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立许久
心存思虑
事皆故事(生田长江)
我应该写怎样的小说?我存于奔腾的故事中。如果可以成为其中一位演员,已是幸事,我甚至可以画出沉睡中的自己。
即使我死亡,也会有人替我画上妆容,为我哀悼。可能K便会这样做。
K今年三十二岁,我比她小两岁。
我们来说说K吧。
K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自幼就常来我家,已然成了我家的一分子。现在的K和我有相同的感觉,总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出生后,不到十年的时间,便已看到这尘世最美之物。即使现在死去,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但K并没有死,为了孩子生存着,为了我生存着。
“K,你怨我吗?”
“怨。”K认真点点头,“有时会有你死了反倒更好的想法。”
我失去过很多位至亲。最大的姐姐只活到了二十六岁。父亲活到五十三岁。最小的弟弟十六岁便夭折了,三哥活到二十七岁。今年,三十四岁的四姐也死了。外甥活到二十五岁。堂弟活到二十一岁。我和他们每个人都亲密无间,但今年他们都相继死去。如果死亡是人最终的归宿,那我先说明白吧。即使我没有可做之事,但还是坐下来促膝长谈一番吧。即使每天只谈一句话,每次只谈一两点。跟着我,尽情玩乐一番。即使这样,仍旧觉得生无可恋,不,即便这样,也不可以独自轻生。如果真到了这般田地,我们一起去死吧。被人抛弃的人真是太惨了。你可知,弃者的爱有多深?
K就是这样生存下去的。
今年深秋,我去找K,戴上我那格子花纹的鸭舌帽。吹响三声口哨。K轻推开门,来到我面前。
“多少钱?”
“不是为了钱。”
“想寻死了?”
“是。”
K轻咬了下嘴唇。
“现在,每年都觉得活不下去了。估计是太冷了吧。没穿披风吗?哎呀,鞋子也没穿。”
“传言这种做法品位高。”
“谁告诉你的?”
我叹叹气,“没人告诉我。”
K也轻叹了一口气。
“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吗?”
我笑了笑。
“我想和你携手去旅游。”
K认真地点点头。
我非常明白,全部都明白,K会跟随我去旅游,不可以让这孩子也死去。
当天深夜,我们便坐上了蒸汽机车。车开动的那一刹那,不知为了什么,我和K都如释重负,深呼了一口气。
“小说怎样?”
“不知如何下笔。”
机车在黑暗中传出巨大的声响。
“抽支烟吧?”
K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三种外国香烟。
我曾经写过一篇小说。准备自杀的主角抽了一支香味浓郁的外国香烟,后来被这烟味吸引,重燃了享受生活的希望,最终放弃了自杀。K看过那篇小说。
我涨红了脸。即使这样,我还是装腔作势,试抽了三种外国香烟。
K在横滨买了些三明治。
“要来一点吗?”
K装出大快朵颐的样子。
“即使说上一个字,貌似也会让大家难受。这般的难受一点意义也没有,不如微笑不语。但我偏偏又是个文字工作者,如果不说点什么,就再也生存不下去了,所以感觉很难过。就连对花我也没了爱的感觉。光靠着一阵浅浅的花香,再也忍受不了。迅速地摘下花,置于掌心,揉碎花瓣,心里难受不已,忍不住失声痛哭。把花瓣放进嘴里,咬碎了,再吐出来,用脚践踏,之后痛苦得只想去死。可能我从来都算不上人。这些年,我脑中真的冒出这样的念头。难道我是撒旦?残杀生灵的石头,毒害生灵的蘑菇。不用说是吉田御殿,毕竟我是个男人。”
“谁也说不清。”K一脸严肃。
“K你痛恨我,怨我面面俱到。嗯,清楚了。你信赖我的强韧,欣赏我的才干。但不了解我那无人问津的愚蠢努力。和藠头的皮一样,层层剥去,接着到芯,最后全部都没了。心中对此存疑,于是剥开了第二颗藠头,最后还是一无所有。你会明白这种猴子的哀伤吗?见到一个爱一个,其实最后谁也没有爱上。”
K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的声音比普通人都要高很多。
我笑着说:“这也包括了我的命运。”
我们在汤河源下车。
“说一无所有,但那不过是谎言。”穿上了客栈的合式棉袍的K说:“这个棉袍蓝色的横条纹很漂亮,你觉得呢?”
“是的,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藠头?”我很疲乏。
“是。”K坐在我的身边,“你质疑此刻,那你信赖此刻的瞬间吗?”
K露出了纯真的笑脸,就像少女一样看了我一眼。
“瞬间并非所有人的过错,也不是谁的责任。我很明白这一点。”我正襟危坐,双手环绕胸前,就像个老爷一般,“但这对我来说,却不是生命的愉悦。只有失去生命的瞬间才可以信赖。但是尘世间的愉悦瞬间——”
“担心后面的责任?”
K轻声说了一句。
“真的是没办法圆满结束。烟花刹那间绽放,肉体却永存,并会痛苦地永久残存下去。看到绚烂极光的瞬间,如果肉体也会随之消逝,可能还可以得到救赎,但却是无法实现的。”
“真没用。”
“是的,我对言语已经厌恶了。随便怎么说。瞬间的事情,还是问瞬间主义者吧。他们会让你体味到的。大家都在为自己的成就扬扬得意。这不过是给人生添枝加叶。要不就生存于记忆中,要不就把终生交给眼下的一瞬间,或是——生存于将来的期许之中。可能,聪明的人和愚笨的人之间的差异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你愚蠢吗?”
“不要再说了,好吗?K。我不愚昧但也不聪明。我们的情况糟透了。”
“和我说!”
“中产阶层。”
并且还是一败涂地的中产阶层。在罪恶的回忆中生存。两个人都觉得败兴,连忙站起来,带上帕子,走到楼下的浴场。
不念过往,也不谈将来。只默然地宣下誓言,这一刹那,这满是情谊的刹那,我和K都在旅途中。不可以说起家里的境况,也不可以谈起自身的痛苦,更不可以说起明日的惊恐。不可言说心中的贪图,不可道出昨日的耻辱。心中默默祈愿,但愿这瞬间,至少这一瞬间可以平静祥和,我们两人都默默地擦洗着身体。
“K,我肚子里有道盲肠留下的疤痕。”
K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就像母亲一般。
“K的腿并不短,但你瞧,我的腿也很长吧?我根本就穿不上现成的裤子,我在任何方面都挺费事的。”
K看着昏暗的窗外。
“这世上会有好的坏事存在吗?”
“好的坏事存在?”我自言自语道。
“貌似下雨了?”K忽然说。
“是小河。就在山下。早晨,你可以透过浴场的窗看到满山的红叶,而巍峨的高山就横亘在眼前。”
“你经常来这里吗?”
“没有,只来过一次。”
“来自杀?”
“是的。”
“那时旅游过?”
“并没有。”
“那今天晚上呢?”K假装不懂。
我笑了出来,“难道这就是你口中的好的坏事啊?这算什么嘛,我还觉得——”
“觉得什么?”
我咬咬牙说:“还觉得你会和我一起自杀。”
“嗯。这世间有种叫险恶的善事。”K笑了。
踏上浴场长长的阶梯,每踏上一阶,好的恶事,恶的好事,好的恶事,恶的好事,好的恶事,恶的好事……
我们唤来一位艺人。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说不定会自杀,太危险了,所以今晚你不要睡了,守在我们身边吧,帮我们赶走死神。”K一本正经说道。
“谨遵吩咐。迫不得已的时刻,还能三个人共赴黄泉。”艺人答道。
我们三个人玩起了游戏,游戏就是点燃纸捻,趁着火亮之际,说出指定物的名称,接着传给身边的人。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开始游戏。
“烂掉一只的木屐。”
“不能走路的马。”
“烂掉的三味线。”
“不能拍照的照相机。”
“坏掉的灯泡。”
“无法飞翔的飞机。”
“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