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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从那天后,小姐被少爷逼的恢复了点神志,只是下意识,还是对陈涵衍的死排斥,也不知在何时,居然还添了头痛的毛病。

经过多番调查和小姐说出的只言片语,整个前因后果慢慢浮现——这是一场有预谋,且是一伙训练有素的团队组织下的手,而陈涵衍,正是死于这场阴谋之下。

可惜,无论怎么调查,那伙人却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即便倾尽两家所有能力,也再无音讯。

我只是个丫头,除了每日陪着小姐做他喜欢做的事便再无其他价值,更莫论会知道一些接近漩涡中心的东西。

这样,小姐浑浑噩噩的渡过了三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坐在落雪园内从怔怔出神到嚎啕大哭,有时我和秋容俩人也会陪着她散步到那个充满美好的小湖边

那天一同往常,小姐站在湖前,凝视着湖面上倒映波光粼粼的影子,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两个人影,我还没看清楚,只听‘咣当’一声,小姐就被毫无预兆的推了下去,秋容高声尖叫起来,我也大骇,立马向湖中跑过去——小姐逢此记忆,又不会凫水……

伴随着挣扎的喘息,小姐出于本能,双手不停拍打水面,湖面也被激起来大大小小的水花。

那时除了救人,我脑海中形成了另外一个问题:既然是溺亡,为什么死的是会水的陈少爷,而不是小姐?

我正欲跳下湖中,没想到,旁边那俩个推小姐入湖的人却先纵身一跃,救起了狼狈落魄的小姐。我感到奇怪,秋容比我反应更快,回首就望到了站在树后的的少爷。

眼见小姐咳出了水,性命无虞,我一时激愤忘了尊卑,大声冲着少爷喊道:“你明明知道小姐——”

话未说完,少爷抬手,神情冷漠:“母亲说,如果姐姐这样一直浑浑噩噩的活下去,不如早托生陪陈大哥做个伴。”

我站立不稳,下意识的想逃避这个事实。

我心中满是酸涩,很想对着天空咆哮几声,然而,最终只能哑口无言,并且认同少爷说的话。我目光延伸过去,望着几欲昏厥的小姐,险些落泪——这个孱弱而又痴傻的女子,她哪里是为威名远震的将军之女!她哪里还有当年半分的英姿?

我还处于低沉情绪中,少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冰冷不带感情:“刚巧,我和母亲的想法一致。”我怔住——虽然他比任何人都要年幼,但是,我看到的,是顾家最坚定的身影,

我使劲攥紧了拳头,而肩膀传来了温暖,我回眸望去见秋容的目光凝重,冲着我摇了摇头。

而少爷此刻慢慢走近小姐,他蹲下身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满脸都嘲讽:“顾惠懿,你真给我们顾家丢脸。”

小姐呛出来几口水,费力的睁开了眼睛,:“元恺……”

闻得称呼,少爷显得不可置信,继而,他又笑:“真难得,我以为你心目中只有陈涵衍,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陈涵衍……”小姐细细念叨着这个名字,似得出来点答案,她抬首,正视少爷的目光,黑色的瞳仁困惑不解;“虽是化名,但你怎么可以这么称呼他?”

少爷,我和秋容,加上两个随从,听到此种回答,闻言具是一震,那一刻,惊异已然不能形容我们的神色。

小姐用手撑地,左手扶额,也许是感到身上湿漉漉的难受,她嫌弃的揪了揪衣服,生气的瞪着少爷:“顾元恺,是不是你将我推到了水里!你明知我不会水,竟然下得了手!”

事发突然且太过异常,虽不知小姐怎么了,但是我见她那种久违的神情和声音,隐忍了三年的委屈和不甘再也抑制不住,统统一股脑的找了上来。

少爷比起我们从容,虽然他也同样一头雾水,但却笑得由衷,坦然道:“没错,就是我推你入的水……”他转头,看着情不自禁哭诉的我,还有手足无措的秋容,笑意更浓:“还有以南和秋容,都是害你入水的帮凶。”

夫人曾让大夫来诊过,也把这些情况写成一封信寄了过去,但无论是哪边来的答案,大夫们都连连称奇,尤其是以往为小姐诊治过的柳大夫,他更是声称此种情况闻所未闻,简直怪哉。

不过到后来,柳大夫也推算出来点核心的问题——小姐的记忆已经混乱,且很可能是因为这次落水刺激到她,让她混淆了记忆或者发生了想象与现实的重叠,而且,柳大夫也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忠告:最好不要在试图让她有机会记起以前的东西。

这些我听不明白,我作为一个下人,更不敢去问她什么,只是在我每日伺候小姐看来,她的行为已与常人无异,不仅无异,甚至是比以前更加聪慧,行为举止也变得端庄,不过我注意到,小姐有好几次是直接掠过兵器架上的红缨枪。

秋容曾试探过她:“今天天气正好,我和以南已经许久没见小姐使枪了。”

那时小姐正捧着书卷认真研读,闻得此言,她只斜睨了一眼,淡淡道:“可惜了这把好枪……不过,以后也用不到了。”说罢,她重新埋于书中,对缨枪兴趣寥寥,我提了提胆子,轻声的问了句:“小姐,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支枪了么,为什么以后会……”

小姐翻过一页,面色波澜不惊:“你知不知道时间迫在眉睫?明年的三月份,可就是三年一度的大选了。”

我和秋容异口同声:“什么大选?”

“后宫选秀。”小姐见我们瞠目结舌,她把书卷放下,有点好笑的问我们:“怎么,你们不知道么?”

我急声道:“小姐,你要入宫?”

“是啊。”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秋容:“有什么不对么?”

“可是,小姐,依老爷在朝中的地位,你若肯去,那必定高位中选。”我心中越来越急,全然不顾我说的话足以死一百次:“小姐,你想想看,老爷兵权在握,皇上怎会对小姐你没有戒心,而且,那后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话及至此,我一个丫头都能明白,小姐如何能不懂?

虽然我面上维持冷静,但实际上,我有点疯了。

为什么小姐清醒过来会想要入宫选秀!?我不得其解的同时,在心中凝成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是这样的结局,小姐还不如永远痴傻下去。

秋容心里也不好受,她走到我旁边,恨不得掐一掐我,让我明白我的身份和处境,然而小姐听完这些话,还是一副淡然如水的模样,她沉静的让我恨不得做出点以下犯上的举动。

小姐说:“他不会的。”

我们终究只能沉默,在死一样的寂静中,我形如槁木,万念俱灰。

这一刻,我的眼前放佛出了幻象,我看到的是那个死于非命的灵秀男子,他正定定的看着自己,道不尽的,是一抹在眉间恰到好处的温柔。

陈涵衍啊陈涵衍,若是你还活着,那该有多好。

没有人能拦住她。

我想少爷也后悔了那天所有的一切。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第二年的三月,小姐以双十年华,赴了这场当朝最隆重的活动,而与我想的也别无二般,小姐在同批秀女当中,所得乃是最高位分——婉仪。

既来之,则安之,我学会了接受,懂得了何谓听天由命。

入宫的第二天,我见到了外界传闻最美的两位妃子——丽美人与玉妃。

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美得清冷,像冰山上的仙子。

另一个……很像陈少爷,不过多了女子的抚媚妖娆,少了他世间无双的灵气。

面对丽美人,我有些愧对她,也许不只是我,整个顾家,都该愧对他们陈家,虽然谁也没有权利让小姐后半辈子守着亡灵,只是,小姐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弟媳,现如今走到共侍一夫的地步,总归有尴尬。

而丽美人对小姐的恨远远高出了我的想像,虽然那时小姐锋芒正盛,但丽美人身居后宫多年,自然有她的手段,几个回合下来,即便小姐小心非常,但还是吃了不少暗亏。

我以为丽美人的步步逼人一定会使得小姐对她十分痛恨,但出乎意料,小姐并非愿意跟她结下梁子,相反,她还告诉我:“不知为什么,我不大讨厌她。”她自嘲道:“一个十分愚蠢的想法,不过,我不会放下戒心。”

我心里存了点美好的希冀,这可能是陈少爷在冥冥之中在引导着小姐。

“但我有些理解皇上为何会这么喜欢她……确实有几分相像……”

微不可查的低语如同旱地惊雷,狠狠的砸中了我的心房,我僵硬的转过身子,感到全身血液已经凝固,小姐察觉出我的异常,眉尖蹙起:“你怎么了?不舒服?”

心脏跳动的速度越发的快,我勉强笑了起来:“这儿的气候要比平凉干一些,我不太习惯,休息休息就好了。”我咬咬牙,趁热打铁的追问道:“小姐,你刚刚说什么几分相像?”

“俩人的容貌。”

我警惕的察觉了一下四周,索性现在内室中只有我们二人,若是被有心人听了过去,小姐往后处境势必艰难,更有可能会接机大肆调查一番。待我面色稍缓,往小姐的身边凑近了一点,笑着打趣道:“皇上乃真龙天子,面容自然丰神俊逸,只是,不知小主最喜欢皇上哪个地方?”我本想证实小姐所幻之人是不是与我所想无二,但话一出口,我却后悔了,依小姐如今这般‘爱慕皇上’只怕我会得到个全部的答案。

正懊恼之际,只见小姐单手托腮,眸光深情,与当年看陈少爷的目光如出一辙:“眼睛吧……”小姐似乎也有点难以启齿;“很亮,像星星……”

这一刹那,石破天惊,我所有围筑的防线轰然坍塌,只剩下瓦砾和废墟。

我脚步踉跄,再次凝视小姐沉浸在深思的目光中,心里开始不可抑制的冷笑起来,只觉得两只眼睛被泪水模糊的像蒙上了布,心脏滚烫,如同一块烧红的铁在胸上烙印那般煎熬。

原来如此。

小姐将皇上看成陈涵衍的缘由我不得而知,可能……这就是柳大夫所说的记忆混乱。

我和秋容商量过,不管如何,既然到如此地步,就一定要拼死维护小姐的这个秘密,不然这个秘密一旦被揭露,小姐尚且承受不住,如果连皇上的尊严都无法保全的话……

时光匆匆逝去,小姐将所有礼仪都学的很好,双手也每天鲜花侵泡过的热水来保养,而脸蛋在向太医求得一些方子后,变得白皙细腻,不仅如此,小姐的性格也比初初入宫时更加沉着冷静,皇帝的宠爱,将军之女的身份,一丁点的小聪慧,就已经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另外,陈涵婧从美人一跃成为丽妃,终于燃起了小姐这股妒火,从此两人针锋相对,再无相让。

诡计、阴谋,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不是这后宫中最难熬的,最让我几度想放弃的,是小姐看皇上的眼神——那个神情,是一往而深的深情。

所予,非人。

我不知道皇上对小姐的宠爱有多少来源于畏惧老爷手上的兵权,但就目前形势来看,的确是这样,老爷在朝的一天,小姐的地位就稳一天,只是当小姐当上主位,并且赐予小姐依如宫的时候,我又在想另外一个问题——小姐受到如此宠爱,为何迟迟未有子嗣?

虽然我又一度理解成是陈少爷在天之灵作祟,但这次,我显然不会相信保佑之说。

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我去房里找了秋容。

蜡烛的点的很亮,她坐在一处,正凝神绣着香囊,见我前来,她打趣道:“这么晚不睡,还一脸愁容,你是有了意中人了?”

我嗔怪她一声,就势坐到了她身旁,与她共同侍奉小姐这么多年早就情同姐妹,另外我也厌倦了在宫里装模作样,因此我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的问道:“虽然我挂念着陈少爷昔日的感情,在这件事上也有些庆幸,但我想不明白,以小姐盛宠,这入宫一年多,为何还没有子嗣?”

她一不留神,手中银针直接刺到了左手的食指上,手中立马渗出鲜红的血珠,她允了允手指,神情落寞,在无刚刚嬉皮笑脸的架势。

我叹了叹,心中有了大概了解:“没想到,你真的知道些什么。”

秋容将针线放下,仔细的检查了一遍门窗,我瞧她这般警惕,心里立刻浮起了不好的预感,秋容褪去往昔表面上的轻松,一半面孔隐在黑影里,一半是被烛火照的发亮,而整个人如缩在阴影下,扭曲非常。

我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半晌,她突然开口道:“其实我也不想瞒你,小姐她……这辈子不会再有身孕了。”

“为什么?”我垂下眼睫,内心有种尘埃落定的宁静:“我早就有所怀疑,只是迟迟未敢肯定。”我呢喃问道:“是在那次落水,还是小姐入宫后的事?小姐知道么?”

“连我们都觉得奇怪,更何况小姐?”

秋容这样反问我,倒令我想起了之前全部被忽略的细节——依小姐现在这般‘情根深种’许久没有子嗣,她为何还这么淡然,甚至连问都不想问?而且,在丽妃经过一次小产后,小姐总该有点情绪的变动,可如今……

“这件事,只怕就是由夫人之口告诉她的。”她见我依旧不明所以,无奈道:“你还记不记得小姐快进宫的时候,曾把自己关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的,吓得你以为小姐恢复了记忆?”

我点了点头,秋容又接着说:“想必就是夫人告诉的小姐这辈子生育无望,所以小姐反应那么激动,但最后,也很快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抿了抿唇,浑身发冷:“为什么……难道是小姐落水后留下的病根?”

“你不知道也很正常,这些事我偷到的,或者,是夫人故意让我听到的。”秋容的脸色更加阴沉,她手中用力,竟然控制不住情绪,声音带了颤抖:“小姐,被人喂过提取过的朱砂。”这样残忍的真相,像隐匿地下的魔鬼,一点一点,终于被曝晒在阳光之下,她冷笑:“以南,你自幼书读的比我多,应该知道朱砂是个什么东西吧。”

“适量可治病,可安神,过量可……绝育。”

“为什么?”面对鲜血淋漓的真相,我似乎只会问出来这三个字,脑海中变得混乱,第一念头,我竟然会以为是夫人老爷无可奈何下的苦心安排,然而最终出口的,还是我终于想明白的前因后果:“朱砂毒性那么大,一定不会是老爷,是他们,是杀死陈少爷的那些人……”

所以小姐对其他嫔妃送来的礼物都不会怀疑。

所以小姐对自己的肚子,没有半分希冀。

所以小姐,再也没有提起那把缨枪。

年复一年,春去秋来。

晴贵嫔,吉嫔,廖婕妤,这些美丽各不相同的女子,我作为低等人的宫婢,见证了她们各不相同的死亡,这些人的生命转瞬即逝,绚烂如黑昼炸裂的烟花,烟花散去,除了留在活人的记忆里,便再也没有痕迹证明她们存在过。

因为吉嫔小主给了小姐一个子嗣,所以小姐每逢她的忌日都会念着她的好,戒去一天的荤腥,而我则比较喜欢晴贵嫔,虽然印象不多,不过我相信她是真真正正的爱着那个画师。

经历过几年的历练,我和秋容还有一个讨人喜爱的小太监康乐,我们三个尽心尽力的帮助着小姐,即便她现在贵为‘珍贤妃’

那一天,芙嫔小主刚刚失子,皇上为了寻求慰藉便驾临依如宫,我见宫内打点妥当,本想歇上口气,没曾想,转眼就见到了站在身后的绿蓉,绿蓉奉皇后之命给我传来口讯,要我去见她。

面对皇后,我不小的失落——这个已育有两子的后宫之主。

皇后屏退众人后,问了我这样一句话:“贤妃的病,你还打算瞒多久?”

我内心翻江倒海,冷汗渗出,即便皇后与小姐交好,此等秘密被皇后轻描淡写的从口中说出,又怎么可能是无意为之?然而,皇后坐主位多年,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把所有的事情都给调查清楚了,我无暇思索她到底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只考虑现下情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不明智的,就是跟皇后打马虎眼。

我抬起头来,郑重的直视眼前的这个女人:“求皇后娘娘大恩大德,救救贤妃娘娘。”

皇后嘴角噙起一抹不明其意的笑意:“你能这么说,也不是个笨人,如果你准备欺瞒本宫,或无法证明你的价值,本宫随时都可以处置了你。”

我叩首,语气诚恳:“奴婢多谢皇后娘娘。”

“本宫且问你,你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胎记。”

“我的胳膊上有被烫伤的痕迹。”虽不知皇后想要做什么,但我只能如实回答,并下意识的摸了摸右臂的疤痕。

皇后的那点笑意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让我不敢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作为她的贴身宫婢,你应该知道,以贤妃的状态恐怕瞒不过一年,到时候若是皇上肯顾念旧情,贤妃也就是个被冷落的下场,要是不肯,连带着将军府,都会被皇上诛连。”

我紧紧抿唇,脑中飞速思考着所有结果,皇后并非危言耸听,如果皇上发现被自己宠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爱的不是自己,别说是一个天子,就算是一介平民,恐怕都受不了这种打击,那么小姐……

小姐生前的罪过那么多人,一朝势弱,依如宫内乱还不算什么,就怕是有心人来变着法找小姐麻烦……

皇后见我还不至于乱了分寸,眼角颇流露出赞赏之意,直言道:“本宫与贤妃接触多年,一来,她在本宫面前出现过头痛的症状,二来,通过谈话,她似乎只知道本宫膝下只有一个皇儿,并且记错了皇上的生辰。三来,‘顺睦’帝姬去的早,想必这一噩耗势必会推波助澜。”

的确如此,小姐在宫里能够安然无恙这么久,绝对跟她的运气有关,首先前朝风波不断,皇上无心过什么寿宴,其次,皇上虽然子嗣薄弱,但好歹有安王,湘王,信王这三位已经可以封爵的儿子,安王由当今皇后所出,信王乃德妃所出,而湘王生母低贱,熬到嫔位就不在人世了,所以一直给先贵妃过继抚养……而这些,小姐一直都不知情。

我明白皇后言下利害关系,对于皇后肯开诚布公,并施以援手,心中抱有很大感激,但此刻我内心复杂苦涩,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事情走到这一步,小姐的下场,只会是非死即伤,我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尖锐的疼痛感让我忘记去琢磨其他,我双手越过头顶,虔诚的贴服在地面,无比谦卑,又无比感叹:“皇后娘娘,奴婢该怎么做?”

皇后道:“你只是区区一介婢女,莫说保护,连自保都是力不从心,所以要照顾贤妃,就要有一个说得上的身份。”

幼时,当我见到夫人的第一眼起,我就明白,何为人上人,何为人下人,作为陈双活着的那几年,我不仅一次怨恨过命运之手将我置身于如此可怜的田地,但是,夫人的一丝善念救赎了我,可事到如今,眼见有机会改变我的身世和身份,我却高兴不起来了。

在我的沉默里,皇后似察觉到我的想法,她发出一记轻蔑的笑,只问了我三个字:“你可愿?”

“是!”我没有犹豫,一改紧张,声音出了奇的坚定:“一切单凭皇后娘娘吩咐。”

百无聊赖,等待中渡过的又迎来一年新春。

这年新春,小姐过的凄苦,我过的也不太平,在皇后只能选择药物小产后,她虚弱中求取皇上顾念,使我摇身一变不仅成了皇后的亲生胞妹,更一跃成为了新晋的南贵人,面对荣耀,我面无表情的接受了,也与康乐和秋容想的一样,我事先与皇后商议好,背叛了同甘共苦的小姐,背叛了养育我成长的将军府。

我无力辩解什么,只知道夜冷孤独,我从今以后只剩下一个人,而前方面对的,是布满荆棘的鲜花之路,再算算时日,又该是三年一度的大选了。

因为皇后胞妹的这个身份,我时常去栖凤宫问安看望她产后的身子,除了警告其他嫔妃外,也可以跟皇后卸下全部伪装,也许是奴婢当了太多年了罢,我并不适应‘小主’这个身份,反倒一见到别的主子,就反射性的友好微笑,差点屈膝见礼。

我总在自嘲:麻雀可能永远都是麻雀,飞上枝头了,只是站得高点而已。

皇后尚未恢复过来,因此在探望中,我也以别的身份见到了熟悉的旧人——太医院的副院长向文。

直觉告诉我,这个在太医院屹立不倒的老太医知道点关于小姐的病症,当然,我也没太好意思开口证实,不过关于皇后的病症,我有些不解,虽然我并不通医理,但依着皇后的脸色,和有时会眩晕的症状来看,皇后十有八九是中了毒,连我都能看出来,向文怎么会不知道?

我借着为我查探的缘由,邀请他来我宫里一叙。

原本我没有指望谁会理解我,但出乎意料,向文对我的‘上位手法’不仅不闻不问,与他交谈,更像忘年之交的好友般,我回想起秋容和康乐的咬牙切齿,此刻面对一位和蔼的长者,我眼眶****,差点含不住泪水。

向文拖着袖子,忙摆了摆手,慢条斯理的道:“小主,现在顾家家道中落,你在后宫里,可要坚强着点,不说有昔日贤妃风范,怎么着也该像点主子的样子,不能还是一个没长大的丫头。”

“向大人……”我撇了撇嘴角,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温暖的猝不及防,然而,我只能强制停止住委屈。

向文见我表情变化,微微笑道:“小主,有什么事你就直接问下官吧。”

我抹了抹眼眶,缓缓道:“大人,皇后的身子……除了产后虚弱……”

听到前半句,向文的表情就已经不自在了,他深深的叹了口气:“连你都看出来了。”我大惊失色,换作一年前,我没准会失声站起来质问一句为什么,而如今,我陷入了沉默,静静的等待向文要说出来的答案,他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小主你不懂医术都会怀疑,更何况我们这些以药为伴的太医……事实上,这件事我们都知道,但为了保命,我们不会说。”

是啊,当时皇后小产几乎倾尽了太医院所有的精英,皇后既然中了毒,那谁是凶手?即便知道,谁有证据能证明?而且这件事一旦闹大,整个太医院不但脱不了干系,还会出现互相攀咬的局面,到时皇上会相信谁?

既然找不到凶手,在场所有人都是凶手,不光是他们,换作任何人都会三缄其口。

我稍微想明白,不由面露紧张:“那毒性……”

“放心,无大碍”我尚能安心一点,向文话锋一转:“可惜皇后的身子元气大伤,补不回来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我莫名伤心倒不是因为皇后对小姐施以援手,只不过皇后是我依附的大树,我如今安安稳稳没有麻烦全赖于她,若是这颗大树倒了,莫说在顾全小姐了。

这些太医为什么要害皇后?我的眸光扫到向文苍老的脸庞,更是称奇——虽然没问过他具体年龄,但也该五十多岁了吧,再观整个太医院,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除非这里面牵扯到后宫之位的争夺?小姐状况不同多说,现在位分高一点的也就柔修仪,只是她这平民身份已到头了。

那么,还有谁?

“啊!”我猛然站起,因为太过惊骇,不小心碰掉了桌前摆放的茶杯,茶杯霎时碎了一地,索性里面没有茶水,我看着地面一片狼藉,又看了看事发突然,捂着心脏的向文,我唇畔微张,双眼充满惊骇,声音却充满了惊悚和激动:“是邹小仪,是她!”

向文轻抚胸口,待顺过来点气,皱着眉头问我:“小主为何这般肯定?”

”精通医术,可以拿捏分量,再加上这药就是她亲手送过去的,虽无法掌握理由,但有一条,她是宫妃!“我凝视低首深思的向文,眸色更深,声音更冷:“光这一点,就足够了。”

邹小仪的心机和本事使我在夜里无法安眠,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女子,这样一个深谙医理的女子,这样一个精于人心的女子,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也许是为了寻求刺激?

还是她久不经召见心里扭曲了?

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我再怎么猜测,也只是猜测,手中没有证据,更不敢贸然告诉皇上。

这才几天,我就有心神疲惫的感觉了?我双眼无神,瞪着四周黑漆漆的房间,这时,我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我警惕起来,掀被坐起,刚要打开帘子,嘴上却被捂住了一只手,这只手掌很粗糙,也很大,黑夜里,我唯一敢断定的就是这只手掌的主人,是个男人。

可是后宫重地,他怎么闯进来的?

要杀人灭口?难不成又跟邹小仪有关?我第一次见此情形,脑海嗡嗡作响,已经失去了全部理智,再见房间的窗棂已经被强行闯入,大敞亮开,心底更加欲哭无泪,胡思乱想时,那人却开口道:“我是直属于保护皇帝的暗卫,李承弼,我不会伤害小主,接下来还会告诉小主一些贤妃的事,只是希望小主能够配合,不要喊叫。”

暗卫?难怪他可以在宫里走来走去?可是他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得到皇上的召见?那为何又要来见我?压抑住满肚子的狐疑,我十分配合的点了点头。

他手挪开的一瞬间,我连连喘了好多口气,他道了句抱歉,继而将窗户合上。

此刻,我在房间里只能看清楚他的轮廓,我刚想询问,他却抢先道:“小主,我长话短说,几个月前,皇上曾派我拦截下贤妃娘娘将要送往将军府的信,信中内容是询问陈太师的家庭状况。不过见着这封信时,皇上救有怀疑,所以早早派我们调查贤妃娘娘在平凉的事情。”

我慢慢低下头去——当初小姐怎么也想不通被冷落的理由,就是因为这个。

“其实,信上除了问陈太师,还问了一些关于佟佳晋的事。”

“佟佳晋?”我愣了愣,面色一凌:“佟佳晓畅的父亲?”

“是的,好像与当年害死陈涵衍有关。”

佟佳晋!佟佳晓畅的父亲!当年害死陈少爷的,竟然、竟然有当时官拜二品的朝廷官员!这……这是何等的阴谋?何等的阴谋啊!真相被这个陌生男子带来,我也如开了窍一般,嗅到了比阴谋更可怕的东西,我木讷的抬首,望着那一团黑色的影子,有点想哭,却先冷笑出来。

“是怕两家结为亲家,威胁了谁的权利?”我仿佛陷入噩梦中无法抽身,面对真相,我的双手死命抓住头部,而声音,已然扭曲:“李承弼,你不觉得很可笑么?因为权利,就因为权利,活生生的拆散了一对璧人,一个死,一个疯……”

“肮脏,真的好肮脏……”那一刻,精神错乱的我开始理解了那一位位先后失去的妃子们,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选择是解脱,是正确的。

李承弼身为暗卫,见过的恐怖要比我这个女子多很多,但很意外,他的声音也带有悲伤:“我的身份特殊,时间紧迫,你知道这些之后,心里有个准备,皇上也许在愤怒积压不住之后,会下令处死贤妃娘娘,而顾将军有所察觉,已上交所有兵权,卸去将军一职。”

“小主既为娘娘贴身宫婢,现在当务之急要尽快取得皇上欢心,无论如何,决不能让娘娘感情之事连累国之栋梁的将军府。”

“呵……”我不免齿寒:“怎么,难道哪又兴起叛乱了么?皇上都是如此么?老爷为这个朝廷牺牲的还不够么?再说,我一介区区贵人,能做些什么?”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是一种酣畅淋漓的畅快,我甚至想死之前一口吐沫吐到皇上脸上,这样才算解脱!

“你该明白,将军府不倒,贤妃娘娘就尚有恢复大权的可能,就算你是假的,但你是皇后名义上的胞妹啊!”李承弼声音急了起来。

哀莫大于心死,我再无力气申辩,只有反问:“以现在娘娘疯疯癫癫的样子,恢复大权么?”

“只要将军宝刀未老,贤妃就可以东山再起,这期间,就拜托小主了!李承弼很郑重的交代了我,他不能再做耽搁,刚准备破窗而出,我出声叫住了他:“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你和将军府?”

“我只是觉得中流砥柱的顾将军不该是这个结局……而贤妃真的很可怜……”他说完这些,纵身一跃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夜风钻入,吹得两边纱幔摇摇晃晃,我望着高悬于空的弯月,喃喃道:“因为,可怜么?”

我无奈失笑,盯着那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的声影——你知不知道,娘娘最讨厌的,就是可怜二字。

而佟佳晓畅。

那副泫然欲泣的娇小模样,我终于弄懂了娘娘为何会毫无缘由的讨厌她。

长夜漫漫,我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低声冷笑起来:“还瞎掉了一只眼睛么……哈哈,哈哈哈,死的好,死的好啊!”

再次涉足依如宫,果然与我想的一样,颓败没有生气,而小姐也空挂了个贤妃的名头,终日与一些死物作乐,不过看样子,她已经恢复了丢失的记忆,因为她没有叫皇上,而是亲切的叫它们——涵衍。

谁能想到珍贤妃的下场,最终比任何人都更加凄凉。

康乐和秋容冷静下来,似乎知道了我的苦衷,只是面对这一道无法逾越的身份,我仿佛再也见不到俩人的笑脸和放松,昔日的朋友对我是毕恭毕敬的,出于身份,我只会接受。

而这有些行为散漫的势利下人,在受了二十个板子之后,到都学会了恭敬和乖巧。

我仰首,看着湛蓝的天空——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权利,还真是个好东西。

告诉俩人照顾好娘娘和多多留意邹小仪后,我便离开了这片不敢多停留的地方,出了依如宫,我不自觉的走向了小姐平时最喜欢的雅意亭,我尚未注意,身后的丫头青桃向我一指:“小主,你看。”

我抬眼扫视了一周,午后余辉洒下,俩人的身影被夕阳拖很长很长,隐约生出朦胧之感,仿佛见到了当年我和小姐在这亭上闲散纳凉,我不自觉走近一步,定睛一看,正是辛家两姐妹,奇怪的是,辛琇莹是跪在地上的。

我心中顿悟,辛又薇前几日晋为了婕妤,而辛琇莹还停留在可怜的常在位分。

只不过,辛又薇位分再高,现如今也不敢跟我这个贵人一争高下,我起了兴趣,漫步走向俩人,辛又薇心机深沉,见我前来倒是笑意盈盈,反观辛琇莹这个作姐姐的家中独女,一脸羞涩的红了脸,想来也是,风水轮流转,谁会想到当初仅仅为了铺路的辛又薇会混得如此风生水起?

辛又薇目光深深胶凝我身上,她的嘴角一直挂着笑意,她就这样微笑着,似一朵骄傲沧桑的花朵,额前的碎发飘落了下来,略显凌乱,加上她身子单薄,有一种无言的苍凉感含在其中,然而下一刻,她收敛了笑意,一瞬间让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

我目光扫向隐忍不说话的辛琇莹:“今儿这两姐妹是演的什么戏?”

辛又薇不答,模样略有难色:“姐姐果然是皇上眼前的红人。”

我心下一沉,知道她指的什么,连忙屈膝道:“臣妾杨月见过辛婕妤。”说道‘杨月’这两个字,辛又薇瞳孔一缩,继而微笑:“姐姐请起,怎么说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就是多日不见贤妃娘娘了,不知道她身子怎么样了。”

这种借机的讽刺,便是连我身后的青桃都听不下去了,这种易怒的性子,不由让我想起来秋容,那时候我和秋容时常斗嘴,到把康乐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回忆总是美好,想到以前,我不禁扑哧一笑,笑出声来。

辛又薇轻撇了我一眼:“姐姐心情不错呢。”她掠过我,转而看着辛琇莹:“我一时忘了,姐姐还跪着呢,请快起身吧。”她话音刚落,我连忙上前搀扶,口中故作嗔怪:“都是自家姐妹,婕妤妹妹大人大量,何必如此。”

此番情景,辛又薇看在眼里,内心自然合计的别有深意,她直视我,目光坦荡清凉,似乎并没将我放在眼里:“两位姐姐好生说会话吧,妹妹先走一步了。”

辛又薇明白我要和辛琇莹单独相处,所以她很识时务的转身离去,只是我时我在想她和邹小仪这两个人,谁能更胜一筹?我不愿在考虑其他多余的,而青桃气呼呼的,大有愤愤不平之意:“小主乃是皇后娘娘的胞妹,她怎么敢这么轻慢?”

不是她轻慢我,而是小姐早就与她结下梁子,既然无法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还不如早日撕破脸皮,我情绪复杂,认真告诫青桃:“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先沉住气……”她尚不能领会,我却泛起了酸涩:“这是贤妃娘娘以前交给我的。”

辛琇莹今日算受我一恩,正愁不知怎样开口,听我提到贤妃,也就打开了话题:“贤妃娘娘的身子如今还好么?”

我摇了摇头,并不打算与她多说,再见这个浑身充满书卷气的女子,一时感慨万千——我何尝想到有朝一日会以贵人的位分跟她站在一处,我转过身,看着脸色不大好的辛琇莹:“婕妤她总难为你?”

她点了点头,面露出不屑:“庶女的苦全都找上来了,现在居然成了婕妤……”她眉峰上挑,原本轻灵秀气的面部因为她的嘲讽,完全扭曲成一个深闺世俗的小姐,而这幅面孔让我难以想象她写下那首惊才艳艳的数字诗相比,这种人心和表面的反差,使得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辛琇莹自知失态,连忙颔首,轻声道:“臣妾失态了。”

事已至此,不管这人有几斤几两,我注定要跟她合作了,我一笑,握住她的双手:“往后,我们俩就是姐妹,这样漫长的日子,妹妹还怕没有得斗么!”

风起瑟瑟,我怔怔望着对面笑颜如花的美人,恍惚间,我很深切的明白了那句话——无休无止的争斗席卷着对皇上,对后宫还有奢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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