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过后不久,这天,东子处理完公司的事物后,打的去了我的小屋,他把车子留在公司,潜在意识当中,他并不希望把车子停在我们小区内,朱小燕如果寻找他的踪迹,一眼就会看到他的车子,他来我们小区时,很少开车,他说朱小燕最大的本事就是跟踪。每次他来我的小屋,朱小燕的电话就会随之追到小屋,我有时候对朱小燕的生活充满了极度地不理解,她明明知道东子和我在一起,明明知道东子爱的人是我,却愿意守着东子的躯体而生活,她只要东子在她们的家里,她就心满意足,一个人为什么就不会学着放弃?如果东子真的不爱我,我也许就不会这样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但对此我没有信心。东子自从我死掉以后,就没有走进她们的卧室里去睡过一个晚上,他每夜都留在书房里,涂着谁也看不懂的文字,念着只有我听得懂的诗句,东子在用这样的方式怀念我,我常常在东子的方式里幸福地忘记了我留在东子的身边的任务。
是东子谋杀的我吗?如果是,又为何还要这般思念着我呢?我在一旁看着他,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复杂。看着他的情形,我真的无法相信是他亲手处理掉的我。我现在才知道,人死后,做鬼也并不轻松,你根本就不可能靠改变自己的存在形式就真地改变你的一切。
东子用钥匙打开我小屋的门,他愣在门口,小屋里散发着檀香的味道,芮儿在我的书桌上摆上了我生前最漂亮的一张照片,她请人放大做成了我的遗相,在遗相边上,她点了三支檀香,独自坐在我的大床上呆呆地盯着我的遗相出神,东子的开门并没有让她从这种出神之中醒悟过来,直到东子走近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芮儿。
芮儿在东子的这一声叫唤中,突然扑进了东子的怀抱之中,吓了我一跳。芮儿说:“东子,我一闭上眼睛,欣儿就冲我笑,欣儿在说,芮儿,我想你,想东子。我想回来,我不想一个人呆在阴界里。真的,东子,我真的听见欣儿在说话,你听见了吗?”
芮儿的这个举措,让我,让东子都出乎意料,东子显然被芮儿吓着了,他的双手不知道该如何放,芮儿在他的怀里,象只需要怜爱的小猫小狗一般企讨着主人的宠爱,好在芮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离开了东子的怀抱。她坐在我的床上,东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边。尽管现在这张床,我一天都没有睡过,可与我生前睡过的那张床一模一样,十分浓郁的翠绿,铺满了整个大床,鹅黄色带宽荷叶边的枕套与这种翠绿配合一起,是我极其喜欢的色彩和情调。
还记得我喜欢在夜里一个人静静的躺在床上,把所有的灯都关掉。拉开厚厚的窗帘,就有街上桔色灯光透过前面十米宽的玻璃窗走进来,那么温柔的抚摸我。
我就是绿衣包裹的一枝嫩芽。正在熟睡中去梦中轻轻展开。
有时,我则是大片绿色草地上的一小片黄色的沙漠。心理的荒凉努力向往着绿洲。
在这片绿色中。我抽芽。我沙化。我流失。
翠绿颜色是我成年以后开始喜欢的颜色。那种生命的勃勃和阳春暖夏的季节色让我的生命力与之旺盛存在。
我还有一条同样翠绿色的亚麻阔腿长裤。那是东子买给我的。
那是个晴好的日子,是前一个冬天。我和东子从一个两层楼的书店提着大包书出来。
买书及唱片是我们在一起要常做的事。在其中,我俩能随时不约而同的踏上同一条曲径,然后在最美丽的风景那头不期而遇。对于书籍,对于音乐,我们似乎有着相同的爱好。我喜欢西方古典歌剧,“茶花女”“费加罗的婚礼”等等,他喜欢罗西尼,喜欢肖邦还有舒伯特;但我们也喜欢现代音乐,他尤其喜欢美国乡村音乐,都几乎到了痴迷的层度。还有书籍,对于书籍我俩有时会发生些冲突。我更喜欢那些随笔类的,比如伍尔夫桑塔格,最喜欢的是《芒果节的小屋》,那位来自芝加哥拉美移民社区,来自最贫困的底层的桑德娜希斯内罗丝,她写的那些在我读来无比亲切,就好象是在写我自己,尽管那都是异国他乡的事情。而东子喜欢一些历史的,尤其是传记之类。但到了卡通这里,我们却奇妙地殊途同归。
恰好这条街上有我多年来一直喜欢去的外贸开设的一家丝绸商店。最初多是售卖出口转内的欧码真丝服装。那简单大方的式样和大胆强烈的配色是我所深爱的。而且也适合我一米七多的身材。
我倒不是一个爱追求什么时兴的家伙。我只喜欢穿适合自己的东西,而且所幸我的直觉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但很遗憾,我却对别人该穿什么毫无感觉。所以,我几年前曾抱着搞服装设计的盲目爱好而去美术学院服装系进修。结果我明白了,对服装面料款式色彩的过分爱好并不说明我可以作这一行。
我的问题就是:不知道我之外的人穿什么好看,我也很少去注意他人的穿戴。
我喜欢的穿着是颜色沉着而饱和的对比色或绝对同色系相近的组合。我爱灰色系和浓绿与黑色系。偶尔也在其上点缀一点枣红和深紫色。
近几年,这里的服装随着外贸的不景气也显得没多少新意了,但它仍是我时时去看望的地方,就想是一个很有交情的老朋友那样。
我拉了东子的衣袖进去。门对面的墙上,有一条土黄色低腰阔腿亚麻长裤,后面的两只方形裤带悬浮着,前面拉链两侧有两个三角形。我喜欢这个设计。
我们俩几乎同时向这件衣服伸出手去。我们的审美情趣如对色彩的感觉是从第一次去商店就发现的,我们几乎相同的品位是我们一起逛街购物的惊喜和开放在彼此心中的绚丽彩色。我们的心也因此在一次次狂喜中拉近紧拥。这种对同一物件的不谋而合的爱好,是人生很难享受到的一可爱的而又可遇而不可求的体验。
当然,我们买下了它。
当再回头看那面墙。在最边缘的地方,就是这条翠绿色从高处垂挂下来(它很长又极有悬垂感)。是最后的一条。
我们都没比一下长短就买下了。好像它一直就是我的,一定会合身。
我们何止是兴高采烈的再回到街上。
他提着书。
我拎着那两条意外的来的亚麻长裤。
我仍习惯的抱着(而不是挽着)东子的左臂走路。
“不知你可会看见我穿起它们的样子。”也不知为什么,买下这条我俩不约而同喜欢的裤子,本该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我却突然感到有些怅然。
“不会么?”他看我,眼神有些迷惑。
“不知道。”我轻轻地说。然后,我从他臂弯里拿出我的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将一只手掉落到了他的手掌中。我们继续在人流如织的街上紧挨着前行,相互并不注视对方。东子的手握住了我那只掉落而至的手,我爱极了被他握住的感觉!东子的手总是温暖的,我不知还能从哪里找到这种温暖的感觉?我一直称东子的手就是一双暖手,它属于我,是独一无二的,我不允许别人再去拥有它,绝不!
“欣儿”东子用一只手把买的那条裤子甩到后背用肩扛起来,握住我的手的那只轻轻捻动着我的手指手心“欣儿”
但我不想应答。我的眼有点发黑,突然面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我悄悄把开始绵软的身子靠向紧挨着我一起走的东子,我不想应答,我没力气应到。
芮儿的手无意识中碰到了东子的手。东子似乎抖动了下,我想他是不是又回到了和我初相识的那个时刻?在我满七七的这天,我看到东子的手滑向了芮儿,两只手在我的床上,一点一点地相互重叠。我不知道芮儿是不是也觉得东子的手温暖无比,只是他们的手在我的床上重叠在一起时,我竟生出了无法形容的嫉妒,我在这一刻对芮儿充满了仇恨意。我想大声呼喊:东子是我的,就算我变成了一个女鬼,东子还是我的!你没有权利这样,没有。我想让芮儿知道,我还象活着时一样爱着他,一直在爱他,哪怕他就真是杀死我的凶手,我也一如既往地爱他。可我没法发出声音来,更没法像那次那样上前去扇谁的巴掌。在这时刻,我比死后任何时候都恨我死了这个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呢芮儿?
就是在这个小屋里,有一天我与东子谈起爱与生死的某种辩证时,东子问我:
“你怎么知道爱情可以一直都在,不会过去?”这是东子最喜欢提出的问题,只是每次的用词略有不同。有时他会说:你怎么知道你的爱不会改变?或者说:我惧怕爱情(假设它存在)的消失,我心里没底。我把他的这类说法归结为小学一年级的选修课程。但每次我又不厌其烦地给他我明确的回答。
“我也无法预知爱情它将何时以何种方式过去。”我回答说。
“那怎么办?”东子又问。
“人从一出生就是朝着死亡那个终点奔驰而去的。你有没有因为最终反正是一死而万事皆空放弃掉生?或者每天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担心会死掉呢?”东子问我。
“我并不担心死。”我回答说。
“为什么?”东子问我。
“因为生与死是相伴而生的,他们已融为一体了。我不必过分担心和注意它。我只管活好我的每一天,死是我无法控制的,是大自然的规律,它并不令我苦恼。”我说。
“那么,你何不对待爱情也像对待死亡一样坦然。让爱情与你的生命相伴而生,不去过多的计较它最终将如何,让它自然生长呢?”东子说。
“可是,我更想有种保证和承诺呀。”我说。女人都希望男人在爱她的时候给她足够多的承诺,其实这种承诺是没有意义的,当然这在我变成女鬼后才明白。其实我这样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那就是安全感的缺失。我一直就未能摆脱从小就深深植根于我潜意识里的害怕,我害怕改变,害怕移动,害怕一切不确定的。这也是为什么我总是喜欢孤独,喜欢将自己封闭起来的缘故。
“如果我对你说出绝对肯定的话,你不觉得那一样靠不住么?”东子说。
“也许道理上你说的对。但我的意愿中真想先知道结果再踏踏实实地往下进行。”我说。
我想起了神宗大师的做法:当有人问他“何为佛”时,他脱去木屐顶在头上,然后飘然而去。
未来之爱是不存在的,爱只能是一种现实的行为。
人生本来就是摸着石头过河,谁都是试探着往前走。就像有一个外国女作家说的那句话:“生命只有回头看的时候,才被了解。但是却又必须往前活下去。”这即是人生的困境,也是人生的奇妙之处。
于是,我也要学会顺从它的未可知性。它的未可知也同时向我们敞开了多种可能之门。我们可以依着我们个人的意愿去选择某种你想要的生活,而不必都在一条规定好的路上毫无悬念地往前走。那些不可预知的生活场景会时时出现在你的某一悬崖或某一急转弯处,给你一次次绝处逢生和眼前一亮的惊喜,这不是更好么?
爱情,是人的感情世界最惊心动魄和有创造奇迹(哪怕只是你主观意识里的)之力的神秘所在。我愿意为它而燃烧之后化成灰烬,然后再从灰烬中带着我自己的光芒之色升腾而出,完成我自己的涅磐。
爱情,无法先计算好了 ,然后再放心走入里。这与生死两端一样,所有的爱情都有两种可能幸福或不幸(白头偕老或半路夭折,全世界的爱情故事就是两个解围:爱别离和“然后他们过这幸福的生活”。)
我们无法事先为爱情开好诊断书。我们所能做的,只有每天细心呵护,时刻珍惜。
爱情就像一块嫩豆腐,一旦弄上灰尘,那时吹不掉也拍不得的。
要知道人心的张力是有极限的,消耗破坏掉的东西,就是日后再怎么弥补也是无济于事的。
爱情中的人,最重要的不是你们躺在那个门里各自睡觉。而是要时刻保护好这株你们共同中下的嫩苗,养大的过程既艰辛又美妙。这是一个多年生的树,它会一直向上生长。不要只让它随着季节做自然的枯荣,要时刻去看顾它滋养它。那样,多年以后,华冠之下的两把摇椅才能一起相对而坐慢慢聊。
这是那天我和东子讨论爱情与生死时,我对爱情的理解,当然东子一直不赞成我的这种理解,东子说,爱就是爱,没有那么多的解释和分析,假设等等,他爱我,就知道我在他的生活中占着重要的地位,他需要我,想着我,工作之外就想和呆在一起,就这么简单。爱情是没有因为,所以这样承接结果的。
是的,我们是人,是心灵最脆弱的生物。也许我们的先祖真的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需要我们来子子孙孙地还赎下去,用一个虚幻的被救赎来让自我保持信心和勇气。我们因为先祖的偷食禁果而被罚如地狱和天堂之间流浪,尼采说那之后上帝“死了”;但我们却因为这智慧而日日夜夜被欲望折磨着。我们不是,至少我不是智者,更不是圣人,我似乎只能活在未来里。于是我才会如此执着于爱,因为爱能给予我当下性的质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些是我死后的现在才明白的。但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害怕,妒忌。
床上芮儿和东子的两只手已经紧紧地握在一起,并且依然紧紧握在一起,他们谁也没有抽出来的打算,就那样一直放在我的床上,在我的视线之中,紧紧地握着。芮儿为什么要这样?她曾经和我共同喜欢过另一个男人,然后从那次开始,我两的生活轨迹发生了改变;而不同的这一次是东子,一个我为他死过很多次的男人。他们要握到什么时候?
我想过去把他们拉开,但他们突然一起站起来,朝外走去,两人的手就这样样相互握在一起。
难道他们想就这样握着手走出我的小屋,消失在滚滚红尘之中吗?
我突然在这样的假设中心痛起来,我发现自己开始流泪。
原来一个鬼也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