷说。

你很聪明。田恩善说。

话音未落,田恩善已经勾动了扳机,这支手枪的枪管已经套上了消音器,一声很平常的闷响后,肖谷倒在了地上。

6

组织上命令申可嘉,要设法弄到黄存忠的父亲黄厅长手里的一份长江布防计划。

申可嘉只能从黄存忠身上入手。

黄存忠是真的对申可嘉很好,他的好几乎表现在方方面面,比如常常给申可嘉买礼物呀,比如随叫随到呀,比如嘘寒问暖呀,虽然都是小事情,但真正的好其实就是这点点滴滴的小事情的组合。和黄存忠在一起,申可嘉认定了这就是爱情,她一直努力忘掉或排斥彼此的身份,尽量使其还原为纯粹的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但是更多的时候,身份是想忘也忘不掉的,信仰的作用力远远比男人与女人的吸引力要强大得多。

黄存忠提出要和申可嘉同居,这正是申可嘉需要的,不是心理和生理的需要,而是组织的需要。申可嘉说,我可以搬到你家里吗?黄存忠愣了一下,说,我还是想买新房子和你单独住。申可嘉说,可我觉得还是住进你家里更好一些,能住进你的家里,就表明你们家对我认可了,我也会觉得更有面子。黄存忠面露难色,说,没结婚就住进我家,我怕我父母不接受,他们都是很传统的人。申可嘉说,那我们就结婚吧。黄存忠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说,好,我们结婚吧。

因为有了要结婚的前提,申可嘉也就顺理成章地随着黄存忠去拜见了他的父母。黄存忠的父母都是很容易接近的长者,他们通情达理,对大方得体性格乖巧的申可嘉没有丝毫的异议,这样,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一些了。虽然离结婚还有一段距离,但是申可嘉已经有了经常出入黄府的理由。

但是,那份想拿到手的长江布防计划却还离她要多远有多远,这令申可嘉十分苦恼。同时,肖谷的被杀也多多少少引起了机智过人的徐生对她的特别关注。

肖谷的被杀的确与申可嘉有关,肖谷一直喜欢申可嘉,他低微的身份使成功的可能变得微乎其微,但这并没有令他死心,反而激起了他对申可嘉更多的关注和兴趣。这更多的关注令申可嘉的行踪不可避免地暴露在了肖谷的视线之中,肖谷是个职业特工,他凭着职业敏感很快发现了申可嘉的可疑之处,而申可嘉也敏感地感觉到了肖谷对她的怀疑。没办法,申可嘉只好把这个情况通过田恩善汇报给上级。肖谷之死,已经把申可嘉推到了一个受人怀疑的境地之中。

机会还是在一个晚上出现了。那天晚上黄存忠的母亲请申可嘉到家里吃饭,黄存忠的父亲黄厅长也参加了这个家宴。吃完饭黄厅长去了书房,申可嘉则随着黄存忠进了他的房间。房门关上的一刹那,黄存忠一把将申可嘉抱起来,申可嘉轻呼一声别这样,但声音很微弱,如窗外落叶的声音。黄存忠把申可嘉放在床上,然后开始解她的衣服,她又用手挡了几下,力度依然如落叶。黄存忠很容易地扒光了她的衣服,然后一个猛子覆盖过去。黄存忠进入得很顺利,完全是秋风扫落叶的速度,申可嘉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事情已经结束了。

我是不是太快了?黄存忠说。

快点好,省得让家里人察觉,那多不好意思啊!申可嘉说。

黄存忠仰躺着呼呼喘粗气的时候,申可嘉已经开始收拾自己了。黄存忠问,干吗这么急着穿衣服?申可嘉说,我想出去沏一壶茶,给伯父伯母各倒一杯。黄存忠笑道,傻丫头,这种事由下人们做的。申可嘉说,下人做和我做意义是不一样的,饭后敬上一杯茶,是我应该做的。黄存忠努力抬起脑袋,那我跟你一起去吧?申可嘉摇摇头说,我还是想自己去。黄存忠见她一脸的真诚,也就不再阻拦,任由她去了。

申可嘉在佣人的帮助下很快沏好了一壶茶,然后先倒了一杯,放在托盘上,双手端着去了书房。接近黄存忠的父亲是申可嘉必须要做的事情,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这是躲不开的使命。申可嘉推开书房门时心跳明显加快了,这要比她利用工作之便给党发去情报更为紧张。房间里意外地空无一人,申可嘉没有退回,她走到写字台边,看见台面上有一本线装的《老残游记》,是翻开页扣在桌子上的,除此之外没有发现她想看的任何文件,她的眼睛迅捷地扫过书橱和写字台的抽屉,依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东西。她要退出来时,黄厅长又走了进来,她立即献上了热茶。

天色渐晚,就在申可嘉告辞要走的时候,机会再一次降临,已经成功晴朗了一周的天空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黄存忠要出去送她,他的母亲看了看院子里的雨,回过头来对申可嘉说,要不,你就留下住一宿吧。黄存忠自然愿意响应母亲的提议,连忙挽留申可嘉住下来,这正好中了申可嘉下怀,她以微笑作答,算是同意留宿了。

申可嘉住的是黄府的客房,因为还没有结婚,知书达理的黄家是不会允许黄存忠和她同居的,这其实更有利于申可嘉有所行动。这一宿申可嘉显然是睡不着的,据上线传来的情报,黄厅长手里的这份作战计划是随身携带的,也就是说她要得到的东西此时此刻就在黄府,更确切地说,这份东西极有可能就在书房。申可嘉耐着性子熬到了后半夜,在人们最可能熟睡的时间段里,她蹑手蹑脚地起床,溜过客厅,溜进了书房。

重新躺到床上时,申可嘉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她没有找到她想找的长江布防计划。

7

这天傍晚,黄存忠又开着车到秘密机关来接申可嘉。申可嘉一上车便发觉黄存忠的脸色有些不对头,她问他怎么了,他没回答,只是默默注视前方。申可嘉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真怕她担心的事情即将发生。

黄存忠没有把车开到黄府,而是开到了郊外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车子停住,申可嘉立即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黄存忠率先下了车,冲着庄稼地抽起烟来,烟雾在他的头上袅袅上升,仿佛在他的头上长出一只飘飘悠悠的气球。

黄存忠终于说话了,他就背对着申可嘉说,你与我交往真的是与爱情无关吗?

申可嘉的脑袋嗡地一响,脱口说,不是这样的。

黄存忠回过头来说,不是这样又是哪样?我不管你是哪路神仙,我只关心你对我的爱情是真的还是假的。

申可嘉说,存忠,你为啥要这么说呢?

黄存忠说,你在我爸的书房里找东西找了那么长的时间,我爸警惕性那么高,他怎么能不察觉呢?

申可嘉说,不管怎么说,我对你的爱情不是假的。

黄存忠说,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申可嘉一时答不上话来。

黄存忠说,这么说,你已经默认自己是个特工了?

申可嘉使劲地把话说出口,我不是。黄存忠用双手扳住她的肩头,使劲摇了几下,说,我们已经是这种关系了,有什么话你不能告诉我吗?申可嘉使劲甩开黄存忠的手,说,你希望我告诉你什么?黄存忠说,我只是不希望你是共党的特工。申可嘉脱口道,如果我是呢?黄存忠说,回去跟我爸坦白,我爸会有办法保护你,只要你脱离共产党,我们就会一生一世在一起。黄存忠说罢就伸手拖申可嘉上车,申可嘉奋力挣扎,就这时候,黄存忠的脑后出现了一支乌黑铮亮的枪筒,申可嘉还没反应过来,黄存忠已经倒在地上。

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申可嘉愣在那里,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黄存忠,而是那个长着一张笑脸的十里香的伙计田恩善,他手里的那只戴着消音器的手枪像只变了形的毒蘑菇。片刻,申可嘉突然号叫了一声,扑到田恩善身上举起双拳便打,她一边打一边叫骂,你这个无赖,你为什么要打死他?田恩善闷闷地说,我不打死他,你就会彻底地暴露。申可嘉说,你打死他,我也已经暴露了。

申可嘉俯下身去轻轻地擦拭着黄存忠的脸,然后掉了一阵的眼泪。存忠,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申可嘉连声念叨着,哭够了,擦掉眼泪。当她站起身来时,她似乎已经不是一个憔悴的女人,而是还原成一个坚强的革命者了。

我请求你打死我。申可嘉说。

不,我的任务是保护你。田恩善说。

我参加革命时就向组织提出过要求,如果我暴露了,就请派人打死我,不要让我落在敌人手里,因为我了解自己,我是个弱点很明显的女人,我不敢保证自己在严刑拷打下依然是个坚强的革命者,所以,你打死我就是成全了我。申可嘉说。

你并没有暴露,你赶紧离开这里,回秘密机关去,你还有回旋的余地。田恩善说。

你以为黄存忠死了,我就没事了吗?我已经暴露了。申可嘉说。

要不,你离开这座城市吧?田恩善说。

没有上级的命令,我不能走,我只能回秘密机关去,因为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但我希望你能把我的请求带给上级。申可嘉说。

8

墨镜狠狠地把田恩善训斥了一顿,说他击毙黄存忠是愚蠢之举。田恩善反驳道,我要是不打死他,我又能怎么做?这句话把墨镜也问住了,他闭上嘴巴,在田恩善的房间里紧锁眉头沉吟了足足有一刻钟,然后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叹了口气,这才回过身来,对田恩善说,是到了申可嘉为党牺牲的时候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田恩善问。

我们从参加革命那一天起,就时刻准备着为党牺牲自己的一切了。墨镜说。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田恩善说。

你难道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墨镜说。

不,我不会去杀自己的同志。田恩善说。

我们已经采取了多个营救措施,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也不会丢下自己的同志,可是你知道吗?现在申可嘉已经被秘密监视起来了,除了你还能给她送去熘肥肠外,任何人都无法接近她了,我们的几个营救方案都失败了。墨镜说。

当初就不该让这么柔弱的女子来做这种危险的工作。田恩善说。

田恩善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墨镜不接他的茬儿,而是把一个小药丸放在他的小床上,然后看了看他,就出去了。田恩善看见门外的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他知道他也该去前堂忙活了。

时近中午,田恩善拎着食盒又一次走进了那扇大铁门,这里和往常一样阴森而安静,院门口除了站岗的哨兵外几乎看不见其他的人影。但走进了办公楼后,田恩善还是感到气氛与往常有些不同,他看见有一两个人总是在走廊走动,这令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田恩善还是顺利地推开了申可嘉办公室的门,里面只有申可嘉一个人,她看田恩善的眼神有些特别,田恩善迎着她的目光停顿片刻,这才递上了那盘熘肥肠。

申可嘉低头用鼻子闻了闻,说,真香!田恩善知道自己不必说什么了,但他还是拗不过自己,低声说了一句,今儿个的熘肥肠火候有点大,你要是不想吃,就别吃了。申可嘉说,谢谢你,我喜欢火候大的。田恩善转过身,逃跑似的出去了。

门被关上,申可嘉呆呆地盯着门板,默默地让眼泪流了出来。她此时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她已经暴露了,她已经被人家监控起来了,只是还没有动手,很有可能是冯凡在放长线钓大鱼。如此看来,这个饭馆的小伙计也已经无可救药地被她牵进了危险的境地,但没有办法,她此时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个小伙计的帮助。

申可嘉很快擦掉了眼泪,今天的事情是她早就认定了会来的,对于干上这一行的人来说,这件事就像天有不测风云一样,你是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刮风下雨的。她从盘子里找出了一块肥肠,从里面拨出了一个小药丸,看得出,这个药丸是实心的,不是装有情报的那种,她略略迟疑一下,还是很平静地把药丸弄碎,洒在了熘肥肠上,然后用筷子搅拌均匀。

接下来,申可嘉悲壮地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嚼熘肥肠,以往一盘肥肠她一顿只能吃下半盘,但这一次她全吃了,吃得一块不剩。然后她擦了擦嘴巴,推开了门,她看见徐生正站在门外朝着她冷笑。

申小姐,冯处长请你去个地方。徐生说。

什么地方?申可嘉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徐生说。

申可嘉并没有惊慌,她知道要来的事情终究要来,好在她已经吃了该吃的东西,她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徐生带着申可嘉去的是行刑室,冯凡就站在门口,四目相对,申可嘉看到了冯凡眼睛里的无奈与惋惜。冯凡说,申小姐,我是真没想到你会是……申可嘉笑了笑,说,冯处长,其实连我自己有的时候都不敢相信我会是。冯凡摇摇头,苦笑道,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为什么会在如此柔弱的你的身上会有那么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但我还是要说,你真的不适合做这一行,进了这个屋子,想不让你招供都难。

行刑室的门打开了,里面正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受刑人,申可嘉陡然惨叫了一声,一下子瘫在地上。

吓昏了!徐生说。

蠢货,你没看见她已经七窍流血了吗?冯凡说。

申可嘉的确是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了。冯凡狠狠地甩给徐生一个耳光,咆哮道,一定要给我盯紧那个小伙计,一定要钓出大鱼来。

9

田恩善知道自己已经被跟踪,他从前门进去,立马从后门溜掉了。连肥肠张也没有察觉他是怎么溜掉的,当徐生带着人来询问他的时候,他还以为田恩善跑出去买肥肠了呢!

田恩善去了西山的一个山洞藏匿起来,有个老大爷会每天给他送一次食物。他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实在憋不住了,他就会钻出山洞到林子里去练一练枪法。枪声会惊飞一些飞鸟,看着扑啦啦飞起来的鸟儿他就会想起他收养的那只鸽子,饭馆是回不去了,那只鸽子的命运也就成了一个悬念。

西山脚下有一座著名的兵营,人们都习惯称之为西大营。西大营里驻扎着万余名官兵,兵营的四周有好几处练兵用的靶场,枪声此起彼伏,田恩善的枪声夹杂在这些练兵的枪声中如水滴落在雨中,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与怀疑。

田恩善没有完全遵守墨镜给他定的规矩,闲得实在无聊时,他私自下山了,来到了西大营附近溜达。西大营离居民区不远,他们的俱乐部是在兵营之外,居民区之内的,田恩善和一些闲溜达的人一样有意无意地走近了俱乐部,然后仰起头看贴在墙上的电影海报,海报上的女明星都很漂亮,田恩善能从她们每个人的脸上看到申可嘉的影子。

田恩善返回山洞后就疲惫地躺下来,他没干什么体力活儿却感到身上很疲劳,每一个骨头节都有一种酸痛感。他闭上眼睛,一种来自于体内的那种日复一日的欲望又席卷而来,他依然还是想到了申可嘉,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的申可嘉如同一股阴风迎面刮来,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欲望倏忽之间消失了,疲劳感也一扫而光。他猛地坐起来,困兽般在山洞里来回踱步。

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田恩善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停住踱步,默默地注视着那个送饭的老大爷走了进来。这次老大爷送来的不仅仅是吃食,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字迹他十分熟悉,是墨镜的笔体,墨镜约他明天中午在山下的一家餐馆见面。

第二天吃过早饭,田恩善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进城卖山货的乡下人,他挑着一担山货下了山。约摸快到中午的时候,田恩善走进了事先约好的那家小饭馆。

墨镜还没有来,田恩善要了一碗面条慢慢地吃。不久,墨镜就来了,他一反常态地直接坐到了田恩善的对面,也要了一碗面条。

伙计离开后,墨镜压低声音对田恩善说,我们的队伍里出了叛徒,组织上决定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要不惜一切代价干掉他。

他是谁?田恩善问。

这是他的照片。墨镜说。

田恩善看过照片后大吃一惊,照片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参加革命的引路人钟振华。一股火气直冲脑门,田恩善怒目圆睁,脱口道,你搞错了吧?

没有错,他就是叛徒。墨镜说。

说谁是叛徒我都相信,包括你,但说他是叛徒我不信。田恩善说。

可他的确是个叛徒,消息准确,因为他的叛变,我们的地下组织受到了严重破坏,更重要的是,有一起重大的行动将受到致命性的影响。墨镜说。

我不想去执行这个任务,换人吧。田恩善说。

这是命令。墨镜说。

田恩善低下头,他还是转不过弯儿来,钟振华怎么能是叛徒呢?他有着崇高的革命理想,有着领袖风范,没有他,他田恩善肯定还会是一个汉奸家里的下人……田恩善的心乱成了一锅粥。

你要秘密潜入西大营与钟振华接上头,西大营的官兵就要起义了,我们一方的联络人就是钟振华,麻烦的是西大营的人只相信钟振华一个人……墨镜说。

一个在饭馆门口探头探脑的人引起了墨镜的警觉,他压低声音说,不好,我被跟踪了,你赶快从后门离开,越快越好,记住,一定要完成任务。墨镜说罢把一个小药丸塞进了嘴里,然后起身往外就走,田恩善亲眼看见几个特务迎了上来,墨镜却猝然倒下了。田恩善来不及多想,进了后厨夺门而逃。

再次躺到山洞里的时候,田恩善想的更多的不是已经牺牲了的墨镜,而是被墨镜认定了的叛徒钟振华。他做了一种假设,钟振华不幸被捕,起初他正义凛然并不屈服,但是在敌人的酷刑之下,他还是屈服了……田恩善很快推翻了自己的设想,他知道有许多同志是成功熬过敌人的酷刑的,直到被杀害都没有出卖组织,堂堂的钟振华怎么能熬不过敌人的酷刑呢?

根据墨镜生前提供的联络方法,田恩善在西大营附近的一家茶馆与钟振华接上了头。

钟振华见来人是田恩善后十分惊讶,他的原本黯淡的脸上顷刻间就有了一层明亮的光泽,他双手抓住了田恩善的肩头使劲地摇了几下。

小伙子,你成大人了。钟振华说。

没有钟先生,就没有现在的我。田恩善说。

田恩善的话似乎触动了钟振华的某根敏感的神经,他放开田恩善,叹了一口气。田恩善没有表现出故人重逢应有的兴奋和喜悦,他盯住钟振华,原本一双笑眼没有了笑意,而是变得异常冰冷,连田恩善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脸上的寒意。

钟振华显然也感觉到了田恩善脸上的寒意,他哑着嗓子说,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了。田恩善点点头,他真的想当面问一问钟振华,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叛徒。

人呀,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革命理想如此坚定的我居然会成为叛徒。钟振华说。

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了?田恩善说。

当理想被激发,理想便会使人无所畏惧,就会使人宁可为理想和事业牺牲一切,包括生命。而当生命真正受到死亡的威胁时,贪生的欲望又不可遏制,这就是我的悲哀。钟振华说。

那么现在,你还有革命理想吗?田恩善问。

有,可有也已经没用了。钟振华说。

只要有,就还有用。田恩善说。

钟振华苦笑着摇摇头。

明天是西大营起义的日子吧?田恩善问。

钟振华点了点头。

可以把起义提前到今天吗,如果这样,你还能立功赎罪。田恩善说。

我已经没法走回头路了,小伙子,我不告发你,你走吧。钟振华说。

我不走。田恩善说。

我不管你走不走,我可要走了,下午我还要给西大营的官兵做一场起义的讲演呢!钟振华说。

田恩善默默地看着钟振华离开了。按照常理,西大营的起义注定要失败的,因为钟振华的叛变,敌人已经做了足够的准备。但是,田恩善突然就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能把起义提前到今天,起义的成功率就会提高到一半以上。

田恩善还做了另一个假设,他当众枪杀了钟振华,但是钟振华身边的不明内情的同志们怒不可遏,乱枪打死了他。他的死又算什么呢?他的上司只有墨镜一个人,换句话说,能够证明他是锄奸而钟振华是叛徒的人也很可能只有墨镜一个人,可是,墨镜已经牺牲了……田恩善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下午,俱乐部里里外外站满了荷枪实弹的西大营的官兵,此时,天又下雨了,晴朗了近半个月的天空又阴云密布,一下子又回到了令人魂牵梦绕的梅雨季节。田恩善大摇大摆向里走,他对拦住他的士兵说,请让我进去,我就是在里面讲演的钟振华先生的助手,士兵似乎被里面群情激昂的情绪所感染,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让他进去了。俱乐部的主席台上钟振华正在讲演,他的表情是田恩善所熟悉的,他的声音铿锵,已经完全进入了境界,此时的他一定忘了自己已经成为了叛徒。他说,弟兄们,跟我举起你们的手,跟我一起回到人民的怀抱吧,远离那个即将灭亡的反革命阵营吧!

起义!起义!众人跟着钟振华一起高声呼喊。起义这个字眼就像是饥饿的人群中出现的面包和馒头,它的香味无限地辐射,从人们的鼻子、口腔、直抵心灵。这是一个生的信号,它的诱惑力顷刻间使这些萎靡的人振作起来,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声音,起义!起义!

就在声浪刚刚落下,它的余波还在嗡嗡作响的时候,田恩善掏出了手枪,他周围的人几乎还没有注意到他时,他已经举枪对准了台上的钟振华扣动了扳机。子弹击中了钟振华的左胸,他的目光与田恩善的目光迅速相撞,愣怔一下,然后高大的身躯缓缓倒了下去,整个俱乐部一下子静得出奇,大家都呆住了。

片刻,群情激奋,几乎所有黑洞洞的枪口都对准了田恩善,不用命令,乱枪齐发,田恩善的身上冒着无数缕壮观的黑烟,然后也像钟振华一样缓缓地倒了下去。

主席台上的几名军官抬起了钟振华的尸体,其中一名军官冲着台下怒吼道,事态紧急,我宣布,起义提前到现在,大家紧急集合,准备出发。

众人一起向外涌去,一双双杂乱而又有序的脚踏在了田恩善的身体上,把他踩成了雨地里的淤泥。外面风雨交加,雨水如同沸水一样疯狂,有几面旗子在风雨中发出了猎猎的声音,而这支队伍的每一个人都如同沸水中的一个分子,它们化出的气体壮观、恐怖而又辉煌。

原刊责编 张竞毅 本刊责编 郭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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