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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承香殿里,从不曾如今年这般寒冷过。

地上铺着厚厚的茵褥,寒气仍要透过软鞋钻进脚底。许贤妃吩咐将炭火挪入暖阁中来,仔细捂好了,又点上浓郁的熏香——圣人闻不惯炭火的气味。

段臻拢着明黄里子、玄黑绲边的狐裘,斜斜坐在席上,膝头搁一本贝叶经,身旁散乱放着几本奏折。许贤妃走上前,将那些奏折都归整好,因见未作批示,不由发问:“陛下可看过了么?”

段臻掀起眼帘扫了一下,声音沉得仿佛自肺里径直发出来的:“无非是河北大旱,有何可看。”

许贤妃婉声道:“那想必十分紧急了,陛下不批,底下人如何做事?”

“批?朕批什么?”段臻的声音和蔼,却一丝温度也没有,“广开粮仓?粮仓都是三镇自有的。加紧漕运?漕运线上,武宁那儿可是高仲甫的人。这几本折子来来回回,只讲灾民如何可怜,朕倒想知道,河北三镇节度使在做些什么?龙靖博在做些什么?武宁军在做些什么?——这些,他们肯给朕看么?”

许贤妃抿唇不言,她对朝政本就一知半解,圣人这一番火气对着她发,也是鸡同鸭讲了。但即算鸡同鸭讲,圣人烦躁的根底她也是明白的:外头那些人早给圣人布好了密密匝匝的网罗,真正重要的事情,从来就不会呈给他看。

承香殿方圆半里,排布的神策军不下五百人。玲珑早被换掉,许贤妃如今想见高方进一面都不可得。有一回她听见廊下军士攀谈,说十月十五的晚上有人往承香殿这边硬闯,终是被无处不在的暗卫所击退。她便试着给些银钱,托那军士去联络工部许尚书、或者径直去找许国公也好——却不料从那以后,竟再没见过他们。

而她已连殿门都不能再出去了。

“娘子。”隔着一道垂帘,掌事宦官平淡无聊的声音,底下递来一份折子——许贤妃原还以为是折子,接过之后,才发现是尊贵的明黄纸帛,拆开一看,手便是一颤。

“请加玺。”仍是平淡无聊的声音。

许贤妃将帛书上未干的墨迹快速地扫了一遍,冷冷地道:“你知道这上头写的什么?”

“奴婢不知。”那内官好像觉得很无趣,“高公公让奴婢来请旨。”

请旨?可这明黄表里,分明已经是一道圣旨!高仲甫……高仲甫竟能荒唐至此!

更不要提这上头一字字,都是大逆不道——

禅位!

高仲甫终于连圣人的一个虚衔都不肯给他留着了么!

“请什么旨?”温淡如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许贤妃第一个反应是将那诏书掩在袖底,转身强笑:“大约是中书拟好的,来请陛下画个可……”

段臻看她一眼,心平气和地道:“朕听见了,高仲甫想要什么?”

许贤妃低着头,段臻的目光便落在她发上的紫玉钗,盈盈随烛光轻转,柔美如一个梦境。其实他起初并未想到许临漪能跟着自己一同受这囚禁之苦——许家屹立朝堂二十年,说和高仲甫没有半点牵扯,鬼都不信;但许临漪竟然能抛下了那些,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陪伴自己,忍受自己,就在他自己都要烦厌了自己的时候,她仍旧每日都打扮得明媚鲜妍,好像一切都从未改变,他仍旧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而她是他最宠爱的女人。

许是夜晚里光影暗昧,他的心肠终竟有些软了,回转身去,执杯抿一口茶,伸手道:“拿来吧,朕画可加玺。”

诏书什么的高仲甫也不是没有擅拟过,无非给他自己多圈田宅。段臻现在已觉得名利场上都无半点意趣,高仲甫难道还能直接要了他的江山去?只要段家社稷还在,他要什么,都随他去罢。

不料段臻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那诏书交到自己的手上。

他转过头,恰闻帘外那内官又开了口:“贤妃娘子,高公公还说,请您明日去见他一趟。”

“我?”许贤妃一怔,同段臻交换了一个眼神,段臻却垂下了眼帘,“去哪儿?”

“明日奴婢会来接您。”那内官道。

许贤妃讷讷然,说不出话来。

段臻并不言语,只走上一步,将许贤妃袖底的诏书抽了出来,打开来看。许贤妃不及防备,再抬头时,已见他面色刹时铁青,压抑的眼神里全是悲怆的黑暗。

刘垂文将殷染留在掖庭的东西都打包送来十六宅,殷染一件件拆看,末了发现少了一样物事。

“一根长笛,白玉雕的,有莲花暗纹,还刻了一个字。”殷染形容着,刘垂文却越听越糊涂。当即又往掖庭跑了两趟,回来苦了脸道:“当真没有,奴可要将您那旧屋翻个底儿掉了。”

殷染心往下沉,面上却不显露,只道:“那便如此吧。”好在刘垂文顺带还将殷染的鹦鹉给提了来,那鹦鹉数日无人喂食,脚爪子攀在银锁链上,一副奄奄待死的模样,殷染看着好生心疼。

“我不是说了要拖么!”

门外骤然响起一声不高不低的冷喝,随即房内两人便瞧见段云琅和颜粲前后脚地迈到堂上来。殷染连忙提着鹦鹉架子往内室里去了,段云琅眼风掠见,轻轻哼了一声。

年末这两个月,段云琅忙得不可开交,但无论如何,交夜总要回来歇息。殷染一向浅眠,总是半夜里被他摸摸索索地闹醒,再看到他从被窝里钻出一个脑袋来对着她哀声唤“阿染”,像是终于回家的小狗,她便想生气都气不起来了。

殷染一边往空中抛着小米,看那鹦鹉蹦跳着来接,一边想着。夜晚总是温柔的,她的五郎,在夜里,还是原来的模样。

可在白日便不是了。

“拖,恐怕已拖不住了。”颜粲的话音平铺直叙,浑不觉得自己在说的是怎样了不得的事,“龙靖博昨日扯旗,刘公公的人跑死了三匹马,连夜赶来报给殿下,这时节,恐怕连高仲甫都还不晓得。”

段云琅如闷头苍蝇在房中牢骚地转了两圈,陡然又停住脚步,“所以蒋彪也不晓得?”

颜粲一字一顿:“蒋将军恐怕也不晓得。”

段云琅冷笑一声,“好,好,好一个太平盛世!真要等到龙靖博传檄天下了,我看他高仲甫如何收拾!”

他原定的计划,让蒋彪拖住龙靖博,后者纵然要反,也要等到淮阳王受禅之后再反——这样,他手握重兵,以“清君侧”之名再将父亲请出来,归于天子正位,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但程秉国等老成之臣也不认同他这做法,说如果圣人并不打算内禅呢?如今圣人受制,政令全出阉竖,高仲甫也并不必要火急火燎地把皇帝变成太上皇。

然而段云琅却觉得,会的,二兄一定会逼父皇禅位的。

说是直觉亦可,那个殷画,不是曾经宣称她只嫁天子?在麟德殿上,段云琅和段云瑾已经彻底闹翻,他不信对方还能耐心等过这一个年关。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龙靖博,已经反了!

“殿下,”颜粲顿了顿,又道,“不妨先将成德那个监军使传召回京,斩之。”

本朝以宦官监军,这回龙靖博造反,追根究底,不过在于与他争夺权力的王彦获得了监军使的支持。段云琅经了这一句点拨,如醍醐灌顶:“你是说,先斩后奏?”

“那人是祸乱之源,先斩后奏,即使他是高仲甫的义子,高仲甫也只能舍弃。”颜粲平平淡淡地道,“到了那时,龙靖博已然传檄天下了。”

段云琅皱了皱眉,“若高仲甫定要包庇王彦一党,而一口咬死龙靖博作逆犯上呢?”

“高仲甫只有禁军。”颜粲平静地接了话,“殿下,您也有羽林军,更何况兵部也在您囊中……”

段云琅眉心狠狠一跳,“你的意思……”

“西内苑兵变,圣人错处或有上百,但有一条路,却是走对了。”颜粲寡淡地笑笑,“那就是募兵。圣人知道兵权至重,天下藩镇虽多,最要紧的潼关、洛阳等地,镇守的还是圣人的嫡系。臣料想平叛大事,圣人总不会交给阉竖去做——而平叛,是最能积累军功人望的事情。”

段云琅走到堂前,抬头,对着墙上那一管玉箫,渐渐地出了神。

“殿下,这时候,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优柔寡断啊。您只要下定决心,天下都将俯首听命于您。”颜粲看着他的背影,素来如同死水的目光渐渐地燃起了火光,“成德一地之反乱,或可成就殿下千秋之霸业!”

段云琅却好像全没听见。他将那玉箫取了下来,箫身不起眼处有一个“臻”字,因久被摩挲,棱角都要磨平,几乎看不出来。他盯着那字看了许久,道:“他曾与我说,要做一个有德之君,才能入天子七庙、受太牢之祀。”

颜粲突然笑出一声,“便是当今圣人,仁慈之名素著,如今还不是成了个体面的楚囚?”

段云琅没有说话。

颜粲盯着他道:“龙靖博麾下有乌合之众二十万,可这滔滔天下,有民人千万!殿下此时来伤春悲秋,当初又何必让程相国去老家找臣?臣可不认得什么天子七庙,臣只认殿下!”

段云琅又静了半晌,转过身时,目光已冷沉下来,而于那一片冷中,又微露出讥讽的寒光,“表兄,我何曾优柔寡断了?”

颜粲一怔,“那殿下……”

“我只是可怜他。”段云琅冷冷地道,“便按你说的做。”

颜粲眼光一亮,重重行礼:“是!”当即告退而去。

待颜粲的身影转过了照壁,段云琅腿下突然一软。

一直没有出声的刘垂文连忙扶住了他,正想转头去喊殷染,段云琅却挥了挥手,“无事。”眼神冷了一瞬,刘垂文看得清楚,殿下的意思是不要惊动里头的殷娘子。

刘垂文心头不禁有些酸涩,费尽力气将殿下扶到椅上坐好,后者将腿用力抻了抻,表情未见得许多痛苦,嘴唇却全白了。似乎是牵持了很久,他才终于动了动口,沙哑地道:“去请樊太医。”

二兄急着御极,高仲甫急着矫诏,龙靖博急着造反,而他,不妨就示人以弱,养养腿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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