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求而不得的人何其多,求而不得的事更是多如牛毛,大约,每个时辰都会有人感慨一句。
灯火阑珊处,段泓独坐屏前。
他一身白衣,宽大的披风散落在地上。
已经是蝉鸣不断的时节了,他身上的大袄,显得格格不入。
他独饮数杯,可惜,酒壶空了,心也空了。
以前他总觉得,酒是能流到心里去的,用酒把心灌满了,苦与愁无处躲藏,便自己跑了。
看来,那时年少,还不知道愁是何物。
“王爷,您别喝了,御医不许您饮酒。”罗英莲夺下他手中的杯盏,道:“若是在此处难受,咱们走吧。”
“不难受,看不到她,本王才难受。”段泓透过屏风,看着里头床榻上静静躺着的人。
她那么安静地睡着。
丫头,你愿做唤不醒的蜗牛,躲过这浮世情仇。
可本王怎么办?
“那你倒是进去看看她呀。”罗英莲心急道:“都一个下午了,如今入夜了,你坐在这屏风之外,算是怎么回事啊。”
段泓低头,眼前有烛火晃荡。
他把烛台推得远了些。
“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您连昏睡的她也不敢看,往后怎么办?”罗英莲道。
“不是本王害怕她,是她害怕本王。”段泓道。
“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娶她。”罗英莲满心愁怨,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早干嘛去了呢。
既然喜欢,早早地收了,不是很好吗?
这样的战功,换一个太子之位也不为过吧,圣上似乎也等着他那么说呢。
没想到,却是换了一桩这样的婚事。
段泓道:“我不敢再让她等了,本王贪心,想给她最好的,现在却害怕了,如果连现有的都没机会给了,我可怎么办,阿英,我后悔啊……”
罗英莲叹了一声,自己走到外面廊下去。
吵闹的夏夜,无论风多凉爽,心也静不下来。
段泓走到了内室,他轻轻地,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只怕惊扰了里面这个脆弱的人。
就连睡着,她也带着面纱。
段泓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
那日,还算是个春光明媚的好日子,她把街市闹了个天翻地覆。
那么大胆地仰着头,笑着说:我要跟着你。
仿佛一个孤勇的战士,要单刀直闯敌营。
“丫头……”段泓轻轻摸了摸她的手,道:“你成功了,闯进来了。”
可你也没料到结果吧,你若是料到会是今日的惨烈,你或许会犹豫,会退缩,情愿去过你的安稳日子。
段泓看着她睡觉也皱紧了眉头,伸出手,想要将她的忧伤抹平。
那手不敢碰她的脸,僵着收了回来。
心里浮现出李嫣各种各样的笑脸。
她撑着脑袋,偷看自己时会笑,她耍小聪明时,也会笑,她犯了错,求原谅的时候,也会笑,甚至吃到了好东西,也会低着头,笑一笑。
“本王还以为,你无时无刻都会笑对人生呢。”段泓轻声道:“嫣,巧笑也。你瞧,名字起得好了,乐极生悲了吧。”
想到有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她的笑了。
段泓有种溺水的感觉。
他壮着胆子,伸出手,摸了摸“李嫣”的脸。
发现她确实睡得沉,也放松了下来,他坐在床榻边上,自由地摊开腿。
他把她的手握着。
趁着她听不到,他低低地说着心里的话:
“丫头,你可知道,在我的心里,有一汪深泉,有断桥,有大雾,那水是深黑色的,那儿有座牢笼。
我把自己关在那牢笼里,常年望着大雾,心如止水,那儿没有船,无人能进来,我也不想出去。
直到有一日,一人划着小舟冲破了迷雾,闯了进来,她带着光,把水也给照亮了。
看那人笑得真美,我在牢笼里,第一次有了要出去看看的念头。
我开始想,这样的人,我要把她给困住,只属于我,任何人都拿不走她。
后来我发现,原来她弄错了方向,闯进来只是来探路的,没打算停留。
我开始担心,她会嫌弃此处风景不好。
害怕她会走。
于是把她给关到了牢笼里。
我想给她最好的,把所有的奇花异草都搬来,想把金银珠宝都给她。
想筑起一座高楼,让她站得高高的,把这世间所有的美,都尽收眼底。
让她舍不得离开。
可惜,我没办法那么快做到。
丫头,是我想得太多了,害了你。
你那么机灵,肯定猜到了,你知道那人是谁吧。
幸亏你睡着了,否则你听到这些话,定会笑着说,我是个傻子。
思来想去,把最好的时光都耽误了。
我不会再错过了,我只怕再不把你抓紧在身边,你就不见了。
出征之前,我看着你穿上官袍,还觉得你没那么脆弱。
没想到,你没能保护好自己。
不怪你,怪我。
是我把你害了,你恨我,你恼我,都是我活该。
我猜,你肯定不愿意这样嫁我,甚至你不愿再看我了。
可我不能放手,我害怕把你放走了。
从此,这风雨江山里,我便孑然一身,死了也要做孤鬼……”
段泓叹了一声,他觉得有些累了。
他躺到床榻上,把那个瘦弱的躯体搂进了怀里。
摸到她手腕上的骨头,心里自责得要死。
比出征之前,更瘦了。
仿佛用些力气,这怀里的人,就能碎了,化成飞灰。
段泓把头埋进她的发间,仍是她喜欢用的头油的味道,那衣裳上,也是她经常使的熏香。
可属于她的独特气味,却荡然无存了。
段泓觉得可惜。
其实早在出征之前,抱着她的时候,就发现那香气淡了。
似乎这香气的存在,只为了在那个荒唐的大婚之夜,让他把人认出来。
成其他二人的好事。
老天,你还算是对我不薄啊。
段泓那么想着,翻了个身,他手碰到了一物。
这丫头,还在枕头底下藏了东西呢?
似乎是一本书。
段泓想起以前,把她软禁在后院的时候,她自己看的那些书。
不由得轻笑起来。
总是看些不正经的,小脑袋瓜里,不知想些什么……
成天看这些,也没觉着你学了什么好招式啊。
他撑起身子,把书凑到烛火下一瞧。
他嘴角的笑收了。
因为他手上的,是一本《中庸》。
这本书还很新,里面似乎没怎么翻看过。
可是那封面上的书名,却被磨得旧了,能想象到她拿着手指,一遍遍地摩擦着这两个字。
李茗源在准备礼部大考,这书该是他的。
不过那厮聪明,过目不忘,这些正经的四书五经,他看一遍就背下了。
中庸。
她是在以这两个字来警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