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猜到了靳嘉玥此问的目的,必定是腾靖比之前频繁地探望祥祥和瑞瑞引起了她的不满,于是我撒了个谎,“瑞瑞这孩子,可能因为是弟弟的原因,家里人对他照顾太多,比起祥祥要娇惯许多,这次生病突然,高烧不退,非得腾靖哄着才行。”
靳嘉玥微微一笑,看起来是理解了我,但她的心里可不这么想,停住了闲走的步伐,她正视着我,严肃却略带忧愁地说:“裴妡,有些话我必须要对你说了。”
我弯了弯唇,“你说。”
“我知道祥祥和瑞瑞的成长少不了腾靖的陪伴,但是,我腹中的这个孩子,依然需要他。当初你怀孕的时候,我没有吵,也没有闹,默许了腾靖陪伴在你身边,直至你生产。如今我也怀孕了,走你当时走过的路,我想你应该能体谅我的心情,女人怀孕比任何时刻都需要丈夫的陪伴,你是过来人,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才对。”
诚然,靳嘉玥说得都是事实,也很公正,我点了点头,“我能体会。”
靳嘉玥松了口气,比之前释然了很多,“既然这样,那我就拜托你了,在我生孩子之前,能够让腾靖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我和肚子里的宝宝。其实说起来,我自认为我已经是一个很大度的原配了,比起网络上那些找人来把你当街怎么样的,宽容很多,这次我找你聊天,也是本着一个友好的态度。我知道腾靖对你有感情,感情甚至比对我的深,所以我不想给他增添烦恼,让他伤心,我相信你也是真心爱腾靖,那么我们俩的相处是否友好就很关键,当然,友好不友好,也不是我一方面能决定的。”
靳嘉玥这一番看似大度的话,让我听得浑身不舒服,恍惚间我想到了当初她第一次找上我,邀请我吃午餐的情景,可不就是这样吗?满嘴的仁义道德公正无私,实则自私自利不顾他人。当时的我,刚刚接受了她是腾靖未婚妻的现实,把自己放在夺人所爱的位置,自卑又自责,然而三年过去了,我不再是从前的我,略有自责,却不自卑。
我点头笑道:“是你说的这样,我很能理解。瑞瑞现在也好了很多,我会多拨一些时间陪伴他,不让他整天喊着要爸爸。”
“那就麻烦你了。”
“都是我应该做的,腹中的宝宝也是腾靖的孩子,理应得到同样的关爱。”
我以为我妥协以示友好,比很多狡诈胡闹的“第三者”也宽容很多,然而靳嘉玥并不买账,还得一尺进一万丈地说:“你能这么想就很好,时至今日,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给你一些指示。”
“指示?”
“你能出国,我觉得是最明智的选择。出国镀金回来,你应该去追求更好的未来,而这个未来,和腾靖没有任何关系。当然,更好未来的前提,是你自己强大起来。我所谓的强大,是你的事业、人格魅力的提升,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不妨去学习一些艺术的东西,比如绘画、某种乐器、舞蹈或者是瑜伽,这些能帮助你提升自身气质,增加你的人格魅力。一个有吸引力的女人绝不仅仅拥有一副漂亮的皮囊,抛开了皮囊,还应该有料。裴妡,你的皮囊是不错,但是内涵有多少,你考虑过吗?”
靳嘉玥的提问引人深省,从前我考虑类似的问题,单纯地站在独立的角度,什么“有吸引力的女人”,根本没想过。
靳嘉玥接着说:“你只有先全方位地提升了自己,才能有更好的未来。其实,你不必有多强大的事业,能把我说的那几方面做好了,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足以。到时候,会有很多优秀的单身男青年被你吸引,你就能从他们中间选择你最满意的,也最适合你的。”
被我吸引的男青年?像温子成那样吗?一知道我背后的故事就被吓得落荒而逃……就这点儿,我无法同她达成共识,苦笑地摇了摇头,“靳小姐,你没有经历我……”
“但是我懂你的顾虑。”靳嘉玥微微一笑,柔和的眼神流淌出友好的光芒,她像一个心理医生,我才开口就能猜到我要表达什么,“裴妡,你相信我,这个世界上会有不介意你过去的男人出现的,只要你足够优秀。人没有过去,就不能算是成长。”
“但不是所有的过去都是光彩的。”
靳嘉玥长吁一气,仰头望着半个身子沉入西山的太阳,眼神变得深邃,像是陷入了回忆中,“光彩与不光彩,是由自己来评判,而不是别人。因为这世上你是绝无仅有,你走过的路同样是独一无二,除非他和你走同样的道路,否则没资格评论。”
她说这话的时候,迎着夕阳的余晖,金色洒在红润却透着疲惫的脸颊,照射出一种坚定的决绝。
她的话说到了我心坎儿里,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但是,在这个社会,没有谁真的能做到无视他人。”
“我就能做到。”靳嘉玥转脸看向我,眸光坚定异常,“我就是我,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从来都影响不到我,只要是我决定的、我想要的,我就去做,不管对与错,包括和腾靖的婚姻。我知道他不爱我,至少,论感情,他给我的远不及你,你怀孕了,不止一个人劝我放手,撤销婚约,但我偏不。我就是要和腾靖结婚,并且是一辈子的夫妻,除非他丧偶,否则我绝不会放手。”
我听出来了,她这话是针对我的,什么是除非丧偶?言外之意,我这辈子都别想和腾靖能有个好结果。
“靳小姐……”
“天快黑了,我们都早点儿回吧。”她抱了抱胳膊,从滇池吹过来的风寒意加重了许多,“裴妡,我和你聊这些其实目的只有一个,你是聪明人,知道我要表达的意思。我不想像电视里网络上演的那样,和你之间上演一出原配与第三者的大战,因为我不觉得有那个必要。你有你的自尊,我也要我的面子,既然如此,相安无事对我们而言是双赢的选择。”
闲聊是幌子,逼退才是实质。
从湿地公园回到家,已经快九点了,父母带着祥祥和瑞瑞在浴室洗澡,一听到我开门的动静,祥祥就扯着嗓子喊:“妈妈,你什么时候再让爸爸来给我们洗澡呀?”
与靳嘉玥聊天后我的心情就变得很沉重,孩子这么一问,重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别人的孩子都是找妈,怎么我这两个就可劲儿地找爸?无奈地甩了甩脑袋,我走到浴室,往他们俩身上泼了几捧水,捏了捏肉嘟嘟的小脸蛋,“乖乖洗澡,爸爸不忙了就会来看你们了。”
佛家讲究“因缘”,凡事都有因果,如果那天不是和靳嘉玥谈话,我不会失眠,就不会玩着手机接到了温子成打来的电话。
那已是半夜三点,“温子成”三个字跃入眼底时,我心一惊,按下侧面键,止住了响亮的铃声,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接通了他的电话。
那晚温子成喝得烂醉,电话一接通,就醉醺醺含糊不清地跟我嘟囔,我努力聆听,却一句都没有听清,反而是那股酒气,隔着电话我都能闻到。
“子成,你在哪里?”
他布拉布拉说了一堆,我还是没听懂,后来旁边有人拿走了他的手机,用一口四川话对我说:“喂,你是这个帅哥的家人啊?他在我烧烤摊喝多了,你过来把他给领回去,我四点钟准时收摊,可以不?”
我接受不了温子成在烧烤摊喝得烂醉的事实,就像他接受不了我非婚生子一样,在我们的印象中,对方都是干净规矩的人。尽管如此,我还是问了烧烤老板地址,开了车去云纺附近的烧烤夜市找他。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边幅不修、邋遢至极的温子成,和记忆里的翩翩少年有着云泥之别。他趴在桌子上,桌上散开着一堆又一堆的竹签,酒杯东倒西歪,一桌子的油腻,一桌子的辣椒粉。这个样子的温子成让我无比痛心,让我无比自责。我猜得到他深夜买醉的原因,正是如此,我才做不到对他弃之不顾。
我上前去扶他,他猛力地挣扎,一再地甩动胳膊挣开我的双手,含糊不清地喊着,“走开,你走开,都给我走开!”
周围吃烧烤的人纷纷向他走来好奇的目光,同时把我从头到脚地打量。
我没有足够的力气把温子成带走,只好趁着生意不是很火热的时候,请烧烤摊的老板帮忙,把温子成扶到我车上,至少不让他在外吹冷风。
哪知老板才把温子成扶了站起,他就吐了,幸好老板躲得及,那些秽物落在了地上,我和老板继续把他扶到车里,之后我回来给老板借了扫帚,憋着气把地面清扫干净。
吐过之后,温子成比先前要稍微好一些,我上了车,引擎发动,却不知能把他送去哪儿。他的家,我没去过,也从不曾听他提起过,但我也不想带他去酒店,一男一女去那种地方,总会令人遐想连篇。我索性熄了火,把车子停在路边,从后备箱翻出一块薄被给他盖上,四道车窗都露了点缝隙,让空气有所对流。
大概到了五点的时候,后座的温子成嘟囔地喊着“水”,我只得把车窗锁好,四周寻找24小时的之佳便利店,给他买了水,喂到他嘴边。
喝了水的温子成又清醒了三四分,揉着太阳穴坐直了身体,摇头晃脑地,似乎是在努力甩开醉酒的痛楚。
我坐在驾驶座上,从后视镜看着他的每一个反应,直到他视线清晰,向我看过来时,我才出声:“好些了吗?”
温子成猛地一怔,端着眉仔细地看,确认是我之后,脸色灰败地叹息,道:“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儿,现在我送你回去吧?还是怎么说?”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都五点了呀……你不用管我了,我的车停在附近,我自己会回去,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上班。”
其实我知道不该有太多牵扯,可看他摸了半天都没能打开车门,我还是于心不忍了,“你就在车上坐到天亮吧,也醒醒酒,这会儿去开车,被警察抓到或者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他捏了捏额头两边,从鼻腔中应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深深地调整呼吸。
夜市烧烤摊也一家接一家关闭,深夜的昆明有着灿烂的灯光,街道却异常冷清,就在我们所处位置的南边空地,即将迎来万达集团的第100个万达广场的建设,代表着这座城市又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车厢里也过分冷清,我坐在驾驶座,温子成靠在后座,安静得不像话。我打开了音响,没有什么新歌,丢了一张F.I.R的老歌碟子进去,缓缓的旋律响起,像是一缕暖阳穿透了寒气,车内气氛随之缓和。
歌曲播放到《后乐园》时,后座的温子成竟跟着轻轻哼唱起来,“我走进后乐园中那迷失的一角,再一步就能触碰你的心跳,当我们以为的爱不是一种荣耀,再深的爱也这样失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温子成唱歌,以前在大学的时候,我很喜欢F.I.R的歌,别人都说他们是歌红人不红,没火多久就过气,可那并不影响我,我就是喜欢他们的歌,尤其是《雨樱花》和这首《后乐园》。一起出去唱歌的时候,我每次都点这首,可是我让温子成学习,他却以不会唱歌推诿了。我当了真,没想到他竟然是柔软入心的低醇嗓音,唱起慢歌来,能把人的心都融化了。
“你还在我身边,但我突然发觉,我们之间的画面,只会变得越来越浅,不够永远。”
“我走进后乐园中迷失的一角,在一部就能触碰你的心跳,我努力往前奔跑直到天涯海角,却发现还到不了。”
歌曲切换到了下一首,温子成又拿起矿泉水大口大口地喝,一股脑全喝完了,把塑料瓶捏瘪,重重呼出一口气,唤我:“裴妡,有些话我不想压在心底,你就当我是喝醉了在撒酒疯,如果你不想听了,可以把我赶下车,我也当我醉得厉害,酒醒了什么都记不得。”
“我这两天都过不好,连请了几天假,住酒店,我这样的状态我不敢回去。我还带着向你求婚的戒指,从伦敦回来之前,我专门带去改了尺寸,想着再给你戴上的时候,一定不会掉下了。其实,我是真的想跟你过一辈子,不管是念旧也好,惋惜也罢,我就是怀念大学和你在一起的时光,纯洁、干净。我想把那样的时光继续下去,还好,时隔三年,又在英国遇到了你。”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笑起来有些腼腆,甜甜的,就像一个小太阳,在你身边,我还是能找到从前在校园的感觉。那时我就想,这个人就是我这辈子的选择,才会在重逢后的短短时间内,鼓起勇气和你求婚。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无法接受许菁菁说出的那些事儿,你要我怎么接受,我曾经喜欢,不,现在都喜欢的女孩子做出了那样的事儿?”
“我尝试着放下,可工作连连出错,我只得请假调整,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如果接受不了,就忘记。但是,要我忘记,比要我接受还难。裴妡,我还是喜欢你呀,即便你这样了,我还是喜欢你。不管你到底是出于什么苦衷,走到了今天的地步,我都想听你解释,给我一个说明,好吗?让我知道,我的选择没有错,好不好?”
歌曲终于跳到了我最爱的《雨樱花》,颇有日式风格的前奏响起,旋律开始变得欢快,落入耳里的是悲伤,我想把音乐关闭,可手到了按键处,却没有勇气调试。
我吞下哽咽,调试了好久才把自己的心情调到平静的状态,视线低垂,害怕某一处反射的平面会将我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我认识他的时候,是刚毕业那年,我不知道他有妻子,等要分开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没想过要把孩子留下,可那是一对双胞胎,我不忍心,而他也坚定地要我生下孩子……总之,我选择了这条路,不管有没有苦衷,都成了无法改变的事实。孩子生了,我就要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把他们抚养长大。很抱歉,在英国的时候对你隐瞒了一切,因为我那时想要开始新的生活,我自私地想着,如果那个人是你,或许会基于曾经的了解而包容我……”
“可我却让你失望了。”温子成接去了我的话,“抱歉,我并不是不包容,一切太突然了,我一时间接受不了。”
我憋着眼泪,深夜里模糊的视线什么都看不到,但我能感受到后方他专注注视我的眼神,便努力地挤出笑容,摇头道:“不要紧,子成,那都不要紧。我已经很感激了,能够一再地遇到你,我真的觉得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儿。该抱歉的人是我,我不该欺瞒你,如果我早些告诉你,你也不会再到这座令你伤心的城市来了。”
“这座城市挺好的,四季如春,温暖我都还来不及,哪里令我伤心了?我在这里遇到了你,开始了毕生难忘的恋情,我爱这座城市,一如……我爱你。”
我浑身一震,泪眼婆娑中,看不清后视镜里倒映出的他的模样,是苦涩,是无奈,是心酸,还是失望?亦或是放松,是坦然,是释然,还是喜悦?在他说出那三个字之后,我憋着的眼泪瞬时如泉涌般喷洒而出,我捂住嘴,努力地把哭声往喉咙里咽。
“裴妡,如果我告诉你,我愿意接受你的所有过往,你愿意接受我的再次求婚吗?”
时间仿佛静止了,音乐定格在了温子成音落的时刻,就连我断断续续从紧咬的唇间溢出的哭声都停在了喉咙里,我的大脑当了机,血液停止了流动,四肢失去了知觉。我不敢想象,荒谬如我有什么是值得温子成如此相待的?
“裴妡,你转过来看看我,好吗?转过身来,看一看我,在你回答我之前,我希望你是正面着我,清清楚楚你要回应的这个人是谁,好不好?”
我闭上眼,挤落泪水,扬起了头,却不敢转身。那时的我,确实被温子成感动了,那种感动与感慨就好像是失而复得一般,我慌张无措,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裴妡……”
“我们不会有结果的。”我哭着说。
他倾身握住了我的肩膀,“你先转过来看着我,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你再告诉我,我们到底会不会有结果!”
我把脸扭转了面对这窗子,始终不看向他。
温子成放弃逼迫我,开了车门,坐进副驾驶座,握住我的双肩强制地扳过我的身体,捧住我的脸与他直面,“睁开眼,裴妡,睁开眼看着我,我有足够的勇气,坚定地相信我们可以有美满的生活,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我们回不去的,子成,我不在是大学时候的裴妡了!”
“我知道你不是大学的裴妡,我也不是大学的温子成了!但是我们依然能在一起!”
“我们没办法在一起,我给有妇之夫生了两个孩子,我们怎么在一起?”
“你的孩子我能接受,裴妡,我都想过了,我能接受!”他紧紧地捧住我的双颊,一遍遍地坚定我动摇的意念,“裴妡,你不要自卑,相信我的选择,好不好?我们只要坚定信念在一起,那就足够了!裴妡!”
除了哭,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努力地摇头否认他的想法,可他捧着我的脸把我的脑袋固定得稳稳的,不让我扭动分毫。
经历了腾靖之后,我是自卑的,或许在我内心深处,其实是有我不配得到幸福的想法。我渴望新的生活,同时又畏惧着新生活的到来。其中的纠结,只有我自己能明白。我被太多的东西束缚住,社会的反应一次次打击我的勇气,自身的定位一点点绑住我的手脚,致使我在面对温子成的勇敢告白时,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坚定地拒绝。
我想,那就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