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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连几个夜晚,这对大难不死的红狐都在小城南部无休止地奔波,寻找它们失散的三个孩子。过度的悲愤和焦急一时改变了它们的许多行为规范。它们失去了幽默,变得暴躁不安;凡事不再退避三舍,变得凶狠好斗。

遇上家猫时,它们不再避让,而是毫不犹豫地主动发起进攻。攻击不是威慑性的,而是要致死对方的那种殊死拼杀。它们后来甚至渴望和家猫遭遇,迫不及待地要和这些人类豢养的、和它们多少有点血缘的家伙决一死战。它们夫妻联手,穷追猛打,使遇上它们的家猫非死即伤,无一幸免。若非公狐左后腿受伤,它们的战绩会更可观些。它们发现自己一旦摆开殊死一搏的架势,那些势利的猫立刻就丧失斗志,就哀嚎着乞求人的庇护。这种时候便是它们给对方致命一击的时机。

家猫望风披靡,再也不敢小看这两个乡巴佬儿了。

许多日子过去,它们思念儿女的念头渐渐淡薄,开始为自己寻找一个栖身之所而奔波。

体育场的荒野气息吸引了它们。

它们对这儿并不陌生。住在荒园的那些日子里,它们不时光临这里,以排解对山林的思念之苦。

狐常在地形复杂的环境出没,那是出于安全考虑。其实它们更喜欢在广阔的地方纵情奔跑腾跃。在广阔的地方,它们更能享受到自由的滋味,并展示生命的活力。

它们把新家安置在主席台遮阳大顶的夹层之中。那儿离地面足有四层楼高,要爬上去必须借助于主席台后面几棵高大的老树。老树的树干粗糙,适宜于攀登。一个伸向遮阳大顶的旁枝使这一“绿色通道”更加理想。

狐狸的狡猾其实是环境逼出来的精明。

它们不知道主席台的含义,大不敬地居于主席台之上,纯粹出于无意。

不过,这对历经磨难的红狐确实比它们的同类自负多了。如果目睹它们扑杀家猫时狂傲不羁的神气,我们会胆战心寒,我们会想象这对苦大仇深、疯狂自负的红狐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人类算老几?

如果它们真有些狂想的话,那么,巧了,即将在这儿举办的运动会及时地回答了它们。

那天,体育场成了一个沸腾的人的海洋。它们发觉自己已被人类重重包围,根本没法逃匿,震耳的高音喇叭惊得它们屁滚尿流。它们蜷成一堆,浑身发抖,紧闭双目,大有坐待末日来临之势。

好久好久,它们才从惶恐中缓过气来,记起它们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又过了好久,它们顽强的好奇心才悠悠苏醒过来。从巢穴的缝隙间,它们远远近近地看到运动会的许多比赛项目。

飞速奔跑的人,腾跃起来的人,扬臂投掷的人,手举巨物的人……

震天的枪响,呼啸而起的标枪,流星般无法捉摸的圆球……

上万人齐声的呐喊更是排山倒海、惊心动魄。这一天,它们觉得已经死过几百次。

入夜,体育场恢复了宁静,但它们还是不敢出穴。在与家猫的搏杀中获得的自信已经消失殆尽。

第二天晚上,它们挣扎着出了巢穴。

运动场四周的草丛里有不少人们丢弃的食物。它们很饿,但总是不敢吞食这些可疑的东西。它们怕人类,信不过人类。

草丛间千奇百怪的食物引来了不少老鼠。

逮住几只老鼠之后,这对沮丧的狐才稍稍恢复了一点儿自信。

奔跑,潜行,埋伏,扑杀……一次次成功的出击使它们快活起来。人类大集会的景象开始模糊,失子之痛更变得遥远。

但是,对它们来说,体育场已不再可亲。几天之后,它们开始寻找新的居所。

小城被穿城而过的梅子河分成南北两半。红狐的活动限于南半部。长长的穿梅大桥对狐来说是一个容易出事的开阔地,它们从来忌讳这种光溜溜、不长草的大路。

这一回,它们决心冒险远行,寻找活路。

一个没有星月的晚上,它们越过梅子河。

它们尽量避开路灯照亮的大街,在寂静的小巷里疾走。它们谨遵祖训,显得训练有素,极有章法。

到了一个巷口。母狐留下来警戒,看看有没有尾随而来的危险。公狐迅疾无声地穿过小巷,在巷尾小心探望前途,在确定拐角那边平安无事之后向母狐摇尾示意。母狐向公狐靠拢,然后又重复这样的默契、配合,去穿越下一条巷子。

公狐的左后腿依旧有些拐。母狐用鼻尖戳戳公狐的伤腿,询问怎么样。公狐用一个有力的跳跃表示“无碍”。它们是名副其实的患难夫妻。

穿越一些街巷之后,它们在空气里感受到类似山林的气息,尽管这世界上的绝大部分山林已不属于它们,然而当它们感受到山林时依然激动。

山林的气息引导它们来到公园。

夜是深了,风是倦了,鸟是睡了,树还醒着,草在啜饮露水,纺织娘、蟋蟀……这些昆虫在预习秋天的曲目。几只萤火虫在游荡。

狐眼中的公园和人类眼中的公园绝对不同。在它们看来,这儿只是一块被人类占据的树林。人类在这儿留下了许多讨厌的气味。花间草丛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空袋子和空瓶、空罐吐散着古怪的气味,一个啃剩的李核在一个积水坑里呕吐泡沫。

母狐注意到几只栖息在一起的麻雀。这些小雀儿相当谨慎,栖息的树枝相当细脆,是没法偷袭它们的。

一只知了在树枝上积累破壳而出的力量。在这之前,它已在泥土里七八年时间了,为的就是今晚的蜕变。不久,它就会成为自由飞翔、引吭高歌的蝉了。

公狐像人吃五香豆似的吃了知了。这东西挺可口的。

母狐率先到达一个葫芦状的池塘边。它用尖尖的吻轻触了一下水面,又举起尖吻分辨迎面而来的风。它确信这附近有鹅——对了,鹅就栖息在池塘中央一个小洲上。

一只蛙在对岸起劲地鼓吹,几尾红鱼在水草间唼喋,一枚大螺蛳在水陆相接处徘徊。

与狼和狗这些动物一样,狐是夜视动物。在黑夜里,它们的视觉比嗅觉还有用。作为代价,它们的视觉世界是没有彩色的,连白天也是如此。不过,它们的黑白世界层次丰富,它们可以分辨出多重颜色。

母狐示意公狐绕开这个池塘。鹅是十分警觉的禽类,且体重是狐的一倍,一闪翅就可以把狐击个跟头。

狐不轻易冒犯鹅,鹅却在小洲上叫唤起来,先是一只,而后是一群。独鹅的叫唤充满警戒的意思。鹅群的呼应是镇定的、严肃的警告。

惊动鹅的不是狐,而是两个人。他们在池塘对岸的浅水里蹚水寻找什么,手里晃着一个手电筒。对于手电筒,这两只狐已不陌生。它们疑窦丛生:这两个人在做什么呢?

人离开池塘时,两只狐盯上了。好奇心的复活说明它们又回到了正常的状态,盯梢是狐难改的嗜好。

这两个青年是公园的管理员。今晚轮到他们值班,两人天南海北地聊着,不知怎么就谈起龟。他们去池塘捉了一只龟来,准备验证一个传说的真实性。

一锅冷水被放到电炉上煮。那捉来的龟在锅里慢吞吞地爬着。龟的脾气太好,对于这种半夜绑架的行为也并不反抗。

随着水温的升高,龟不安起来,慌张起来,在锅里或潜或浮,团团乱转。水温更高了,龟的前爪奋力贴住光滑的锅壁,尽力伸长脖子,可怜巴巴地喘息着。

人把一只玻璃杯放到龟的面前。那杯子里盛着刚从冰箱里取来的豆腐。人制造出一种情势:玻璃杯搁在水面上,杯底顶着锅壁,****钻进杯子,杯口却卡住龟壳。

龟的后爪撑着锅壁,拼命想逃离越来越烫的水,躲进杯子里去。

两个人兴奋异常,嚷着笑着,手舞足蹈。他们要见识乌龟自己脱壳而出的奇观。

陷入绝境的龟依然默默无言。对世界,它们已没有话说。

龟的身体的某些部位被撕裂,血出现了。龟的血太稠,在水里不散,一条一条直往锅底沉,沉到底之后又弹射似的往水面升起来,升起来。

龟用它的血在锅里画出一道立体的符咒,这便是它无言的抗议与诅咒。

龟不再动弹,它已在人类的一场儿戏中痛苦地死去。它至死没有丢弃它的壳。

并无奇观。人很失望,咒骂着龟。一个人去熄电炉,另一个人把****从玻璃杯里扯出来。

龟一口咬住这人的手指,咬住之后它才真的死去了,死去之后它也不肯松开它的牙。

人叫着,跳着,惊恐万状,狼狈不堪。人料不到龟还含着最后一口气,料不到龟死到临头还敢咬人。自古以来,龟确实是不咬人的。

龟咬人,这才是一个奇观!

狐在目击这绝顶惨烈的一幕之后,突然想起落在人类手里的三个可怜的骨肉。

大毛,二毛,三毛,你们在哪儿啊!

二毛和三毛落在白亮手里,白亮把小狐带到家里囚养起来。起初,白亮倒是挺照顾它们的,特地买了奶瓶来喂它们奶粉。

随着年龄的增长,狐的毛色会越来越深。小狐的毛色基本属于黄色,半年之后才会开始向红色转化。白亮知道这一点,他知道这两头小狐会越长越漂亮。

白亮住药店宿舍属于短期轮值。他的家在小城北部。也就是说,如果公狐和母狐不敢越过穿梅大桥的话,它们就不会再发现二毛和三毛的踪迹。

狐把家迁到穿梅桥北。它们并未选择公园,那地方有残暴的人,而是出人意料地把新家安置在一家服装商店的天幔顶里。

这个大天幔顶被分隔成若干空间,一些不规则的通道连通这些空间。这是三楼楼顶,几个出口之外是连成片的屋面。复杂的天幔顶内部简直是对狐穴的模仿,而起落复杂的屋面则是山坡的变相。太妙了。

是的,这对颠沛流离的狐始终忘不了它们的故乡。

夜深人静之时,经过一个人类料想不及的通道、它们还可以下到服装店三楼,这里是服装店的工作场。二楼是精品屋,陈列着昂贵的皮装和名牌西服。底楼是时装屋,流行什么供应什么。它们暂时还没能找到进入二楼和底楼的通道。我们一时无法设想它们进入二楼之后的情形。那儿有多种兽皮,当然也有不少狐的皮。

三楼工作场里有一些模特。一开始,这些以假乱真的模特儿把它们吓得不轻。它们看见了人却没嗅到人的气味,以为是处在上风处的缘故,慌忙转移位置,却仍旧嗅不到“人味”。这使它们困惑不解。它们长时间研究这些“人”。窥视是狐类解惑的法宝。好奇心和习惯于通过窥视以探究外界,使它们比其他动物耳聪目明,见多识广。

它们试着弄出一点声响,看看这些人有什么反应。没有反应。不久,它们终于明白这些人是“死”的。它们走近去探究,进而明白这些不是死人,而是“另外一种没有危险的人”。明白之后,它们就敢于在这些“人”身边坦然活动了。我们在以后会认识到,接近这些模特对它们来说是一种特殊的训练。

其实,这里没什么它们感兴趣的东西。它们偶尔下来,不过是散散心而已。它们以为这里的安全情况不错,这是它们的大错。这里和下边两层楼一样,安装了自动监视电视网。它们在这里的活动被摄入录像带。人们暂时没发现它们,是因为这里并未发生反常情况。自动录像始终保留着十小时的店堂景象,过时便会被自动抹走。

确实,狐的智力远远不是人类的对手。只要愿意,人类完全可以使它们整个种类走向绝境。当然,当人类逼着一种种物种走向绝境时,人类自己也在一步步走向绝境。

既然狐迁家到小城北部,它们注定会在某个时间发现它们的二毛和三毛。

发现二毛、三毛之后,它们先是喜出望外,继而忧心如焚。

小狐被囚在铁丝笼中,铁丝笼又放在一个很难攀登的三楼阳台。双重的囚禁使营救非常困难。

狐伏在另一座楼房的屋顶,两幢楼之间夹着一条街道。它们可以看到阳台上的小狐,却没法爬上那个可恶的阳台。凭狐的智力,它们不知道除了直接攀缘之外还有到达阳台的另外途径。

发现孩子是在凌晨的归巢途中。它们不再归去,决定在即将到来的整整一个白昼潜伏在这里窥视阳台,指望找到一个营救办法或者守到一个人的疏忽。

它们所在的屋顶上有一扇蛙眼似的“老虎天窗”。伏在和屋顶逆向翘起的天窗后,人们就无法看到它们。

是个阴天,很好。处在下风头,很好。

天亮之后,街上不断有人和车经过,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使它们心绪不宁。

一群鸽子照例落在这个屋脊上歇脚,发现情况之后立刻气急败坏地大呼小叫,慌乱起飞。

正是这群鸽子使二毛注意起对面的屋顶,它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个蹊跷的天窗。

二毛发现父母了,跳起来,情不自禁地长嚎一声。

母狐想对二毛说:“孩子,千万别声张!”但是它没法向二毛表达。

二毛又长嚎一声。

公狐想对二毛说:“傻小子,闭上你的嘴!”但是它也没法向二毛表达。

二毛用尖吻拱三毛,呜呜地传达它激动的情绪。

三毛蜷身躺着,用力睁眼看看二毛,又闭上了。它已经病得奄奄一息。

二毛再次长嚎,向父母报告三毛病重的消息。

母狐注意到病恹恹的三毛,内心一阵刺痛:“孩子,你怎么了?”

正是午睡时间。二毛的哀嚎惊跑不少人的睡意。一些人推开门窗朝这儿大声抗议。

白亮出现在阳台上,二毛也惊了他的好梦。邻居的责备更使他情绪恶劣。他恶狠狠地踹了笼子几下,骂道:“鬼东西,再号丧,我杀了你!”

三毛受惊,可怜兮兮地躲到二毛身后。

二毛打个翻滚,来个倒立,想用这副怪异的姿态吓退对方。这是一种抗议,一种恫吓,它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它以为有父母做后盾。二毛还年幼,它的幼稚行为应当原谅,应当同情。

白亮没经历什么苦难,还没有学会原谅和同情。他决意惩罚一下这只叛逆。他早已对这两个不驯服的小东西失去兴趣,这两天正盘算着如何处置这两个累赘。

他找来一根捅炉子用的铁钎,隔笼子去戳二毛。论敏捷,人远非狐的对手,他这么做因此显得相当可笑。他一次也没戳中二毛,反而被二毛喷了一手的热尿。

气愤的白亮便想出了另一种刑罚。他除去笼门的机关,缓缓开启闸式的笼门。

这是一个圈套,还是一个机会?二毛看着对面的屋顶,希望父母给它一个指点。

那群受过惊吓的鸽子又回来了,在上空一圈一圈盘旋。它们想看一看那坨红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二毛把目光对准白亮。两个都在对方的眸子深处看到一个陌生的、神秘的世界。无论空间还是时间,人的世界和动物的世界都是同步的、重叠的,只是由于难以交流和拒绝沟通,这两个世界才变得如此陌生,如此遥远。

白亮哗啦一声把笼门提开又迅即闸下。又来了一次。二毛激动起来,这种诱惑太强烈了。

白亮再次缓缓提起笼门。

二毛弯曲后肢,圆张双目,将身体调成一支弓弦上的箭。通向自由、通向父母的笼门正在一点点扩大。

应当说,动物对洞口大小的目测是相当准确的。可惜,二毛过于急迫了。它过早的冲击失败了,反而被闸下的笼门卡住了脖子。这正是白亮希望看到的结果。

冰凉的笼门无情地扼住二毛的脖子,越扼越紧。

它觉得自己快像水泡一样爆裂了。叫不出声音,它只能用四肢狂乱地挣扎。

白亮听到二毛一声哀嚎。

其实,这一声哀嚎来自对面屋顶。是母狐情急的呼号和抗议?是母狐给二毛“临场指导”?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这一声叫唤之后,二毛立即停止挣扎,合上眼睑,伸出舌尖。

装死是狐的一个绝招。

它死了吗?白亮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减少了压闸的力量。这样一来,二毛趁机冲出了牢笼。

二毛蹿上阳台上的晾衣架子,尖声叫着呼唤三毛赶紧行动。但是笼门已经关闭。

白亮先是吃了一惊,再一想,没什么要紧的——从阳台通向客厅的门窗都关闭着,对小狐来说,阳台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绝境。他不相信小狐敢从三楼阳台跳到马路上去。

其实,小狐可以从这儿下到二楼阳台,再从二楼阳台逃离这幢楼房。和白亮一样,二毛也没有想到这一招。对囚禁的痛恨,对重获自由、投入亲狐怀抱的急迫感以及对“高度”估量的经验不足,一齐推动二毛忘情地一跃。

二毛看见父母所在的那个方向突然出现了一个正午的太阳。

母狐与公狐看见刚钻出云层的太阳射出无数金针,击落了它们腾空飞起的孩子。

二毛坠落下去,被两道铁刺组成的栅栏中的一根贯穿了身体。二毛叫不出声音,努力地昂起头来,对着父母所在的方向。它的眼前只有一片金光,然后便成为一片黏稠的黑色。

白亮从三楼下到楼下时,小狐已神秘失踪。

为救援二毛,母狐不惜违背祖训,在大白天里不顾一切地冲上大街。

午睡时间,街上总是很清静。看见母狐营救二毛的只有马家婆婆一个人。

白亮在栅栏旁连呼“见鬼”时,马家婆婆走过来,说:“后生,你找啥呢?”

白亮说他找一只他养的小狐。马家婆婆问白亮一共养了几只狐狸。白亮说还有一只。

马家婆婆就说:“后生,放了那一只狐狸吧,听我这一句话吧。”

这时,白亮已经进了楼洞。他是不会把一个七十岁老太太的话当一回事的。

马家婆婆还在说:“可别逼它们太急了,它们是通人性的……”

如果老太太看见红狐葬子的悲惨场面,她还会说些什么呢?

那个悲惨的场面发生在当天晚上,地点在郊外梅子河边一片小树林里。

狐在一片野艾草丛中挖了一个坑,然后把二毛的尸体放进坑里。它们早已确定二毛死去了,但在这最后的时刻还指望发生转机。它们久久地趴伏在坑边,低声呼唤着,时不时用尖吻或前爪去摇二毛。

月光如水,从树冠中流下来,忧伤地注满了泥坑。许多星星呈现出一种铁锈般的暗红色,极像哭泣过的眼睛。

河水如墨汁一般黑,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异味。一条蛇从彼岸向此岸泅渡,在河心多次停滞不前,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这条河已被某种化学物质污染,岸边的草叶大多镶了一道白色或褐色的边。

河的彼岸就是那座多灾多难的小山。那儿现在已矗立不少房屋。月光下,那条进山公路犹如一条花斑巨蟒,那山则像一只被蟒蛇盘住的蛤蟆。

狐依稀记起,当时它们就是在这一带渡河进城的。进城是无奈,如今它们寄居城里更是无奈。它们别无去处。

它们终于开始把坑边的泥土推下去,最后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土丘。它们有意把二毛的尾尖露在小丘上,依旧趴着,观察着这个尾尖。

尾尖终于动了。

它们兴奋起来,忙四爪并用将土扒开,挖出二毛。

二毛并没活过来,尾尖的摇动不过是风的恶作剧。

等了一会儿,它们又将泥土推下去,却照例把那个尾尖露在外面……

那条蛇好不容易才爬上岸来。它不断地晃动着头,冷不防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这条蛇成了一个环。

蛇用力将自己的尾巴吞咽下去,吞咽下去,吞咽下去……

这条中了毒的蛇莫非在预示着某个可怕的结局?

狐对蛇环毫无兴趣,它们依然紧张地注视着二毛的尾尖。

风,请你绕道而行。

大毛如今和鲁鲁生活在一起。

那天,大毛失足从屋面直接掉入河中。落水声惊动了鲁鲁,它冲着传来声响的水面叫着,提醒主人注意。

鲁鲁是生活在一条渔船上的狗。那条渔船当时正从大毛落水的河面驶过。船主是一个名叫星的青年。

星用一个叫“捞海”的小网兜把大毛打捞到船上。从水中捞到一头小狐狸,真是百年不遇,星又惊又喜,怀疑自己正在梦中。

鲁鲁对这个有异味的水淋淋的小怪物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敌对情绪,吠着,冲上去想咬一口,一时却不知从何下口。鲁鲁太小,还不懂得如何攻击天敌。

星挥臂推开鲁鲁,命它一旁待着。鲁鲁气呼呼地不服,结果被主人一抓颈皮投进一个装过煤球的深竹篓子里。鲁鲁深感委屈,在篓子里哭喊着、冲撞着,黑色的煤屑落了一身。

星喝道:“鲁鲁,讨打!”

鲁鲁听得懂这句话,只好忍辱闭嘴。

星把大毛关进一个木条钉成的笼子。这个长方形的笼子原来是鲁鲁的卧室。

大毛已被河水呛得晕头转向,陌生的环境更使它不知所措。它一声不吭地蜷成一团,浑身打战,不时斜眼瞟一下星接触它身体的手。

星拿来几条银鱼放在大毛嘴边,说:“吃吧,吃吧。”

大毛看看白色的鱼,又看看拿鱼的手。

星用手摸摸大毛的头:“吃啊,你怎么不吃?”

大毛不敢吃,不过,这鱼,这温和的声音,这有点腥味的手对它确实是一种抚慰。

过了一会儿,大毛不再颤抖,试着去舔银鱼。银鱼是娇气的鱼,已经死了。大毛叼起一条嚼了一会儿又吐出来,鱼还是完整的。

星知道它还没长牙,就给它弄来一点糖水。

这一次很对大毛胃口,喝得急了还呛了几次。完了,它舔舔嘴唇看看星的手,好像在问:“喂,还有吗?”

星又弄来一些糖水,还在里头泡了几片饼干。

大毛吃饱了,蜷起身体不顾一切地睡着了。它累了。它以为过一会儿父母会来接它回家。

“杏得尔,杏得尔……”

船在好听的橹声里驶出小城,驶入黎明。

大毛的毛在它睡着时慢慢干了。小家伙现在很漂亮。晨光在它每一根淡黄的毛尖上点上一点银白。这样,它就有了一个光环。

星决心要创造一个奇迹:让小狐和鲁鲁共同生活在一条船上。

鲁鲁在睡梦中打了一个喷嚏。

星想,首先要做的是让鲁鲁明白主人的决定。

鲁鲁见小怪物占了它的卧室,再次愤怒起来,激动地吠着逼近对方。大毛挺害怕,退到笼子的一角,将大尾巴拦在它和鲁鲁之间。与狗不同,即使害怕,狐也不会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

大毛看见给它食物的那只手抓住了向它逼近的对手。大毛很佩服这只手,很感激这只手。

鲁鲁被主人揪住颈皮,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真是威风扫地。

“鲁鲁,讨打!鲁鲁,你不能欺负它,它是你的朋友丹丹,明白吗?它叫丹丹。”

鲁鲁和丹丹白天在一个盆里吃食,晚上在一个笼子里睡觉。起先是被迫的,后来就习惯成自然了。星坚持按人类的作息来安排这两个小家伙的起居: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鲁鲁被迫接受这个小伙伴,慢慢消除了反感。鲁鲁毕竟孤陋寡闻,以为丹丹是它们种族的一种。狐属犬类也是动物学家的观点,但狗和狐显然是互不承认的。它嫌丹丹的吻太尖细,尾巴太蓬松,体味太“冲”,一句话,这条胖胖的小母狗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个瘦骨嶙峋的家伙。

丹丹比较大方,和鲁鲁交往比较主动,睡觉时坚持把尖吻插进鲁鲁的前腋,弄得鲁鲁挺不好意思的。

一天,星打开笼门,把自由还给丹丹。如果丹丹不愿留在船上,星也任凭它自主。当时船泊在岸边,还搭着跳板。

丹丹一溜烟上了岸,尾巴一划就没了踪影。鲁鲁要去追赶,被星喝止了。

星说:“鲁鲁,别追,丹丹是狐,不是狗。”

过一会儿,星叹了一口气,解缆开船。

丹丹却出现了,在岸上跟着船走。

鲁鲁很是激动,在船上奔来奔去叫唤着。

星把船靠近岸去时,丹丹一纵身上了船。星用手摸摸它的背,说:“你回来啦?”

丹丹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一下星的手。它是因为这只手才回来的。

鲁鲁低声呜呜着,摇着尾巴,做出久别重逢的热情样子,还领着丹丹在船上到处走了走。

这条船下水不久,很新,是星准备结婚用的。渔家的儿子成人之后,他们的父母就会打造一条新船送给他作为成家立业的基本。

一条渔船就是一个渔家,一方小天地。

船头是劳作的地方,捕鱼捞蚌,逮青虾扒螺蛳,春雨秋霜,酷暑严寒,许多的辛苦全堆积在这不足一平方米的地方了。船头之下有一个隐蔽的小舱,和中舱隔绝,却有两个小孔与河水相通,于是就有了活水。这儿是养活鱼的地方。星还在里头养了一条小鲶鱼。鲶鱼是食鱼的鱼,很凶,使入舱的鱼时刻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因而就保持了活力。

中舱是房间,有床。艄棚是起居间,比较宽敞。艄棚顶比中舱顶高出一尺左右,高出的部分装了一排玻璃。人在艄棚驾船、作业时,眼光可以越过舱顶看到前方的水路。

船的每一处都用桐油油过,干干净净,光可鉴人。在这儿,最讲究的女人也会忍不住脱了鞋享受一番。艄棚一面傍着舱,其他三面毫无保留地向世界敞开,拥有最鲜活的阳光、空气和水。说渔船是一方小天地,其实不确切。渔家比陆地上的人更信赖大自然,更亲近大自然,便拥有了广阔得多的生存空间,往往也就有了更广阔的胸怀。

舱顶上栽了一盆蒜、一盆葱、一盆非常辣的尖头红辣椒,还有几盆月季、山茶和仙人掌。

船尾贴近水面处挂着一个用板条钉成的小鸭笼,里头养着五六只鸭子。白天,鸭子在河里自由自在地觅食。船要走,星就招呼一声,让鸭跟着走。有恋食掉头的鸭,鲁鲁就汪汪警告。那鸭展翅踩水跟上,弄出一道白浪花,还嘎嘎叫,对狗的多管闲事表示不满。

船还拖着一条非常小巧的舢板,称为“淌淌船”,是布网用的。

过去了一些日子,丹丹就习惯渔船上的生活了。丹丹首先表现出出色的模仿能力。

每当船靠岸,星有上岸的意图时,丹丹就及时地把鞋子叼到主人脚前。这是对鲁鲁的模仿。鲁鲁对这挺有意见,但也无可奈何。一是它没有申请过专利,二是每到叼鞋时,它总是不及丹丹敏捷和准确。所谓“准确”是指叼成对的鞋。如果船上有几个人,那么这项工作的难度会大大增加。

使鲁鲁不敢小看丹丹的是丹丹对人的模仿。比如“收蛋”这种事,鲁鲁是无能为力的。

鸭们把蛋下在鸭笼里。因为鸭笼是悬在船尾下、水面上的,要收蛋,星得下到淌淌船上去才行,要不就得把船靠岸蹚水去收,都是挺麻烦的。丹丹收蛋就不必如此麻烦,它轻易就可以从船尾下到鸭笼,叼了蛋再攀缘而上,直接将蛋送入贮蛋的、装了许多砻糠的篓子里,埋在砻糠里。

丹丹这一招身手不凡,得到星大大的赞赏。星因此常赏丹丹喝一小碗麦乳精或者可口可乐。丹丹对可口可乐这种饮料不怎么欣赏,主要是那些气泡挺冲鼻子的。自从丹丹长出牙之后,星一般不再供给饮料。

船上多的是鱼虾。由于营养充足,丹丹和鲁鲁都很健壮。这一点只要看毛色就清楚了。鲁鲁是条纯白小狗,白色的毛泛出瓷器的光泽。丹丹的毛有蜡的质感,黄色中隐隐泛出艳红。

大概是出于本性,除了主人之外,丹丹还是怕人。遇到渔船和别的行船相接或者驶近集镇,丹丹会悄悄地躲进尾舱里去。中舱和尾舱有一个口子相通,丹丹认定尾舱里那个装过录音机的硬纸盒是它的领地。

好多日子过去了,丹丹对亲狐的思念渐渐淡远。它已把这条和平而富足的船当作家了。

星希望丹丹更大方一点。有时,星上淌淌船去下麦钓,招呼丹丹同去。丹丹总不愿意,把身体藏在什么东西后头,只探出一个头来朝主人张望着,做出一种害羞状。它用这种身体语言来向主人表述它的推辞和歉意。

鲁鲁是很高兴出头露面的,呜呜着表示愿意前往。

星就说:“鲁鲁,你留下。留下看着鸭子。”

“鸭子”两个字鲁鲁是懂的,就是指那些会生蛋的扁嘴家伙。鲁鲁坐着,懊丧地看主人驾着淌淌船远去。它想,那小船一定是很有趣的。

鸭子在浅水边觅食,扁扁的嘴总能在水草间叼到些吃的。鸭子生性达观,胃口很好。它们虽是水禽,却不喜欢下雨。在这种阳光明媚的日子,它们整天都兴高采烈、欢语连篇。

鲁鲁不久就打起瞌睡来。狗与狐都是夜行动物,它们在阳光强烈的白天总是精神不振。

有一些本性是难改变的。

白亮将两头小狐带回家去时,确实是想当作别致的宠物好好养起来的。但小狐的表现使他越来越失望,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思谋逃跑,三毛便是在企图强行冲出玻璃窗时被击伤,从此一蹶不振的。它们决不取悦于人,对人的逗引一律报以敌对的反应。它们越来越忧郁古怪,暴躁凶狠。突然而发的号叫,焦灼、凄厉,使人如吞芒刺。

二毛坠楼失踪之后,白亮对病恹恹的三毛更不敢再有奢望。他采纳朋友的建议,决定把三毛处死,然后制成一个装饰居所的标本。他打算在标本制成之后,在客厅里挂一块“聊斋”的条幅。这是挺浪漫、挺刺激的主意。

他之所以不动手,是因为他还未掌握制作动物标本的技巧。

这些日子,公狐和母狐一刻也没有停止营救三毛的努力。

它们冒险潜伏在住宅楼附近等候白亮的出现。狐一般只注意人的下半身,比如裤子和鞋子,但白亮多次出现给它们深刻的印象,它们已记住他的脸、他的气味了。

时近黄昏,白亮在街口出现了。他把自行车锁在车棚里,提包进了楼洞。提包里有一本关于动物标本制作的书。

乍起的暮色使天地间朦胧,街角有自行车的铃声,但附近并无人踪。母狐沿着一道墙造成的阴影迅速到了横洞口。它躲在那儿的一辆板车下面。它明白自己必须百倍谨慎。那么多亮灯的或没亮灯的窗口里都可能有人类的眼睛。在城市里,空气里的味道混沌而强烈,嗅觉帮不了它多少忙。

公狐也到达板车下。两狐轻触了一下鼻子,这个动作表示:可以继续。

母狐闪电般进了楼门,追随白亮的体味上了二楼。二楼楼道里没有亮楼道灯,墙上有一只壁虎在行走。公狐也上来了。可以继续。

母狐上三楼时格外小心,因为三楼楼道里灯光不弱。它伏在最后一级阶梯上,然后慢慢抬起头来。楼道里没人,这儿那儿堆放着一些杂物。这样挺好。

公狐上来了,告诉母狐:“有人上来了。”

果然有人声在靠近。

人上三楼时,二狐已分别藏进杂物堆里。

上来的是个醉醺醺的老头。他随口哼着小调,手里提着一只有笼衣的鸟笼。不知里头是只什么鸟。

笼中鸟突然惊恐地叫起来,在里头不要命地冲撞。老人心疼得要命,酒也醒了一半,放下笼子,蹲下身子,揭开些笼衣来探看。

“怎么了,怎么了,小宝贝?”他问。

母狐和鸟只隔了一层硬纸板。那鸟吓得再也叫不出声来,跌落在笼底。

和人靠这么近,对母狐来说也是心理上的巨大压迫。母狐拼命地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压抑着逃走的念头。

老人提着鸟笼走进一个门里去了,试过每一把钥匙才打开门。门关上了,可楼道里依然充满了他留下的酒味。白亮的体味被这种强烈的气味淹没了,找不到了。

二狐沮丧极了。它们会合在一起,用它们的方式讨论着是继续留下还是离开这儿。就在这时,它们听见三毛的叫喊。它们一下子就断定三毛所在的方位,断定白亮所在的“门”。

那门紧闭着,且有两道,一道是铁栅门,另一道是木门。

它们当然是不会去敲门或者按门铃的,它们在杂物堆里苦等门的开启。它们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白亮拿着一只铁皮畚箕,穿着拖鞋走出来,向楼道的尽头走去。他是出来倒垃圾的。

门开着,屋里灯光并不强,白亮背对着二狐向远处走去。这是一个极好的进屋机会。可是,在这关键时刻它们都犹豫了。它们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突然从心底涌出一种无法克制的恐惧。他们非常害怕中人的圈套。

我们明白其中的缘由——屋子里充满了苹果的香味。它们曾经被这种水果味的诱惑而误入车厢,从此被迫远离家园开始了没有尽头的苦难生涯。

白亮倒掉垃圾之后回头走来,进门,门在他身后响亮地关上。他今晚会睡得晚些,他要读那本制作动物标本的书。明天是他的轮休日。

就这样,二狐在第二天上午,在“老虎天窗”那儿目睹了三毛极其悲惨的死。

白亮用一些小棍棒从铁丝笼网眼中一一插进去,把可怜的三毛限制和固定在笼子的一角。事实上,伤病和饥渴已经使它没有多少挣扎的力气了。

白亮再次在阳台出现时,手里握着曾经出现过的那根捅炉子的铁钎。这一次,这根铁钎已被烧得通红!原来,在制作标本之前,他顺便还要玩一个游戏。

据说,那些羔羊皮的毛之所以卷得那样好看,是因为用烧红的铁钎从****插入了这些羔羊的体内。

我不忍心叙述三毛的惨死。

白亮用这根残暴的铁钎把两只红狐改造成为两个复仇的凶神恶煞。

狐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那只握着铁钎的手。

××月××日黄昏

兄弟俩去乡下钓鱼。

晚上是在池塘边进的野餐。在一方塑料布上排开带去的卤菜、午餐肉罐头和啤酒,挺有野趣的。鱼钓得多少没什么要紧的,主要是钓出趣味、愉悦身心。

晚餐之后又游泳。能游泳的水域如今已经很少,钓起能吃的鱼的水域也不多了。好多河塘里的鱼有异味,没法吃,或者不敢吃。

兄弟俩玩得很痛快,回到小城时已是月上树梢时。哥哥骑车在前,弟弟骑车在后,当然吹着好听的口哨。月光从行道树冠漏下来,在自行车的部件上闪烁不定。

弟弟违例骑车上了人行道。好在这会儿几乎没什么行人。在人行道骑车不为什么,只图个新鲜。钓竿已缩节成一尺来长的一节,他不时从车头网篮里拿起钓竿来挥舞一下。想象他是骑在一匹骏马上挥着马刀的骑兵少校。

忽然,弟弟觉得脚旁除了车轮擦地声之外又多了一个声音,像是一条狗在疾走。他正要回身看,却觉得那活物已一跃上了他的后车座,再一跃就上了他的肩,立刻有一团腥味扑鼻的毛团子扑在他脸上。这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遭遇。他举臂一挡,惊呼一声,连人带车跌在人行道上。他又惊叫了一声,因为他发觉他握着钓竿的手一阵剧痛,一摸就是一手血!

哥哥闻声赶来,连声问怎么回事。

弟弟惊恐万分,说好像是有一条狗。

街上只有月光树影,没有活物的踪迹。

哥哥抬头看树,说也许是蛇。他想只有蛇才可能如此迅疾地匿迹。

弟弟说不可能,因为他确定那活物有毛。蛇没有毛。

那么是什么动物呢?别说在城里,即使在森林里,真敢主动侵犯人的野兽也是少有的。

兄弟俩忙赶到附近的医院去请医生医治。医生在查过伤口之后认定是猫。这么主动攻击人的猫估计是疯猫,得注射狂犬疫苗。

××月××日午夜

小丁姑娘从睡梦中醒来。使她醒来的是窗外的雨。下雨了,小丁想起窗外还晾着几件衣裳,便开灯起床找了个叉子,伸手去窗外挑衣架上的衣裳。

当她第二次伸出手去时,她的手撞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接着是一阵剧痛。她惊叫一声,丢了叉子,缩回手来。她的手已被鲜血染红。

一个女孩子遇到突袭,常常会惊慌失措。而小丁却表现得相当镇静。她冲到门口按了一个按钮——院子里的灯亮了。她要弄明白袭击她的是什么东西。院子里什么活物也没有,隔壁张家院子里的鸽子在咕咕地骚动。

张家和丁家的人都被惊动,两家人马上到处搜索查究。什么也没发现。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疯猫。他们听到过有个男青年在大街上遭到疯猫袭击的新闻。

小丁立即被送进医院。

××月××日凌晨

个体商贩老董踩着黄鱼车到达集贸市场时,市场里还空空荡荡。他看错了表,来早了。返回去是不合算的,就在这儿多吸几支烟吧。

老董是做活鸡生意的。抽完一支烟,他开始把黄鱼车上的几个鸡笼子卸下来排开。笼子分成几层,里头挤满了鸡,这些鸡已被折腾得憔悴不堪,听天由命地只顾打瞌睡,只有几只被挤痛了的,敷衍了事地咕咕几声。老董就着灯光一一检查过笼子,如果有死鸡得清除,否则会影响生意的。老董发现有一只鸡有些异常,便拿起秤杆来插进笼子去探那只鸡。还好,鸡还活着。

这时,街对面一家小吃店的灯亮了,随即开了门。

老董是熟客,便进店去搭讪。老板忙着,叫他自己泡茶喝。老董在店堂里朝外坐着喝茶。鸡笼子离他十米,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视野中。

鸡骚动过几次,老董也没在意,估计是笼里的鸡太挤了。鸡是夜盲,这会儿你赶它走,它也不肯走的。

老董喝完一杯茶想再续水时,看见鸡笼子下边游出来一条蛇。他一惊,定睛看时,原来不是蛇,是一条黑色的水流。水泥地是向这边倾斜的,那黑水流近时就成了红色。

知道出事了。

一百二十只鸡的脖子全被咬断,老董惊得目瞪口呆。

小吃店老板说:“当然是黄鼠狼。这家伙放个屁,鸡都会昏过去。”

老董不明白:“要吃鸡就叼一只去,为啥都咬死呢。”

后来老董数一数,鸡一只没少。见鬼了!

××月××日午后

小贝贝刚满七个月,他有他的“作息时间表”。

午睡醒来之后,小贝贝不哭不闹,光溜溜的脑袋侧来侧去,胖胖的小手划来划去想抓个什么东西玩玩。他的小手触到一件硬东西,就抓起来。那是他妈妈在摇篮边一边织绒线衣一边哄他睡时忘在这儿的一把竹尺。

小贝贝觉得这玩具比较新鲜,就摇来摇去地玩着。他的手腕上戴着银镯子,镯子上还有小银铃,手一摇就叮当响。

小贝贝不知道有两只红狐对“拿着棒的手”是怀有刻骨仇恨的。两只红狐这时正坐在小贝贝家的窗台上。窗子外头是一个小小的天井。

狐注意到小贝贝的手。它们互触了一下吻,意思是:干!

当!当!座钟敲了两点。

狐一惊,尾巴一晃下了窗台。它们在花丛后坐着,尖尖的耳郭微微转动,听着屋里的动静。

小贝贝还在摇他的玩具,嘴里咿咿呀呀地学语。

狐又进了屋,先后跳上摇篮旁的一把摇椅。

小贝贝身上飘出一股婴儿特有的奶香,一种无法模仿的、新鲜无比、温馨无比的香味。

公狐看见母狐微微战栗了一下。

小贝贝看见狐,就把尺丢了。

母狐看见小贝贝的眼睛里有一个清澈见底的池塘,那里有两个红色的投影。

小贝贝看见狐的眼睛里有一只小小的手。

原来人与狐是可以这样平静、坦荡地对视的。

小贝贝的手伸向母狐,手腕上的银铃叮当响。

母狐忽然很想舔一下这只手……

小贝贝的妈妈推门进来时,分明看见摇椅在晃动,就像一个人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

没有风。那么是谁来过了?

这个猜想被证实了——金鱼缸里沉浮着许多杂物:录音带、剪刀、拖鞋、手帕,还有尺。

如今,丹丹和鲁鲁的相处已相当默契。知道叼鞋是鲁鲁的发明,丹丹也就不再侵犯专利。叼蛋是丹丹的绝招,鲁鲁干不来,就当观众,而且是百看不厌的样子,活像人类中的追星族。管理鸭群应当是它们的协作项目,但鸭子不大买账。有“白围巾”的老母鸭是鸭群的头领,它尤其反感丹丹,常常一惊一乍地警告大家离得远远的,别睬这瘦寡寡的东西。

丹丹感觉到这种反感,总是趁鸭子下河觅食离船较远时才去完成收蛋的任务。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去认真管束鸭子,但真到非管不可时它也毫不含糊。

有一次,船泊在野外,主人驾淌淌船下麦钓去了。那帮鸭子觉得是个放纵的机会,一窝蜂地上了岸,去刚收过庄稼的农田里找活食吃。蚱蜢、蚯蚓还有小青蛙都是它们的美食。追追吃吃就离船很远了。鲁鲁急了,汪汪吠着招呼鸭子回来。鸭才不听它的呢,反而散得更开。鲁鲁四处奔走去拦,却顾了这个跑了那个。鸭子被撵烦了,还冷不防给鲁鲁一扁嘴。

丹丹出马了。它箭似的赶上头鸭,没吭一声就跳上这只肥硕母鸭的脊背,一口含住了鸭脖子。别说是头鸭,连鲁鲁也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头鸭以为丹丹要开杀戒,吓得腿软了。丹丹用毛茸茸的尾巴轻轻地拍打着鸭尾。头鸭嘎嘎乱叫,站起来就跑。丹丹骑马似的操纵着鸭头,跑回船边。其他鸭子怕也被骑一下,忙不迭地回来了。

丹丹出手不凡。其实这一招是狐的祖传本领之一。狐就是用这种办法来偷鸡鸭的。狐身小力弱,真要叼一只鸭是太吃力了。

鲁鲁很佩服丹丹这一手,但它是学不会的,它的体重是丹丹的几倍。

这些日子,星却在盘算怎么使丹丹离开渔船。这是他未来的岳父、岳母的指令。

尽管蒲松龄先生笔下的狐绝大部分都是善良之辈,但人们还是讨厌和恐惧狐,总把这种动物与精怪相提并论,视为不祥,视为异端。

星没法再拖下去了。他的婚期已经临近。

一天,星有意把船靠在一片荒野的树林旁过夜,事先将中舱通向尾舱的通道堵上了。堵洞时,丹丹也在。丹丹惊愕地看着星的手,一声不吭。星离去后,丹丹在洞口嗅了又嗅,非常留恋的样子。它已经依稀明白星的意思了。

星请丹丹吃了一顿鳗鱼,还上了一点儿麦乳精。鲁鲁似乎也感觉到了异常,客气地坐着看丹丹吃。

星把丹丹带上岸去,到了树林边缘。

月亮弯弯地俯瞰这片树林,稠稠的黑暗在林子深处聚集着。有蚱蜢在草丛间飞蹿。一只孤独的鸟在树林深处叫:“滴滴水儿,滴滴水儿……”

风从林中、从荒草丛中吹过来,亲切地揉着丹丹的毛。荒野有心唤醒丹丹身体深处的野性。

丹丹被感动了,低声叫唤着。它的内心一定相当复杂。

星说:“丹丹,你长大了,已经能吃生鱼了。你走吧,走吧。”

丹丹听明白了,退着走了几步,最后看了一眼星的那只手,就消失在林子深处的黑暗之中了。

星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心里竟有许多惆怅。

鲁鲁在船上呜呜地呼唤。

星回到船上后把跳板抽掉。鲁鲁着急起来,冲着岸上汪汪吠着,喊丹丹归来。

星说:“鲁鲁,别闹了。丹丹走了,丹丹和你不一样。”

鲁鲁不明白,脑袋侧来侧去地想,还是不明白。

船开了,鲁鲁又吠,被星喝止。鲁鲁在舱里舱外到处找,看看丹丹是不是藏起来和它开玩笑。

不见丹丹。

鲁鲁在舱顶上趴着守了一夜。

十多天之后的一个凌晨,星在睡梦中被鲁鲁叫醒。他坐起来,一眼就看见舱门口的丹丹。丹丹把身体藏起来,只探出一个头,害羞似的。

星说:“丹丹,你回来啦?”

丹丹不吭声。

星走出舱来,去船头活水里抓出几条鱼来放在丹丹面前:“丹丹,吃啊。”

鱼还是活的。

丹丹连吃两条鱼。看得出来,它很饿了。它的毛色似乎也暗淡了不少。

星有点为难。他的婚期就在近日,他不得不赶丹丹离开。他把跳板搭上了。

这一次,鲁鲁情愿让丹丹给星叼鞋。

星穿上鞋,示意丹丹跟他上岸。

丹丹转身往船头跑去。

星走过去,见丹丹蜷身躲进船头上的捞海里。当初星就是用这个捞海把丹丹打捞上来的。

丹丹以为人不留它是因为它没办一个上船的“签证手续”呢。

星明白了丹丹的意思,忍不住笑起来。

鲁鲁还是不明白,跟着主人胡乱哼了几声。

星点了一支烟抽,心里有些难过。

到了这天傍晚,丹丹不辞而别了,和鲁鲁也没打个招呼。原来它只是回来探望一下的。

星对自己急着逐客的行为后悔了好久。

丹丹再也没有回来过。

每当渔船路过那片树林,星就会在心里祝丹丹好运。

狐没有忘记它们的仇人。它们曾多次潜入那幢住宅楼伺机复仇,但是,那扇门总是紧闭不开。

白亮在制成狐狸标本之后就外出进修去了。这可能不是好事,因为当他回到小城时,狐的报复已经不再满足于伤其一手了。

它们更加暴躁凶狠,充满了攻击性。它们发现人迟钝、胆小得可笑。只要有黑暗相伴,单个的人是相当脆弱、相当无能的。

空守一夜,又空守一夜。它们不得不一次次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撤回巢穴。

为了发泄烦躁和愤恨,它们从顶棚下到三楼,在那儿狂奔乱窜,完全抛开了“不留踪迹”的祖训。

到了上班时间,人们发觉三楼的混乱情况,赶忙开启监控电视来看。

荧屏上竟然出现两头发疯的红狐!最使人惊异的是它们叼着绸布飞蹿的镜头。绸布在它们身后飞扬起来,使它们看上去活像披着斗篷的侠客。一只狐还跳到一个模特的肩头,用双爪摘下一只绿色的贝雷帽戴在头上。若不是帽子使耳朵不适,它可能就会不付分文,将帽子带走。

公司经理严令职员们对外封锁这个情况。这十分有损公司的形象。

经理反复强调:“因为它们不是其他什么动物,而是狐狸,知道吗,是狐狸!”

狐狸使事情十分严重,十分复杂,十分敏感。

人和狐到底怎么了?

使人迷惑不解的是狐是如何进入的。可惜录像带没能透露这一秘密。

为了减少监视死角,经理让人把底楼的监控装置临时并到三楼,打算在解开狐进入之谜之后再确定一举捕杀的计策,暂时还不可“打草惊蛇”。

白亮偏偏在这天回到小城。

当晚,再度登门寻仇的狐隔门嗅到了白亮的气味。

那门虚掩着,苹果味也不再存在。

即使如此,狐还是要按部就班实施行动。它们潜伏在楼道的杂物堆里,窥视着,谛听着。一旦确定没有意外情况,它们便会化作两道红色的闪电,破门而入。客厅里的那个新鲜的红狐标本会激起它们百倍的杀气。

一个美妙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来。

是白亮在用他的提琴演奏马斯内的《沉思》。

乐曲深情、舒缓,蕴含着美丽的、淡淡的忧伤,像温泉的水淙淙地流淌。

狐的耳郭在微微颤动,心也在微微颤动。

人和动物不通语言,几乎无法交流。音乐是不用翻译的声音、不用翻译的语言,所以它能为人与动物共用。人与动物有可能通过音乐做有限的交流。

如果公狐记忆力不错,那么它应当记得这支曲子。它在中药店值班房的窗外听到过白亮的演奏。发出声音的那个东西的颜色和它们的毛色非常相近。当时,它们在荒园皂荚树洞安家不久,母狐就生下了孩子,公狐单独出外觅食,无意中听到了这美妙的曲子。

母狐觉得它也熟悉这支曲子。这曲子里有北方的那座宁静的山林。那是它们的家乡呀!那里的树林很大,星星很亲切;那里有大片好闻的艾蒿,一片艾蒿丛中有它们的家;洞里有它的孩子,孩子啊……

母狐的眼角莹然,似乎有了一滴晶亮的泪。

真正的音乐不是笔写出来的,而是生命与大自然的一种共鸣。

大自然诉说着,感叹着,呼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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