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82岁,我40岁。
妈妈40多岁生下我,不是想生,是没有办法,当时医疗条件有限,她到医院做两次流产都没有做成,妈妈有哮喘病根儿,且腰疼得厉害。
我懂事后,冬天的晚上经常陪着妈妈一夜无眠,因为妈妈抱着枕头,弓着身子跪在炕头,嗓子像拉胡琴,在我耳边翻腾着持续的颤音。
经常怕成为没妈的孩子,让泪水浸透枕巾。
没想到妈妈能活到我成家立业,甚至从没奢望妈妈能看到我生孩子,我想,这是老天对我的眷顾。
爸爸去世后,我把妈妈接到我身边。
我不喜欢楼房的闭塞和寂静,但是我感谢它的恒温,它让妈妈的哮喘病有了转机,长期跪床的妈妈居然能平躺着睡觉,甚至不再把头弯到膝盖,能略微直着身子走路了。
早餐,我催促女儿快吃,在一旁的妈妈总是抢着先吃完,然后很夸张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说:“看,我吃完了!”每每这时,女儿都要高声抗议:“妈妈,你看,姥姥在跟我炫耀!”我忙打圆场:“姥姥是大人,当然吃得快。”女儿则不依不饶:“我知道,你净向着你妈,气着我。”妈妈的嘴也不闲着:“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我就知道我说啥都不中。”
妈妈不敢动电器,煤气不敢开关倒也罢了,甚至不敢开冰箱。微波炉热饭很方便,我教她无数遍后,发现她按按钮时眼睛发直,后退好几步,手指刚挨上按钮旋即离开,一点劲儿也用不上,于是,我死了这条心,不再做无用功,习惯了对妈妈全方位的照顾。
每次问妈吃什么饭,她都说吃啥都行,可我发现妈最爱吃我烙的肉饼。
我摸索出了给妈烙肉饼的秘诀:面要软,皮要薄,馅要少,边要掐得小。每当烙肉饼,妈都高兴得像个孩子,守在锅边,有说有笑,一如小时候的我守在炖肉的锅边,心里甜蜜蜜的。
妈妈不识字,不会打电话,闺女为了教会她很费了一番脑筋,还在窗台上画出了数字的实物形状,甚至给她留作业,每天让她练习一个数字,可妈妈终究连“1”都不认识,女儿无奈地慨叹:“姥姥,你可真笨!”
在女儿的努力下,妈妈虽然数学和英语一点长进也没有,但是在音乐上有感觉了,成了降央卓玛的超级“粉丝”。
她最爱听降央卓玛的《走天涯》,只要这首歌的前奏响起,无论妈妈在屋子里的哪个方位,她都会及时赶到,抢在我之前,坐到转椅上,双手抱着后脑勺,嘴里紧叨咕:“听歌了,听歌了!”我索性循环播放,她听不够,最后带着商量的口吻眼巴巴地盯着我问:“要不,关了吧?太费电了。”
这让我感觉时光有些倒流,妈妈像个害羞的孩子。
妈妈长期吃药,而且特别爱感冒,一感冒了,鼻涕不断,鼻子都擦肿了,吃药也不管用,得输液。所以输液于妈妈是享受,是让她舒服的好事。输液时,她唯恐我看书看过头,又不好意思提醒我,于是连连抬头张望,我就及时向她报告液面的高度,她则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眼睛就是不行了,还有这么多呢,我还以为输完了呢。”妈妈像一个寻求依靠的孩子,她的每一个表情,于我都是一道对号入座的选择题。
我越来越怕聚会,尤其是怕在外面用餐。今年的教研活动在我的小城召开,我很庆幸,我可以回家给妈妈做饭。我放弃了现成的大餐,潜入家门,给妈妈蒸了热乎乎的鸡蛋羹、绿绿的炒瓜片,端上妈妈最爱吃的西红柿拌白糖,妈妈颤抖着手拿着筷子吃得热火朝天,鬓边几丝灰白的头发随着吃饭的节奏起落,我摘下她嘴角的饭粒,柔柔地提醒:“妈,慢点吃!”宛若提醒一个急躁的孩子。
妈妈身体越来越软,她是个倔强的人,不到迫不得已,不让我洗她的内衣。我发现洗衣机里有妈妈悄悄换下的衣服,我偷偷把它们拎出来,不管多晚多累,在第一时间洗完,晾好,然后叠整齐,悄悄放到妈妈的枕边。
最近,总感觉妈妈的屋子有异味,我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一遍,床垫床单被罩枕套全部洗换,仍旧有味儿。我问妈是不是可以让我帮忙常洗澡。妈说,她怕感冒。
妈妈怕冷,一年四季几乎不开窗。为了去味儿,我注意在早晨给妈妈住的屋子通风,只开墙角的那扇窗,只开窄窄的一道缝儿。有一次我忘了关窗,半夜起来到妈妈屋去检查,发现妈妈开了三扇窗,每扇窗都开了很大的面积。我一阵内疚,一阵心酸,把窗轻轻地关好,然后心疼地给熟睡的妈妈掖好被子。
我想好了,第二天早上我要告诉妈妈:“有味儿也没有关系,按照你习惯的方式生活。”
因为,妈妈老了,她是我的孩子,只要她健康,只要她舒服,就是我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