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坐在亭中,凭栏望去,只见足底云海茫茫,月光下恍如堆银垒玉一般。
顾清颜辗然笑道:“此处真是风景怡人。”
万劫余凭栏而立,酣然长笑:“清颜姑娘,你可知这‘与谁同坐’四字取意何处?”
顾清颜目光微微一转,嫣然而笑:“这与谁同坐嘛,自然是明月清风还有我了。”
“不错,正是这明月清风我。”万劫余悠悠吟道,“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当年铁冠道人失势之后,曾来到这蜀山之上,游于山水林泉,感慨人生虚幻。他避世绝俗,只与清风明月为伍,便在这庾公楼外,筑了这么一座小亭。”
万劫余衣衫临风,娓娓道来,顾清颜看得怦然心动,转头瞧了江万流一眼,发现他只是茫然兀坐,不由暗叹一声:“这呆子假如有万大哥一半的才情就好了。哎,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傻小子是傻小子,万大哥是万大哥。”
万劫余抬眼见她目光流转,定定地望着江万流出神,江万流却一脸沉思,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好奇道:“江兄弟有何感触?”
顾清颜扁了扁嘴道:“万大哥高看他了,他又不会吟诗,又不会作对,呆头呆脑,俗人一个,能有什么感触。”
万劫余闻言皱眉,摇头道:“清颜姑娘此言差矣。吟诗作对,尚可言传,唯有情意二字,当于言外领会。”
顾清颜似有所悟,现出一丝愧色。
江万流回过神来,见二人望着自己,迟疑道:“感触么?我也谈不上什么感触,只是隐约觉得,这样的人应该很寂寞吧?一个人只有寂寞到了遍体生寒的地步,才会和清风明月同坐,才会希求解脱?万大哥你是不是也这般想?”
他说的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
万劫余听完怔立半晌,继而哈哈大笑,扬声道:“知我者,江兄弟也。”
江万流吃了一惊,万劫余又道:“万某半生飘游零落,从未有交心之人,只道生无所求,死亦无憾。但解脱二字,又如何容易?”
江万流沉眸道:“佛家有云,活着不苦,便是解脱。”
万劫余目眶泛红,眼含热泪,笑道:“好啊!好啊!”
他猛然一把抓住江万流的手臂,迫不及待地道:“江兄弟,你我一见如故,我想与你金兰结义,不知你意下如何?”
江万流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见他情浓意切,心头一热,郑重地点头道:“小子却之不恭。”
二人来到空旷之处,插草为香,对视一眼,随即跪倒。
万劫余朗声道:“皇天在上,我万劫余今日与江万流结为异性兄弟,死生相托,患难相依。清风明月,共鉴此心。”
江万流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高兴,也高声道:“清风明月,共鉴此心。”
二人对着空中明月,脚下浮云,稽首再拜,相视而笑。
万劫余长身而起,撩起衣袍,将他扶起,道:“你我既结为兄弟,今后当兄弟相称,生死不负。”
江万流感觉胸口一股热感久久未散,喊了一声:“大哥。”
万劫余点头笑道:“正所谓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万某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待我抚琴一操,以遣情怀。”
言罢步入亭内,解下背后琴囊,置于石案之上,开囊取琴。只见此琴浑厚古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琴身虽有多处跦漆修补,但月影之下,时明时暗,光华流转,有如绸缎一般。
万劫余沉吟道:“此琴乃是家师以相思木所琢,至长流水中,连浸四十九日,方才取起,名为一念七绝琴。”
他坐在流霜一般的月影里,身向漫漫长空,眼中只有一点浓光闪烁。随后闭上双眼,将双手放在琴上,就那般坐着,俨然已经凝固了一般。
晚风凝滞,江万流与顾清颜俱都凝目注视。忽见他右指一勾,指下“铮”的一声响,琴弦上竟蓦然升起一缕轻烟。
琴声铮然扬起,如千寻绝壁,隐入云端,江万流心弦也随之绷紧。随后蓦地一落,似从云崖之上落入万丈深渊,江万流心头也随之一沉,顿生茫然。
那琴声于低回处绵绵不尽,仿佛一线月光,照进深涧;渐又拔高,仿佛清泉淙淙,漫过溪谷。再到后来,琴声激越,有如雨摧枯木,风扫落叶,隐隐有扫荡寰宇之意。江万流只听得心潮起伏,垂眸一看,但见脚下云海翻腾,仿佛狮虎一般向他扑来。
江万流心尖一颤,正在此时,琴声忽又一弛,变作低缓,徘徊往复,令人恻然。似夫妻别语,如泣如诉,说不尽凄凉悱恻之意。如此悲咽许久,终于吟哦一声,余音袅袅,仿佛风恬浪静,雨止云开。
恍惚之间,只见两团烟雾自琴弦上升起,在夜幕中凝聚不散,像极了两只纤长的白鹤,伸颈展翅,朝无边的苍穹飘去。
江万流视线飘游,心神迷醉,全不知脚下浮云恣肆,万顷茫然。三人坐在亭中,仿佛小舟泛于江海,悠悠不知尽头。
顾清颜看着云海上两只白鹤比翼而飞,心中大为感慨,突然隐约听见远处山峰上传来若有若无的萧声。
这箫声呜呜咽咽,幽怨迷离,一如天边月色,然而曲调跌宕回旋,苍凉刻骨,似有恨意。
万劫余蓦地睁开双眼,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与挣扎神色。琴声本已将歇,听到这箫声后却又转为高亢,如午夜潮生,不可抑止。
云海之间掀起银色的漩涡和波浪,明月如洗,光亮倍常。江万流定眼一看,月光下竟有微渺人影,翩然而来,待得近了,却是一名广袖流裙的女子手持碧玉长萧,凌云飞度。
箫声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淡,余音袅袅,归于寂寥。江万流只觉眼前白影倏忽一闪,那名女子便落入亭内,不由惊叹一声。只见她面如白玉,眉似新月,青丝盘起,长裙曳地,美得如同画中仙子一般。
万劫余一按琴弦,琴声顿止。他看着面前女子,神情挣扎怪异,爱慕有之,惭愧亦有之,涩声道:“晴儿……”
那唤作“晴儿”的女子娇躯一颤,眼中顿时泪光滢滢,凄声道:“你这吟魂离魄,让人找得好生气苦!”
顾清颜这时才发现,眼前这女子,正是那晚在潇隐村遇见的苏姑娘。
万劫余长叹一声道:“晴儿,你何苦委屈自己……”
泪水从女子脸上滚落,她哑着嗓子道:“我苦不苦只有自己知道,你又何曾在乎过。你不过是一次次离我而去。”
万劫余闻言似挨了一棒,颓然道:“晴儿,我是一个懦夫,不值得你这样,我配不上你。”
那女子按着胸口,脸上一片暗影掠过,颤声道:“但我已经是你妻子……”
万劫余不敢看她,侧脸道:“我们还未入洞房,算不得数的。你还是清白之躯,不妨……不妨另觅良人,也好了却我一桩心事。”
“你……你怎能这样对我……”那女子脚下一软,竟扑的一声倒在地上。江万流与顾清颜一齐啊了一声,万劫余回头一望,吓得蓦然起身,将她扶在怀里,颤声道:“晴儿,晴儿……”
江万流与顾清颜同时站起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退出亭外。
万劫余摇着她的身子,惶急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对你,你醒醒,晴儿……我只恨我自己……”
那女子幽幽醒转,望见眼前这张瘦骨梭棱的脸,伸手轻轻抚过:“你瘦了……是不是想我太多?”
万劫余眼底掠过一抹痛色,突然紧紧抱住那女子,哑声道:“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那女子泪如泉涌,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万劫余涩声道:“我何尝不想和你回去,我何尝……不想和你长相厮守。但是我寒毒入体,死期将至,今日不知明朝魂归何处。我又……怎么忍心连累你。”
江万流与顾清颜闻言俱是恻然。
那女子抬起素手,拭去泪水,缓缓道:“我知道。但是我不在乎。”
万劫余身子陡震,那女子继续道:“我明白你心中有苦,不仅是我,大家都明白的,没有人怪你,师傅他老人家嘴上不说,但时常怔怔出神。我知道他心里记挂着你。”
万劫余呆了一呆,蓦地伏在女子怀中,嘶声痛哭,有如孩童一般。
那女子轻轻拍他的背,嘴中咿咿有声,温柔地哼着一首曲子,歌声如怨如慕。
江万流面有怜色,顾清颜怜意更甚,忍不住抓紧了他的手。江万流与她对视一眼,两人忽然情意相通,悄悄地循着来路回去了。
过了良久,万劫余哭声渐缓,那女子嗔怪道:“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话。”言罢环视四周,只见空无一人,嗳了一声,问道:“那两个人已经走了么?”
万劫余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二人已不见影踪。万劫余叹声道:“若要笑话,也是笑话我。当年是我弃你不顾,便这一桩事,就已足够令所有人耻笑。”
那女子将他紧紧搂住,喃喃道:“你现在回心转意,我已感到值得。当年的事情,我要你用余生补偿我。”
万劫余心道:“只怕这余生太短,来不及偿还。”
二人这般相拥相偎,仿佛要将过往的时光全都塞进彼此胸扉。
晚风静谧温柔,万劫余瞧着怀中伊人,柔声道:“好妹子,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女子白他一眼,埋怨道:“你以为你绝迹天涯,别人就找不到你了么?”
万劫余尴尬一笑,又听她道:“你一别七年,音讯全无,就连休书也没有一封。我心中恨你,但想到你在外头生死不知,又偏偏难舍,只好一次又一次地闯那云崖幻海阵。”
万劫余听到“休书”二字,脸上愧色更浓。
那女子继续道:“我花了两年时间,终于出谷。然后四处打听,去了好多地方,偶尔遇着几个与你相似的人物,但总归不是你,徘徊了几年,终于在数月之前,听道酒馆里的人说,有个背琴的男子在滇南得罪了荆棘堂的人,身法难测,我心想,这次总该是你了,便急忙赶了过去。然而等我赶到的时候,你……你不知是为了避仇,还是……为了躲我,竟已不知所踪。我一气之下,就和荆棘堂的人大闹了一场,这才得知你去了蜀州城。”
万劫余握住她手:“你为我动气,又是何必呢?”
那女子抽出手指,撇嘴道:“那是我乐意。我恨你是我的事,但旁人要找你的麻烦,我就是不答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逆来顺受的软弱女子了。今后你若是惹我不痛快,我也一样打你出气。”
万劫余瞥见她幽怨眼神,忍不住道:“你对我怨气这般深,我当真是百死难赎了。”
女子伸指将他的话语封住,责怪道:“什么百死难赎,你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不爱听。”语声未落,眼角一颤,便有两道泪痕滑落下来。
万劫余又见她落泪,连声诺道:“好好,我再不说这些话了。”
女子将头靠在他胸膛上,闭上眼睛:“你以后都挑好听的说。”
万劫余仰面轻叹,表情不知喜忧,做梦一般地应道:“我都答应你的。”
月光之下,万籁俱寂,只有身后那一座幽暗的山城,默默地好像在那里听他俩久别的痴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