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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没有父亲的日子

九月一号,开学第一天。

我们家这些日子过得太糟糕了,比一团乱麻还糟糕,简直就没有理出头绪的可能性。我不愿意这么早就开学,因为我完全地坐不进教室里。想象一下,爸爸失踪这么多天,一直跟踪他的旧汽车被人扔在水塘边,小凌叔叔的寻找还在继续,家里又莫名其妙地多出一笔巨款……这些叫人心惊肉跳的事,搁谁身上谁都受不了。

昨晚临睡前,余朵下定决心跟我妈摊牌:“妈,我要退学。”

我妈大惊失色地看她:“说什么说什么?”

“退学,打工,替我爸还债。”余朵斩钉截铁。

我妈愣愣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跳起来大叫:“我还没死呢!你妈还没死呢!”

我妈妈一向不善于表达,这可能跟她的南蛮子口音有关。可我和余朵都明白了她的话:当妈的还能挣钱,书一定要念,退学坚决不许。

我妈真发起火来,那也是山崩地裂的泼辣。

余朵无奈地看了看我,破例没有跟妈妈争执。自从爸爸失踪,余香、余朵在家里都乖巧了很多,她们不跟我妈妈犯犟,很多时候甚至会宠着妈妈,帮她梳头,帮她倒洗澡水,替她把电动车擦得干干净净。

瞧,这就是“家人”这个词的含义:关键时候我们要团结在一起,同心协力。

我觉得余朵还是不够聪明,退学这种事,怎么可以大张旗鼓地提?一定是不会被批准的嘛。当父母的一定是咬碎牙齿也要供小孩读书的嘛。

说到我自己,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去那个实验附小了。我可以求小凌叔叔帮忙,把交过去的一万块钱借读费要回来。我还可以找份活儿干,挣出我自己的生活费。我们家都已经这样了,我妈都说了要准备勒紧裤腰带替爸爸还钱赎债了,我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怎么可以还赖在妈妈怀里花她的辛苦钱?

所以早晨出门时,我当着妈妈的面装模作样背上了大书包,一拐上天使街,我就毫不客气地把书包扔到了疤眼王成的棋摊上。“喂,存着啊,下午过来拿。”

疤眼王成抬起头,很奇怪地看我:“你个鬼眼余宝,我欠你钱怎么的?就敢支派我?”

我心里想,你没有欠我,可你欠了我爸爸太多,我爸开车跑长途挣回来的钱,有多少被你骗进口袋了?

疤眼王成还在嘀咕:“个小屁孩,跟我来劲了还……”

我就是要跟他来劲。从今往后我不是懦弱的余宝,我是我妈妈的儿子,是余香、余朵的兄弟,余家顶天立地的男人,给我妈我姐遮风挡雨的汉子……

我想得豪气十足,沿着天使街昂首挺胸地走,一路往两边店铺里看,要给自己找一份好工作。

“家之味”超市?不行,孟老板虽然脾气好,可他不会放心雇用我当收银员,万一算错了账,对他、对客人都不是好事情。

“天使服装店”?也许肥姨阿秀喜欢余朵,余朵能当模特,对她有用,我呢,我一副麻杆样的长相,能替她卖得出衣服?

“丽丽美发店”更不行,学徒还得三年才出师,万一剪头发剪豁了人家耳朵,我得一命偿一命。

“上海裁缝铺”也一样,都是需要技术的活儿。

剩下河南人的拉面馆,我觉得可以试试,即便下面条不够资格,择菜洗碗的事情还做不好吗?

早晨七点钟的时候,天使街上很热闹,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不上班不上学的赶着去菜场买菜,去超市买日用杂货,去早点摊子上买豆浆油条,南来北往的人都是匆匆忙忙,满街上弥漫着葱花油锅令人愉悦的芳香。河南人的拉面馆正在早市档,他穿一件油渍麻花的破汗衫,脖子上挂了一条黄不黄黑不黑的旧毛巾,一手撩着毛巾擦汗,一手拿长筷子在面锅里翻搅。他的锅灶前一溜排开了七八个碗,每个碗都大得像脸盆,里面盛好了热气腾腾的牛肉汤,汤里撒着葱花,撒着芫荽,撒着胡椒粉和七七八八的调味料,就等着拉面熟了一筷子一筷子地捞进去。

趁着人多眼杂,也仗着我人小个儿矮,我悄不溜儿地穿过窄小油腻的店堂,熟门熟路钻进他们家的后院。后院的卫生状况不能细讲,讲了会影响拉面馆的生意。总之,我注意到了他们家的确缺少一个洗碗工,因为那个小个儿女人必须费力地爬上一个小方凳,凳子上再垫一块大方砖,然后再踮了脚,才勉强够得着那个水泥砌出来的澡盆一般大小的洗碗池。还有,她探身到池子里捞碗的姿态更惊险:两只脚尖踮着,屁股往后撅着,大半个身体栽进了池子里,仿佛一不留神就能搞成个倒栽葱,摔进水池变成一尾滑溜溜的鱼。

如果我是那个河南人,我不会让我的侏儒老婆力不从心地做这种费力又辛苦的事。

所以,我就理所当然地站到了水池边,从女人手里夺过那块千孔百疮的洗碗布。

她吃惊地直起身,甩了甩耳后那两条鼠尾巴一样细瘦的小辫子,像看一个天外来客一样地看我。过了一会儿,当我笨拙地洗好一只脸盆大小的面碗后,她“嘻”的一声笑起来:“哎呀!”她说,“开学第一天,你们学校就让你们学雷锋啊?”

我回答她:“我不学雷锋,我是来打工的。”

“你真逗!”她习惯性地用一只小肉手捂在嘴巴上,小女孩一样吃吃地笑。

“不骗你,我真是来打工的。我帮你洗碗,你付我工钱。”

她发现了我的面孔绷得很严肃,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鼻翼就翕动起来,显得吃惊和慌乱。“余宝,”她恳求一般地说,“我们是街坊,你不要……”

“阿姨,我会洗碗,我也不要很多钱。”

“不是,你听我说……”

“阿姨我求你,我必须打工挣钱。”

“你才上小学啊!”她细声细气。

“我会洗碗!”我打定主意只说这句话。

“怎么回事啊?你妈妈呢?你爸爸呢?”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忽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又捂住嘴,不无慌乱地看我。

她一定知道我爸爸失踪离家的事。天使街上的人都知道我们在找爸爸。

“可怜的孩子噢。”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到她花裙子的口袋里掏,掏出一张绿色的钞票,一张五十元面额的人民币,低头往我的短裤口袋里塞。

她站在小方凳上,脚底下又垫了砖块,总算是跟我的个头差不多高。这样,她低头在我身上忙乎的时候,我嗅到她脖子里的淡淡的汗水味,有点像甜醋,又点像苹果香。

我不可能要她的钱。如果我今天洗完一百个小脸盆一样的碗,也许我能拿五十块,可是我才洗了一个,我不能接受她的赠馈。

我放下抹布,甩了甩湿淋淋的手,把短裤口袋里的钞票抠出来,很有尊严地放在水池边,扭头往外走。我听见她在后面细声细气地喊我,可我知道她只想安慰我,而不会让我来打工,这样的话,我没必要再回头。

走出拉面馆,站在天使街边上,明晃晃的阳光一照,我的眼泪差点儿要掉下来。

我很没用。除了上学,我不知道我能够做什么。

可我还是不想上学。即便坐在宽敞整洁的教室里,我也必定听不进老师讲的课。因为我会没完没了地想,我这一年的借读费是一万元,刨去寒暑假,刨去周六和周日,就算二百天在上课吧,摊到每一天,就是五十元。五十元是余香一天的工资,是我们全家一天的伙食费,又或者是一天的房租和水电费……想想,这么沉重的一座山头压在我身上,我怎么能够专心致志坐着听课?

我决定去找校长,把我的借读费要回来。我自己先去,如果要不到,再请小凌叔叔出面。

我走到实验附小时,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我的头顶,火球儿一样灼人。我没有手表,不知道几点钟,估计是学校的最后一节课了。操场上有一个班的学生在上体育课,女生在体操垫子上练翻滚,男生在跳沙坑。那个翻跟头的女生胖得像熊猫,动作也笨得像熊猫,一头栽进垫子,半天动弹不了。那边跳沙坑的男生好像是崴了脚,一群人围着,七嘴八舌商量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搀回教室去呗,崴个脚算什么?去年我们在白云街小学上体育课,孟小伟跑步跌个大跟头,膝盖上血糊拉塌,他扯条红领巾扎住,一瘸一拐照样上课,什么都不耽误。

学校的大门紧闭着,门卫叔叔从窗口探出头来喊我:“嗨!嗨!小孩!”

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暑假我爸带我来报名的时候,他曾经热心肠地帮我们打电话找老师。

我告诉他说,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要进去找校长。

他哈哈地笑:“别逗了,你个小屁孩,你找哪个校长?校长会见你?”

校长为什么不见我?市长还有群众接访日呢。

他笑得更开心:“行啊,小人儿嘴巴挺厉害的啊。可你说是学生,为什么开学第一天迟到?怎么没穿校服,没背书包?”

他说得很有道理。如果我是门卫的话,我也会这么问。

可我已经来了,总不能掉头再走,我爸说过,凡事都会有变通,看你的决心够不够坚定。

我很坚定,我一定要退学。

门卫到底心肠好,看见我站在太阳底下满脸冒油的狼狈样子,招手喊我进屋。“这样吧,我不能随便放人进学校,可我能替你传个口信。”他拉开抽屉,拿出纸和笔。“你写个纸条,写上你的姓名,你为什么要见校长,然后再给我留个电话。校长要是同意见你,我就打电话跟你联络。”

我觉得这也是个办法。凡事不能要求太过,门卫毕竟有门卫的责任。

我拔开墨水笔的套,在一张小学生作文纸上端端正正写了这么一封信——

敬爱的校长:

我非常喜欢你们的学校,我爸爸已经交过一万块钱借读费让我来上学,可是我们家现在出了问题,我没有办法坐进教室上课了,请求你退还我的一万块钱。切切!

学生 余宝

门卫拿着我写的纸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他先夸赞我:“字不错,端正,也秀气!”然后又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能退你钱吗?你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想清楚噢,我们学校可不是容易进来的学校噢。办这样的大事,你家里人为什么不来?”

我说我知道,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们家大人不来,是因为她们要工作,请不了假。

“真是的!”他很遗憾地啧嘴,“多好的学校啊,居然要退学!”

我没办法再对他解释下去。这世界上的很多事,你只能独自承受,无法对人说明。

整整一个下午,我无处可去,只能在我们家附近的几条街上流浪。我踮着脚尖,仔细研究我能看到的每一张粘贴在店铺门外和电线杆子上的招聘广告,觉得那上面的要求跟我的条件都有距离。我不是年龄不够,就是缺乏技能,要么就是我付不出押金。还有,我拿不出身份证,这也是致命的缺憾。一个人没有身份证,在社会上简直就不能算一个正经八百的“人”。可我离那一天还有足足四年。

我在很晚的时候才回家,从疤眼王成的棋摊上取回书包,装模作样地背着,双腿走得又肿又乏。

进家门,我妈在饭桌前端坐,余香、余朵一边一个在她身后站立,保镖一样,气氛异常。我看见我妈的眼睛又红又肿,明显哭过,心里咯噔一跳,想,是不是我爸有什么消息了?

我妈沉声招呼我:“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

我妈又问:“都上了些什么课?新老师姓什么?男的女的?”

这明显是个陷阱,我居然没有察觉出来。我回答她:“还不是算术语文那些课。老师是男的,姓……WO。”

最后一个字,我圈起嘴唇,故意说得很含糊,可以理解成“吴”,也可以理解成“王”,或者“汪”,或者“文”,之类的。

我妈妈忽然地拍案而起,就手把桌上的塑料烟灰缸狠狠砸到我身上:“余宝,你个混账东西,你小小年纪居然学会骗人了!”

她捂住脸,伤心地跌坐在椅子上,一边嘤嘤地哭,一边咒骂我,数落我的不端行为,同时控诉我爸爸——要不是他无缘无故失踪了,我这个从前的乖小孩如何会有这一天?

我这才知道,校长中午拿到我的信,下午就派了我的老师来做家访。老师是女的,姓周,和气又耐心,了解了我们家的一切情况后,劝我妈一定要让我上学,无论如何不能让大人的事情影响了小孩子。她还说,她会向校长提出减免我的借读费,特殊原因嘛,再说我的学业只剩一年,一年真不算什么。

一年真不算什么吗?实际上,对于爸爸失踪的我们这个家,每一天都很漫长啊。

第二天早晨,我背着书包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了罗天宇。罗天宇也转学了,转到“来凤里小学”,因为他家里不乐意为他另花一笔借读费,他爸说“犯不着”,念哪个学校不是念?不就是初中毕业出来打工吗?还真指望考大学跳龙门?

罗天宇斜着眼睛看我身上的新校服,口气酸酸地说:“余宝你牛!将来发达了,记得提携兄弟我!”

我认为他这句话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有点像香港黑社会里面说的话。

我们结伴儿往前走了一段路。罗天宇告诉我,他的新班主任是女的,暑假刚生完小孩,身上一股奶腥味儿。我故意损他,说,牛奶味儿多香啊,他们班的同学天天闻着奶味多幸福啊。罗天宇瞪大眼睛,愤然驳斥我:“才不!你根本不知道牛奶放坏了有多难闻,又腥又酸!”

我笑得前仰后合,忘记了我们已经不再是同学。从前的很多好时光,很多快乐的日子,在我们离开之后,渐渐地就会像墨水一样淡化,直到有一天,我们再次相见时,彼此都记不起来对方的名字。

我很害怕有那么一天。为了不忘记,以后我要经常找他玩。我和他,还有成泰,我们永远是死党。

我的班主任周老师,她的小孩应该很大了,罗天宇的关于气味的烦恼在我们班里肯定不存在。周老师戴眼镜,金丝边,浅紫色的镜片,显得又时尚又文静,我还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能够把眼镜戴得这么好看。她指派我坐在窗边的第二排座位。我的旁边是女生,短发,脸上有很多雀斑,没有温曼曼好看。我前面的男生个儿很小,额头上还长着茸毛,我怀疑他是从三年级跳级跳上来的,我刚走近座位,他就回头对我笑,又吐舌头又做鬼脸,地地道道一个小小孩。

我感觉我的班集体还不错,没有人对我的到来感到好奇,没有人围着我问东问西,同样也没有人对我明显排斥。下课的时候,如果互相之间问作业,或者要借橡皮圆规米达尺什么的,他们都会客客气气地说“请”,说“对不起”,说“谢谢”。

在我们白云街小学,如果我和孟小伟,和成泰,和罗天宇这么说话,我们要笑得满地打滚,要酸得掉落牙齿。

这就是学校和学校之间的不一样。我明白了爸爸为什么要交一万块钱让我到这儿来,他希望我学得跟城市孩子一样,开口就要说“请”“谢谢”“对不起”。

放学回家,经过肥姨阿秀的服装店,她神神秘秘地朝我招手,让我随她进去。

“你坐。渴了吧?喝饮料。”一瓶冰过的可乐塞到我手里。

我惶然,不明白她这么客气是为什么。

她转身走进一条花布帘子后,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又出来,手里拎着一件红蓝条纹的新T恤。肯定是新的,因为我闻到衣服料子上浓浓的浆水味。我还看到了衣服领子上用金线绣出来的标牌:Kappa。我唯一能认识的名牌就是这个。我猜想这件衣服是正品,一定很贵。

“余宝,脱了你的校服,试试这个。”她支使我。

我一点儿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可是大人的话我总是要听的。我脱了校服,露出里面带着破洞的小背心。我有点惭愧,这是我在家里才穿的衣服,不该让她看到。

她拨弄着我的胳膊,帮助我套上新T恤。衣服有一点点大。不过我听余朵说过,时髦的穿衣方法是:女孩子紧身,男孩子宽大。

肥姨很仔细地替我翻好衣领,又拉了拉肩袖,退后一步,自得其乐地说:“瞧,多好,多合适!很帅的小伙子啊。”

我真是不习惯有人夸我,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烫。

“穿回家去吧。校服收着,明天到学校再穿。”肥姨吩咐。

哎哟,这不行,怎么可以平白无故要人家东西?我妈知道要骂死我。

肥姨扑上前,死活摁着我的手,不让我脱衣服。她急得脸都发

红了。

“余宝我告诉你,衣服不是为你买的,是我儿子的,他长得太快,穿不下了,我又丢了发票,不可能去退,你算帮我个忙,别搁家里让老鼠咬了。”

“阿姨我不要,你送别人。”

她脸一沉:“听话不听话?我偏不送别人,偏要送你,我还就是喜欢你,行不行?”

这样的理由,好像真没法拒绝。而且看肥姨的模样,不像是虚情假意。

可是走上大街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肥姨的儿子我是见过的,都已经上高中了,一米八的大个子,她怎么可能给儿子买这么小一件衣服?再说,衣服退不了,她自己还可以卖呀,她不就是开服装店的吗?

我迟迟疑疑地站在街边上。明明知道肥姨是为我买的新衣服,可我不能不收下,这让我心里很纠结。我想,当一个家庭碰到难处时,是坦然接受别人的帮助呢,还是礼貌地选择拒绝呢?自尊和自爱,同情和怜悯,哪边的力量更大?有谁能够告诉我?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如果我穿上了这件衣服,我会永远记得肥姨。到我长大,有一天,我身边的另外一个孩子行走在悬崖峭壁时,我也会像肥姨一样,用这样温暖的方式,轻轻地拉扯他一把。

成泰打了个电话给我,他妈妈昨天在菜场碰到孟小伟妈妈,孟小伟妈妈在买纸。

“买纸有什么稀奇的?”我心里想,成泰都上六年级了,还是这么八卦。

成泰“哦咦”一声:“你也不问问他妈妈买的什么纸。”

“什么纸?”

“是锡箔纸啊,给死人烧供用的。”

我心里咯噔打了一个愣。

“孟小伟要过‘五七’了,他妈说要给他送点钱用用。”

这事我明白,人死之后的第五个七天,叫“五七”,家里人要上供,要烧纸,要请和尚念经,什么什么的,很讲究。我老家的奶奶癌症去世后,我爸妈就替她做过“五七”,我还记得家里面香火缭绕的气味。

一转眼,孟小伟离开我们已经这么多天了。想到他那天兴致勃勃邀我逮粉蝶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

“余宝你去不去?”成泰哇啦哇啦地对着电话叫,“给孟小伟烧纸啊,就在大土坑边上,你去不去?”

我说:“我肯定去。”

我也想给孟小伟烧点纸。我管余朵借十块钱。她听说我要拿钱买锡箔纸之后,牙疼一样地叫起来:“你要死啊,小小年纪还搞迷信!”

我叫她住嘴,别再说这种伤害我朋友的话。谁不知道烧纸是迷信?可是迷信又怎么了?我喜欢孟小伟,我想他,我希望他在天堂过得好,这不行吗?

我到菜场的杂货摊子上买了一大张锡箔纸,回家之后,裁成了十张巴掌宽的小纸条,然后我小心地把这些纸条摊平在桌子上,拿出米达尺、笔、橡皮,动手工作。

余朵很好奇地凑过来看:“你要干什么?”

我告诉她,我要画电影票。

她先愣了一下,而后又“哦”了一下。我想她一定是明白我的意思了。她很热心地贡献出她的一支油性笔,要替换掉我手里用的墨水笔,因为锡箔纸不吃水,普通水笔画上去巴不住,手一碰会煳掉。

我谢了她。我觉得余朵是我们家里最能懂我的人,虽然有时候对我凶得过分了点。

我一张接一张地画电影票,按照我脑子里的记忆,在票面上端端正正地写上电影院的名字,写上放映厅的序号,还写上几排几座,包括“敬请在电影放映前入场”这样的提示语。我一边画,一边想象孟小伟拿到这些电影票的高兴劲儿。我弄不清楚天堂里是不是也有3D电影院。我想应该是有的,要不然,书本中形容那些最美好最富足的地方,为什么要说成“像天堂一样”呢?

星期六,早饭之后,我在天使街口跟成泰碰了头,一块儿去大土坑。成泰还叫上了罗天宇。这是应该的,我们四个人原本就是好朋友。成泰也买了锡箔纸,不过他折成了三架小飞机,他说我们一人一架,开着飞机去找孟小伟。罗天宇临时拐到菜场的杂货摊子上买了一束塑料花。塑料花当然不如鲜花体面,可是我们天使街的商铺就这个水平,在我们这条街上,鲜花是没有市场的,太糟蹋钱。

“还是你的主意好,你烧的东西孟小伟肯定最喜欢。”成泰仔细研究我画出来的十张电影票。他又琢磨说,要是画在用来印电影票的那种纸头上,没准儿真能浑水摸鱼混进电影院,因为那里的灯光终年到头那么暗,检票的女孩子又总是那么心不在焉。

“打住啊。”我说,“我是画给孟小伟的,不是画给你的。”

成泰讪讪地笑,说他不过是讲玩笑话,让我别当真。

好些日子没往这边来,我惊讶地发现眼面前巨大的土坑已经不知不觉被建筑垃圾填得快平了,只剩最东边一条窄窄的沟,望过去像是大地上划拉开来的一条肮脏得不能再肮脏的刀口。赭红色的庞大的渣土车队绕着大土坑来来往往,一车一车的泥土石块连续不断地运过来,在土坑边卸了载,轻轻松松地、轰隆轰隆地开回去,再由土黄色的推土机开过来推平,压实。整个工地上,尘土飞扬,机声轰鸣,比我们放暑假的时候热闹了不知道多少。

不消多久,最多十天半个月吧,大土坑就会被渣土彻底填平了,我们天使街的尽头将会出现一大片平整洁净的土地。按照社区主任的说法,政府要在这块地皮上建一个市民公园,里面有绿树,有鲜花,有给老年人下棋打牌的石桌石凳,也有给我们小孩们溜滑轮玩游戏的水泥场地。社区主任说,到那时候,我们天使街就真的像是天使们居住的地方了。

生活真美好。可惜我的朋友孟小伟不在了。还有,喜欢下棋赌输赢的我爸爸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孟小伟的爸爸妈妈早已经蹲在大坑边,烧完了满满一篮子锡箔纸折成的金元宝。火苗儿还没有燃尽,在明亮的日光下显出暗暗的红。烟雾是灰色的,很淡,像一小片抖抖的透明的丝巾。他们家住在公司的废旧仓库里,那里严禁烟火,所以烧纸这事只能跑到这边的空地上。烧完了之后,他爸爸低着头闷闷地抽烟,他妈妈一边用一根小木棍挑着那堆火,一边咿咿呀呀地哭。天使街上的很多女人都会这种奇怪的哭法,听起来像唱歌。

孟小伟跟我们三个人不一样,我们三个人都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孟小伟妈妈却只生了他一个,他死了,他妈妈身边就再没有孩子了,这是非常非常伤心的事情吧?我想。

我又想到我妈妈。要是我死了,我妈妈会是怎么个哭法呢?她会不会给我过“五七”,给我烧纸呢?余香、余朵会不会给我画电影票折纸飞机呢?还有我爸爸……哎哟,我们家里最喜欢我的人是我爸,他一定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会说:儿子,我来替你死。

一想到爸爸,我的身子忽然像过电一样,“嘭”地一下子,手脚都发了麻。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周围变得一片漆黑,世界远远地退到后面,我的眼前只有明明灭灭的红蓝光点,还有就是耳朵里嗡嗡发响,好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托到了空中,再一个劲儿地飘浮和旋转。我清清楚楚听见身后汽车飞驰过来的哗哗声,一群人咬牙切齿地咒骂声,我爸爸发力奔跑时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然后是尖利到如同刀子划过玻璃一样的刹车声。我看见了那张如同鬼魅一样的丑陋异常的脸:半边脸像火烧过的塑料布一样变形和皱缩,疤痕重重,坑洼凹凸。他在追逐我爸爸,手里拿的是一个风火轮一样的方向盘,他拿着它,挥起来,又砸下去。我还看见我爸爸被装在一个打补丁的麻袋里,垃圾一样被甩在大土坑的乱石瓦砾中,在他的身体上方,“哗啦”,倒下了一车土,“哗啦”,又倒下一车土。我爸爸拼命地呼喊我:“余宝!余宝……”我惊慌失措地朝他奔过去,一边回应他:“爸!爸爸!”

我扑到土坑边,飞舞着两只手,拼命地刨土,拼命拼命地刨。泥土很松软,沙沙地扬起来,雨点一样往四面落下去。我感觉到我身边来了人,好像是成泰和罗天宇,他们俩一边一个要抓住我的胳膊,不让我动弹。成泰还带着哭声喊我的名字,又喊孟小伟的名字,他以为是孟小伟的魂灵勾引我发了魔怔。我像鱼一样地蹦,挣扎,喘气,我告诉他们:“是我爸爸,那是我爸爸……”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余朵俯身在床前,把一根吸管插到我嘴巴里,喂我甜橙汁。她说:“蠢货,你睡了两天一夜!”

天哪,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这么能睡,简直就像一头猪。

在我沉睡的两天一夜里,我的身边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事:小凌叔叔带人赶到土坑边,调来了一台大型挖土机,从渣土深处挖出了我爸爸的尸体。他果然是被装在一条麻袋里,然后扔下土坑的。凶手是那个开桑塔纳的疤瘌脸阿四,幕后主使人当然是好运道公司的老板温元良。

起因就是两个月前,我和爸爸在通城大道上目睹的那一幕。那个醉酒开车撞死流浪汉的胖子,是市城建指挥部的一个处长,出事那天处长恰好去赴温董的饭局,顺便就开走了温董的保时捷。车祸发生后,温董藏起那辆车,又让自己的司机顶罪,保下了那个官员朋友。

可这事我爸爸清楚,因为我们恰巧看见了,我爸爸认识温董的车,也认识那个无辜坐牢的司机。

本来我爸爸什么也不想说,他在温董公司里做事,拿温董的钱养家,老板要是出了事,全公司员工都会受牵连。

后来我们白云街小学停办了,我爸要送我去念实验附小,要交借读费。他取钱的时候碰上骗局,平白无故被骗走银行卡上的一万块钱。接着我二大爷进城来看病,先诊断是肺癌,又查出来癌症之外还有心脏病,必须花钱装支架。一桩桩一件件的意外,我爸终于绷不住了,他决定拿温董的秘密做交易,去找老板借钱,先是一万,而后是三万,而后更多……温董很火,一次比一次更火,他吩咐自己的堂弟,一定要让我爸爸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么说起来,事情真有点儿不一般。我不知道我爸爸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容忍老板犯罪,还因此敲诈老板的钱,这肯定不对,可是别人也欺骗了他呀,他弄钱是为了我和二大爷呀,没有这笔钱的话,他眼睁睁看着一个老人在他面前死?

我的世界真的很混乱。我想,要等我再长大几岁,念完更多的书,我或许才能够想明白。

我爸爸留给我们的那张存折,就是藏在枕席下,里面有二十万元巨款的那张,我妈交还给了温太太。妈妈告诉我,因为我爸的这件事,又牵出了温董和官员之间的那些七七八八的来往,处长被双规了,温董被刑拘了,温太太和温曼曼的日子也不好过,这笔钱兴许还能帮着她们渡难关。

余朵这回没骂我妈是“蠢货”。要是她敢骂,我肯定不答应。

余朵只是重重地叹口气,说:“哎哟,往后我们家的日子……”

我们家的日子会怎么样呢?我一点儿都不担心,因为我总会长大,以后我会负担起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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