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有一条弯弯的小河,河道狭长,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流到哪里去。站在村边的龙山上,能看见这条小河像一条细细的银蛇缓缓爬行。
河中有油绿的水草,使劲儿拽出长长的一枝,把白嫩的根掰折,就能吮吸到甜甜的汁液,这是那个特殊年代里孩子们最好的零食。
河岸边的小草长得疯快,一夜之间,它们就像接到了出征的号令,比急行军速度还快,先一天拔的草又快速染绿了一层地皮,没拔完的草密实得掩盖了花生苗,我不敢轻敌,拔得腰酸背痛站起来舒展腰肢,才发现自己只和小草争得了一个小小圆圈的势力范围。
草盛苗也盛,临近河岸的花生长势最旺,花生一簇簇,且不粘土,一抖搂,沙土哗哗掉下,剩下一嘟噜一嘟噜白胖的花生,甚是可人。
水面很窄,河道蜿蜒,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时常有一条条小鱼恣意展示它们轻捷的身资。
干活口渴了就脱掉鞋,站在河水里,看着细流从脚面流过,沙土细软,有些晕。河底的小沙小石清晰可见,弯腰捧一捧河水放进嘴里,清冽甘甜。
就着河岸的几棵老柳树,家人用树叶、茅草搭成简易窝棚,这里就成了天然小家。闲时闻着庄稼的气息,躺在草铺上看几页残缺不全的《木偶奇遇记》,捡些柴火在旷野中点着后把花生埋在里面烤着吃,我们能听到自远而近各种鸟儿的叫声,有的毛骨悚然,有的尖利沙哑,有的清脆婉转。
窝棚成了一个让人无尽遐想的童话。
庄稼收完的时候,躺在沙滩上,看着白云在天上游走,天空像一口大锅罩住四野,河岸边金黄色的小野花随风舞蹈,河水在身边温顺地流淌。
有时候童稚的心里好像装满了心事,于是一个人走出村庄,走过麦田,在河边找一块向阳的坡地,那里有滑细如粉的沙子,躺在温热柔滑的沙子上,遥望着蓝天白云,年轻的忧愁就像手中的沙子,缓缓地缓缓地流泻。
十七八岁到了长大的年龄,失落的日子,在炕上一躺就是半天,任外面人语喧哗。
小河成了我的挚爱。
喜欢河边晨曦微露的寂静的清晨,太阳从灰蒙蒙的雾气中露出柔和的羞涩的脸,河边的柳树颔首不动,把根伸进河心,让白色的水汽在上面升腾。
一场冬雪过后,河两岸的沙滩被白雪覆盖。两岸冻结的土地上,偶尔在白雪下露出一两棵枯草,踩在上面发出钝钝的响声。一望无际的原野白茫茫一片,冰冻的河面上一群孩子坐冰车,打冰猴。
烦闷的心绪无法排解,于是静静地出门,发现身后,有一个默默观望的影子,幼小的侄子尾随而至:“老姑,你是去河边吗?”
哦,连小小的他都知道小河能排遣我的忧愁。
是的,忧伤的时候,看看河岸两旁陡直的沟壑,在那些冻裂的褶皱里纵观岁月的沧桑,个人的小小愁闷又算得了什么呢?
跟粗糙坚韧的河岸对话,胜过人前的千言万语。
静谧的小河用静默陪我走过了人生第一个感觉漫长的严冬。
可惜,这一切都成了记忆。
弯弯的河道消失了,巨大的采沙轮船把河水吞食,河道变成了深沟,变成了行人难以逾越的天堑。
一望无际的旷野消失了,低眉含羞的垂柳消失了,蓝天白云也消失了。河岸边建起了无数座炼制钢球的厂房,庞大的炼钢炉里排出一股股浓黑的乌云,每天都像有猪八戒要光临高老庄。
布谷鸟的叫声消失了,紫红的桑葚消失了,随风摇曳的野花也消失了。河岸上的水每天仍在缓缓地流动,颜色也在慢慢增多:红红的是造纸厂排出的,灰灰的是鸡粪厂排出的,黑黑的是钢铁的废水残渣,大量混浊的黑水,流进小河干枯的河床。
空气中流动着钢铁和鸡粪的浊臭。
我吟诵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我吟诵着“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我吟诵着“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很想很想哼唱那首歌谣:“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有一条弯弯的小河,在那小河下面有童年的阿娇……”
弯弯的河水流进我的心上,我的心充满惆怅,只为那今天的村庄再也不能唱着动听的歌谣。
故乡的小河,你用弯弯的忧伤穿透了我的胸膛。
莫非我们美丽的家园只能靠我们这一代的记忆来给子孙们复现吗?
莫非我们在留给子孙巨大的物质财富的同时却狠心地丢弃了为他们的心灵疗伤的家园吗?
我爱小河弯弯。
你也是爱它的,我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