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冥府少主,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代替消失的毁灭之源封印深渊。
从出生开始,渊便知晓自己存在的意义,正如同他的名字,渊,与他所谓注定的命运相连,简单切合的很。
他没有想要逃避的意识,也没有想要积极献身的感觉,他最大的感觉,就是,无聊。
是的,无聊,整个阴府,在渊的眼中,都是无聊的。
所有阴魂对他畏惧或者是恭敬,他想要的,除了冥府之主的宝座,其他的,都是唾手可得,他有着无尽悠长的岁月,却只为了等待一个不知道何时到来的所谓使命。
以自己的神魂命理封印深渊的使命,太无聊了。
无聊至极的结果,便是他开始折腾,渊不觉得那叫折腾,那只是他给自己找一些小小的乐子,起码让自己这无聊的人生不再那么无聊,可是,无论在他的父亲冥府之主还是在那些代表天道行事的仙人眼中,渊都有某些地方,坏掉了。
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将他的记忆封印,投入凡间阳世。
渊只投胎了一次,千万年唯一的一次,那一次,他的名字叫封渊,是一个商人不受宠的前妻留下的大儿子。
当然,这些也没有什么,即便是被封印记忆,本性还是那个样子的渊,也不在意什么父爱之类可笑的东西。
他甚至称得上是冷眼旁观,冷眼旁观着那个父亲被那个女人控制的死死的,全心就期待着那个女人的一胎,冷眼旁观着那些下人早早的见风转舵,冷眼旁观着那个女人自以为掩藏的很好的敌意。
虽然是一出无聊的戏剧,不过,有的看,总比没的看的好。
小小的封渊,从小的心思,就是如此,看人生如同看戏,看生人如同看人偶。
他自己活的没有真实感,也不要求其他人将他当做活的多么有血有肉的人,他心底早早的便隐约有种感觉,自己不属于此世,自己只需要看戏,等待,等待一个轮回的终结,就是如此简单。
父亲,母亲,还有所谓未来会出世的弟弟,全都不是属于他的,所以,他也不需要投注什么感情。
也许是封渊自小的怪异冷漠无情,也许是那个女人再也承受不住男人前妻的孩子那没有感情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腹部,所以,封渊被那个父亲送去了乡下的宅子。
乡下的宅子说起来,比城里的宅子多有不如,身边伺候的下人也是少了不知凡几,甚至是吃食上,也没有大宅子的好,但是,封渊觉得,比起那座大宅子,他反而会比较喜欢乡下的宅子,也许是因为,无聊的剧目整日里重复着看,也看腻了吧。
他现在最喜欢的,便是每日里静静的在附近寻一处地方,一坐,便是一整日,先还有仆人来找,后来,仆人也懒得搭理这个怪异的大少爷了,反正大少爷自己能够回去,大家乐的省事。
封渊最喜欢的地方,是附近一条小河,他觉得,那条小河总是能够隐隐的勾动自己的些许情绪,仿佛,他不知道何时,也曾经在一条静静的,幽幽的流淌的河边静坐,一坐,便是很久很久。
然后,就在一个平常的午后,真的是很平常的,没有话本中描述的花前月下,也没有那些个什么阳光正好,春风正浓,有的,就是天上那不怎么灿烂的阳光透过河边稀疏的树木,稀稀疏疏的点缀出一点点的光点,落在淋漓的水光之上。
与往日一般的风光,封渊甚至都能够形容出哪里受光最均匀,哪里波纹起伏大,没有一丝的惊喜与不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日子,何时能够到头呢。
支着下颔,封渊的眼中,本来正常的黑眸,一点点的深沉,然后,渐渐的沉淀入了许多的暮色。
那不像是一个孩童的眼神,反而像是一个活了太久岁月的苍老之人的眼神。
水波乍然迸射出一片水花,封渊下意识的抬头,水花溅了他一身一脸,本来暗色的眸子,被水珠迷蒙,这是看了太多时日的河流,第一次,出现了意外。
迷蒙着的眼睛,落向了那导致意外的发生的意外上。
然后,他的眼睛,对上了一片绿色,暗沉沉的绿。
暗沉沉的绿向着他浮动过来,伴随着咻咻咻咻的奇异笑声,仿佛是因为看到人而兴奋,更加像是,只因为看到他,而兴奋。
那是一个小小的‘怪物’,长着和普通婴儿一般的五官四肢身子,甚至能够发出小婴儿一般的各种音节,也长着正常人类的五官,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两只眼睛,两只耳朵,没有多一样,也没有少一样。
但是,小怪物身上的肌肤,都是暗色的绿,仿佛是一层绿色的鳞片覆盖着,从头覆盖到尾,手指摸上去,却是滑腻腻一片,肌肤的触感。
似乎是因为被封渊的碰触挠到了痒处,小怪物又是咻咻咻咻的笑出了声。
小怪物身上没有任何的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甚至连一片襁褓都没有,封渊猜测着,也许是因为对方的父母看着他这么吓人,一出生就害怕的将他丢掉也不一定。
“你父亲母亲是不是看你长得太吓人,所以将你丢掉了?”
封渊丝毫没有对一个小怪物温柔的意思,戳着小家伙的脸颊,如此问道。
他看着小家伙,觉得有了些兴趣。
红艳艳的,在绿色肌肤的映衬下显得有点惊悚的小嘴巴,又张开了,小家伙似乎很喜欢笑,只是,出乎封渊意料的,这一次,他不止是笑,小小的,米粒一般的牙齿含住了他刚刚戳着对方的指尖儿,然后,嘶的一声,封渊看着指头尖上那红色的血珠子,表情很冷。
小家伙恶作剧成功一般的又开始笑了起来,笑完了,便又伸出了两只绿色的小爪子,抓住了封渊的胳膊,小怪物心特别大的样子,封渊那能够吓的成年人噤声的冷脸,他却是视而不见,反而将自己小小的脸颊,蹭上封渊的胳膊,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清楚的话语,但是,那兴奋与喜悦,那淡淡的依赖,却莫名的,透过肌肤相触的温度,传入了心底。
记忆中,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存在,这么依赖着他,发自内心的亲近着他。
人的心理很奇怪,也许上一刻还是觉得无所谓的打发无聊的东西,下一刻,却因着一丝丝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触动,而产生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柔软的变化。
“一副狗脾气。”
封渊淡淡的评价小怪物刚刚的所作所为,一时讨好,一时咬人的。
说着人家狗脾气,却是伸出了手,轻轻的,温柔的抚摸着小怪物的脑门儿,那里毛绒绒的一小片头发碴子,若是不摸的话,还真不知道,已经长出了一层儿头发,甚至因为离得近还发现小家伙脑门上有三根细细长长的毛发,若是不去摸,光仔细看的话,估计会以为对方就长了三根毛呢。
似乎是因为封渊的碰触,小家伙头顶三根毛颤了下,莫名的,觉得喜感,曾经怎么都觉得无聊,觉得人生没有什么乐趣的封渊,第一次,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戳中了哪个笑点。
“噗,噗哈哈哈。”
封渊笑的不可自抑,笑的他自己都不能够明了,自己究竟在笑个什么劲儿。
他只是小心的抱着怀中那小小的似乎不明所以的,好奇的,努力的睁开了那本来还有些黏糊耷拉在一起的眼皮子看他的绿家伙,那双眼珠子出奇的漂亮单纯,里面满满的映照着全是他一个人的影子。
封渊发现,他很喜欢小东西眼中满满的自己,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长得真的是也可以的呢。
怀中小小的一坨,带着一种稳稳的重量,提醒着对方的存在感。
封渊将脸颊忍不住在对方的脸颊上蹭了蹭,他发现,那一层绿色的肌肤不止没有丝毫的咯手,不止是光滑细腻,还带着一股子淡淡的清凉感,让人的心在这微微炎热的阳光下,都跟着沁凉了起来,很舒服的感觉。
又忍不住蹭了下,小家伙以为封渊在和他玩儿,也挥舞着小手努力的扑,脑袋拱呀拱,封渊唇边的笑更甚,他喃喃着:“我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
起了名字,便有了羁绊,一个人的名字何其重要,封渊即便再是不关心世事,也是知晓的清清楚楚,此刻,他便想要给怀中那存在的重量,取一个名字,一个只要被叫起,便明白是他起的名字。
“......什么样子的名字好呢?要雅致些的,还是直白些的。”
封渊为难了。
绿色的小家伙看着封渊自顾想着心事,自己扑了好几下也没有反应,怒了,嘴一咧,红红的小嘴一张,啊呜一声,米粒般的小小的牙齿嵌着在了封渊的胳膊上。
“嗷呜,嗷呜!”
封渊本来以为自己胳膊上要多几个血洞,刚刚小怪物出其不意的给他手指的一下子,他可还记得清楚,面上有些不开心,为了小怪物对自己原来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喜欢。
哪里知道,对方嗷呜了半天,就是啃着他的胳膊,左右撕扯着,作着某些让封渊哭笑不得的架势。
他本来面上的不高兴,又变成了一点点纠结:“好了好了,我和你玩,松口。”
小东西松了口,封渊的胳膊上被糊了满满的口水,像是取得了天大的胜利一般,小东西笑的好不开心,那红红的小嘴儿都快要咧开在耳根子后面了,效果不要太惊悚。
封渊歪着脑袋,突然左手握拳,在右手上轻轻的敲击了一下:“决定了,你以后的名字就叫做狗蛋!封狗蛋!”
“贱名好养活,以后你可要茁壮成长。”
而且这么个狗脾气,可真合这个名字,封渊想到自己给小东西起的名字,忍不住觉得自己很是英明神武,很是聪明。
他瞅着新鲜出炉的封狗蛋,高昂着脑袋,等着对方对这个名字给予肯定。
新鲜出炉的封狗蛋也果然是很给面子,咻咻咻咻的又笑开了,一边笑,一边两只小胳膊一起挥舞,就像是庆祝一般。
“这是小少爷,以后没有我的准许,不准人随便进入内室。”
用自己的外套将小东西给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封渊面对着那些跟着自己流放乡间的家仆,如此吩咐道。
人生第一次学会给一个小婴儿喂奶,虽然封狗蛋长得是不管谁看谁都觉得是小怪物,但是,封渊就是固执的认定了新鲜出炉的封狗蛋是小婴儿,需要他好好照料的小婴儿。
然后,人生第一次,他的床铺,半夜里被尿湿,从出生开始,诡异的从来没有尿过床的封渊,神色阴晴不定的瞅着那边不止不忏悔,还开心的像是找到什么好玩的游戏一般,额头上呆毛一边颤着,一边,继续往床铺上画着地图的某个捣乱的家伙,然后,手指头痒痒的,抓住那三根呆毛,揪。
画着地图的封狗蛋愣住了,愣愣的抬起了脑袋,愣愣的睁大了自己那双只有在封渊眼中才是漂亮的黑色大眼睛,然后,封渊第一次意识到小孩子生气了时候,是有多么强大的爆发力。
“呜呜,呜哇哇哇!”
震耳欲聋的哭声持续了半晚上,直到封渊无意识的将自己身上的玉佩递给对方,希望对方有东西分散注意力。
像是乍然停住的洪流一般,前半夜还哭的声嘶力竭的小东西,瞬间收声儿,攥紧手中的玉佩,再然后,玉佩被递到了唇边,咔擦,咔擦,咔擦,凶残的三声之后,那块玉佩,在一口小白牙下,碎裂成了渣渣。
虽然知道封狗蛋是个小怪物,但是,封渊一直以为他就是长得怪而已,没有想到,他是真的,怪。
在人世间长大的孩子,看到这样一幕,看着那刚刚生碎了的玉佩,也许会惊恐的不知所措,可是,封渊的反应,却是惊讶,然后变成了欣喜,自心底而发的欣喜。
“狗蛋,看来,你果然是个小怪物呢。”
这样子的话,即便,以后小东西长开了,即便以后小家伙变成了普通正常小孩儿的样子,也是离不得他的吧。
封渊喜滋滋的想着。
白日里,他曾经装作平常的问过宅子里的仆妇,小婴儿出生的时候,如果特别的丑,以后,会不会一直那么丑,然后,那么仆妇对封渊说的话,封渊记挂了一整日。
小孩子出生的时候都是皱巴巴的,大多数的,都是像小老头似的,都是一日日长开了眉眼,以后变得好看的。
“嗯,你要记住,你以后只能够和我在一起,如果和别人在一起的话,被别人发现,就会把你抓起来,吃掉!”
封渊像是个普通小孩得到最欣喜珍爱的独属于他的宝物一般,对封狗蛋越发的喜爱在意,在确定了对方的独一无二和不可离弃之后。
他喜欢给小家伙喂食,看着对方吃到各种东西有趣的反应,遇到喜欢的食物,小脑袋和双手会一起连挥带舞,激动的不得了,恨不得扑上来,大眼睛里全是热情。
遇到不喜欢的食物,会很淡定的,将脑袋转到一边,看天,看地,或者是装睡,总之,坚决不将正面对着不喜欢的食物。
封渊喜欢给小东西装扮,小家伙是个男孩子,但是,封渊喜欢给他穿小裙子,那些颜色艳丽鲜亮的布料,封渊喜欢给封狗蛋装扮上,封狗蛋本人也是喜欢的紧,尤其是红色和绿色,虽然封狗蛋的品味堪忧,总是将自己装扮的能够半夜吓到人,封渊却像是遇到最配合的模特一般,总是一边继续和封狗蛋扭曲着各自的审美,一边连连夸赞对方可爱。
宅子里的下人都暗自猜测着那个被封渊抱回来养在内室谁都不准看的小少爷,其实是个小小姐,谁让封渊不止喜欢给封狗蛋准备色彩鲜艳的布料,甚至让人给他缝制小裙子呢。
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在那座乡下的宅子中,整整住了有三个月,那三个月,是封渊最快活,最难忘的三个月。
“狗蛋,这个给你。”
封渊有些不好意思的将手中比照着封狗蛋缝制的绿色娃娃递给封狗蛋,小公主不止要有好看漂亮的裙子,要有好看的头花,还要有可爱的小玩偶,然后,封渊想着自己不会做衣服,起码能够学习做这个。
那是他扎了不知道多少针,才做出来的绿色小玩偶,其实,除了绿色的底子,除了那三根呆毛之外,绿色的玩偶,一点儿不像封狗蛋,但是,小家伙很领情,那一次,开心的直接给了封渊满脸的口水。
三个月的时间,封渊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也不想要再记起外面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乱七八糟的人,他甚至,开始规划着自己要如何让自己现在住着的庄子自给自足。
他已经,不想要再回到城里那让他快要彻底从记忆中抹去的大宅子了。
可惜,封渊想要忘记,也快要忘记了外面,外面,却不会忘记他,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日,自己会因为那样一个原因,失去自己的宝物。
封渊有一个少小离家的叔叔,一个修真问道的叔叔,对方,找到了他,也看到了,他藏在身边的封狗蛋。
后来发生的事情,很乱,很多,乱的封渊刻意的不去回想,多的封渊,抓不住自己仅有的。
封狗蛋是有父母的,他的父亲,是一块千年玉石成精,他的母亲,据说也是天生灵力充足,这都是他二叔说的,那位修仙求道的叔叔,亲口告诉他的。
那个人,是个疯子,那个二叔,想要给那个迷惑了封渊父亲的女人续命,所以,需要炼制灵药,灵药的炼制,需要的是千年阴魂,千年玉石精融炼后便是千年阴魂,可是,千年玉石精受创太重,他的灵药不成,所以,那个人,寻到了封渊那里。
封狗蛋,是阴阳二气交汇而成的最为纯粹无暇的道体,天生道体,只要将他炼制了,不说长生不老,却也是可以百病不生,延年益寿的。
封渊记得那一日,自己是怎样拼命的想要护着陪伴了自己三个月的孩子,是怎么想要杀死那个夺走属于自己珍宝的恶人,可是,他的无能,他的弱小,只能够让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自己捧在手心里,宠了那么长时间,已经会叫果果的小怪物,被扔进了滚烫的岩浆熔炉之间,被生生的炼化。
耳边唯独那一声声孩童的哭喊,撕扯着他的整个神魂。
那一刻的绝望与痛苦,能够生生的将人逼疯。
后来发生了什么,封渊忘记了,他是人类的壳子,所以,他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了,可是,他庆幸,自己原来只是一个人类的壳子,他,还能够挽救,只要按照脑海中留存下来的方法,一切都还有救。
只是,从此之后,每一夜每一夜,梦中,都是孩子的哭喊声,都是一声声的果果,每一夜每一夜,他只能够,抱着那绿色的小玩偶,夜夜睁眼到天明。
封渊后来长长的人生中曾经不止一次的询问过自己,他究竟是庆幸自己在那条小河边拾到那个小怪物,还是后悔,要将他从小河里捞起来,最后,一世成殇。
然后,在那一世生命的尽头,他终于有了答案,他后悔将小怪物,那么草率的带入自己的生命,没有能力的时候,将他带走,最终害了那个小家伙。
但是,若是再让他选择一次,若是那个小怪物再在自己面前出现,他还是会,将他抱起,因为,那是生命中最初的光亮。
封渊后悔的不是和小怪物在一起,而是,自己的无能。
只希望,自己睡梦中那隐约的梦境不会有错,只希望,一切,都如自己的布置走下去,只希望,死亡,真的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咻咻咻咻。”
恍惚间,他又看到了那个绿色的小怪物,对着他笑,笑的欢快。
真可惜呀,还不知道小怪物长开了之后,究竟会不会变模样呢,他很想要知道,小怪物,会长成的样子呢,会不会,真的像是那些人所说的,大变样呢。
他想要,在再见的时候,一眼,便能够将他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