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晨光没有半分热气地洒落下来，将沉静了一夜的邺水城从睡梦中唤醒。被这晨光和吵闹声一同唤醒的，还有邺水城紫宸街上的将军府。
披了外袍，还散着头发的慕绍远揉了揉眉心，站在自己府院的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一众僧侣，只觉得这脑袋昏昏沉沉，恍如梦境。
“都放在后院去吧，贫僧看那后院阴邪之气最盛，得好好诵经超度超度才行。”旁人进进出出地搬着香案，经卷还有其他法器，自门口侧身进来的年轻僧人抬手指了指后院的方向，吩咐众人把东西全搬过去。
“珈蓝主持，你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香案蒲团也就罢了，他们和尚诵经本来就需要这些，可是那些个银剑，铜铃等法器是怎么回事，还有摞子的经书，全都在往自己的后院搬，若不是还有旁人，慕绍远定要是去揪住那臭和尚的衣领问个清楚。
如前日那般着了紫金袈裟，宝相庄严的珈蓝上师这才仿佛看到了一直站在门口的主人一般，转过身来，双手合十朝他做了一个佛礼：“慕大人这是什么话，贫僧做这些，不过是遵着陛下的旨意罢了，再者，也是为了慕大人好。”
“虽是这般，可是也不必这般劳师动众吧。”慕绍远叹了口气，这事确实也怪不得别人。
要怪只能怪那日，参加完阿璃册封的大典之后，没来得及先行离开的他被白轩羽叫了一起，说是要陪贵客苏倾玉，还有难得入皇城一次的珈蓝上师。
虽然有些不乐意，不过毕竟是圣旨，一行人在御花园里闲逛聊天，说着说着，不知是谁起的话头，竟然说到了萧晚晴的死上。也不过月余，这件事情，大家竟也都能拿出来如闲语般聊了。慕绍远本也没多说什么，却不想一旁的珈蓝上师听了，说什么枉死的冤魂，若是不超度，会久久徘徊人世，不得轮回，还主动请了白轩羽的旨意，要来将军府为那个亡故的将军夫人超度。于是，这一大早的便有了这一幕。
“大人对行军打仗，如朝为官的道法自是精通的，这诵经超度的法事，大人这个门外汉，就不要多管了，一切交给贫僧就是。”将缠在手腕上的菩提念珠取下，珈蓝倒是十分自在地随着搬运大部队，快步朝着将军府的后院走去。
这珈蓝素来都是嘴快，言语上慕绍远从来都没有占到过半分便宜，此番也只得无奈地随着他一起往自己休息的内院走去。
这超度的法事，从晨间一直做到晌午，诵经念佛，焚烧佛经，高香袅袅，慕绍远倚着回廊的柱子，看着那院中坐在首位诵经的珈蓝，抿了唇，心思回转，却也只是一直这般静默地看着。
“你们先回去吧，贫僧还有些话，要单独与慕大人交代，傍晚自会回寺，玄空记得带着你的师弟师侄们做晚课。”这诵了一上午的经，珈蓝也觉得口干舌燥。朝着做完****等着他吩咐的其他僧人扬手说了一句，便由着他们留下撤香案，自己大步走到慕绍远身边，也不等他，径自往书房里去了。
“上师还有什么其他的吩咐？”他做得这般自然，慕绍远也只得叹了口气，起身跟了进去，看着在桌前自己倒茶喝的人，淡淡问道。
“吩咐倒是没有，只是伏云寺伙食差，想在你这里混顿晚饭吃。”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拯救了一下自己快要冒烟的喉咙，抬头瞧见门口的人似乎并不欢迎自己，珈蓝倒也不介意，只是扬眉笑了，“怎么，一顿饭而已，二哥如今怎就如此小气了？”
一声“二哥”唤得亲切自然，听的人却是眉头一皱，转头看了看外面还在收拾的几个僧人，想了想，还是关上了门，走到珈蓝身边：“如今你我皆在帝都，天子脚下，做事说话都得小心才是。做伏云寺主持这么大的事情，怎地事先也不与我商量？”
“还不是因着听说了二哥入狱的事情，这才急急忙忙从塞外赶回来，却不想晚来了一步，如今也只能来听听二哥这般没意思的教诲。”顺手将刚刚叫弟子搬进来的经书一本一本往慕绍远书案后面还空了一排的书架上码，平日里庄严出尘的珈蓝上师，此刻却是如一个孩子一般，话语里颇有几分失落。
“你是为了来救我才回来的？”本想责他行事莽撞，如今听他这么说，慕绍远倒是有几分感动，语气不由得放缓了几分。
“啊？”那边码书的人听到他这般问，却是顿了一顿，停了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看着坐在桌边的人，“不是啊，本是赶着回来想要替二哥超度亡魂的，却不想二哥有贵人相助，逃脱了此劫。”
“……”一句话说得慕绍远面色一沉，手里的茶杯差点没受控制就朝那边一脸笑意的僧人扔了过去，不过，慕绍远终也只是压下了自己的脾气，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是觉得这次我本是必死无疑？”
“珈蓝本以为，这次二哥的劫，是个死劫。”收起脸上的笑意，珈蓝站了起来，立在书案旁，一双带着几分紫色的眸子里波光一转，“却不想，临到头来，二哥的命数突变，遇到命中贵人，生生改出了一个生门，如今珈蓝倒是看不出来二哥的命数走向了。”
“你说的贵人，是青璃？”珈蓝上师名扬启元，不仅仅是因着年纪轻轻就精通佛礼，了然佛性，还因为有传言说，这珈蓝上师，天生一双阴阳眼，能见常人不能见之物，能晓常人不能晓的事，从前他也与自己说起过命理，因着说得都对，自己也是对他这个本事，有几分相信的。
“说起来，那日在伏云寺祈福****上，珈蓝倒是有幸见过这个皇后娘娘一面。”珈蓝却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是忆起从前的事情，“这么多年，我与她还是第一次见，大约是因着她与二哥从小在一处的缘故，我见着她，颇有几分一见如故的感觉。”
“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虽是慕家对不起你，不过，她与你一样也是无辜的，你可不要……”听他提起，慕绍远心中一紧，下意识地说道，“你若是觉得不甘，尽管与我说，虽说父亲那边现下没有办法说明，可是，其他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就是。”
“二哥这话，倒叫珈蓝有些害怕了。”见他这般紧张，本来到了嘴边的话，最终还是被珈蓝咽了下去，只是摇了摇头，“珈蓝遁入佛门近二十年，那些前尘俗世早已通通抛弃，今日坐在这里，唤慕大人一句二哥，也只是因着十年前救命的情分，并不是因着其他原因。”
“你虽这般说，从前终究是慕家负你，你若是想要一份偿还，不管是什么，找我要便是。”他说的那般轻松，慕绍远却摇了摇头。
十年前，他与大哥慕绍行外出归来的途中，在破庙里救了一个气息奄奄的小和尚，一路照拂，之后也常有联系。也因着这份机缘巧合，竟叫他知道了一个惊天秘密。
当年苏姨娘怀孕难产，房中两日才冒死诞下孩子，因着是深夜产子，孩子是在房中过了一夜之后才抱出来的。那时候五岁的他在一旁瞧着，只是个皱巴巴的小女孩，却是不知，就是那个深夜里，这个慕家最后的孩子，已是被人掉了包，儿子换做了女儿，也断掉了苏姨娘最后一口气。
他不知慕青璃到底是从哪家找来的孩子，等他开始查这件事情的时候，早已是找不到从前接生的产婆，虽然从其中一个婢子口中知道了换人一事，她却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来换的，又把人换到哪里去了。
苏姨娘已死，他自然也是查不出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件事情，他只与慕绍行说起，当时还动用了墨鸦的力量，悄悄探查了一番，本也只是查出一二，却是从珈蓝那里听了这件事的全部。
那是他第一次见识珈蓝那所谓知常人所不知之事的能力，不过对于这件事情，不过十多岁的珈蓝倒是对这件事情不太介意，也不说要将这事说破，认祖归宗，只是一心一意学他的佛法，当他的和尚。按他自己的话说，一切皆是命数缘法，他们都有自己该走的路，不该乱了命理。
珈蓝虽这般说，这些年来，他们对珈蓝也都是明里暗里的照顾，想来珈蓝也是对这些恩情有所感念的，对他们常有指点。
虽然不知道当时的慕绍行作何想，可是慕绍远听到他不在意的时候，心中还是松了口气的，虽说这件事情，关乎慕家血脉，可是那与他相处了十余年的慕青璃，虽无血缘，却与他们兄弟二人是至亲的情谊了，他不愿意让她因着这样的事情，受到牵连。
“我若真想讨回点什么，五年前便做了，”知道慕绍远心中一直对此有所顾忌，珈蓝顿了顿，随即摸头笑了，“再说了，如今你一个小小的言官，比我这个国寺主持可差远了，你能给我什么？倒是二哥，日后莫要再将这些话挂在嘴上了，如今她是身份尊贵的皇后，若是这身世遭人怀疑，那便是欺君的大罪，不止是她，慕家满门都要遭受牵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