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始终是奴隶,无论过了多少年,轮回了几世。祖父辈死了,父辈继承;父辈死了,子辈继承。如此循环,永无休止。如同诅咒。
而我,从出生的那一刻,便继承了这个诅咒。名为“奴隶”的诅咒。
按照规矩,在我年满七岁之时会被送往主家。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如此的我,也没有什么好挣扎抗拒的。即使我年仅七岁,也懂得,被烙印上“奴隶”这个诅咒,这具躯体、这双手,什么都做不了。
我无力也无法做什么。现在是,将来也是,甚至是下辈子也是。
临行之前,母亲用针刺穿我的左耳,为我戴上奴隶的标志——七星剑耳坠,那是主家的家徽。之后,我被带到主家——九府,穿过亭台楼阁,花园水池,来到一处独立的宅院——据说是九府少主的居所——昶蓝阁。到了一个衣着锦缎的少年面前。少年躺在太师椅上看着书简,无视周遭一切,一脸淡漠。带领我之人狠狠的踹了我一脚,示意我跪下。
“少爷,大总管吩咐说,将这个奴隶派来侍候少爷。”
“奴隶?”
“是!大总管说少爷一个人甚是孤单,特地找了一个人前来陪伴。”
“哪怕是奴隶?”少年扬了扬眉,说着与淡漠表情天差地远的刻薄言语。
“少爷恕罪,奴才口误。大总管的意思是如果这个奴隶能够让少爷高兴一些,也算是没有白活一遭。”
少年冷眼一视,阿谀奉承的奴才边住了口。他踱步走来,蹲在我面前,毫无情绪的眼里闪过一丝残忍。他用书简缕起我的长发,而后状似好奇一般的戳了戳我的左耳。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鲜血沿着耳垂滴落。
“这就是奴隶的标志?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少爷,那……”
“下去!”少年冷声,奴才顿时一惊,匆匆的行礼告退。
“名字?”少年站起身,居高临下的说。
“没有。”
“别人如何叫你?”
“奴隶。”
“很适合你。”少年冷冷说,返回原处继续躺在太师椅上看着书简,任凭我跪在烈日之下,鲜血不甘心的止住,凝结的血块模糊了耳坠的模样。
奴隶的象征是在左耳戴上主家的家徽,一旦戴上,化为白骨方可取下。而这些耳坠皆是在奴隶出生的那一刻就打造好了,并在同一时间浸泡在剧毒之酒里。在戴上耳环的一年之后,毒性将会发作。毒一旦发作,如万蚁噬心,生不如死。这是为了防止背叛和确保忠诚之举,奴隶并以此换取暂时的解药。
这是奴隶注定了的命运。
一阵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传来,少年微微皱了皱眉,冷漠的双眼犀利的打探了周围,将书简仍至一旁,瞬即起身,走进了一旁的房间内。
“进来。”屋内传来声音。
我迅速起身,不顾双脚的麻木以及左耳难耐的疼痛。那并非一般的穿耳,即是束缚,理所当然的伴随着残酷。而我是奴隶,只能忽视自身一味听从,只是为了活下去。而眼前的少年,以后则是掌握我命运之线之人,不能也不许有所怠慢。
“关门。”
我迅速的按照他的吩咐,站在门口谨慎的四下顾盼,轻轻的关好了门,跪下。少年微眯双眼看着我,似乎有什么从他眼里划过。
“在此之前,我想确认,你也是‘他们’的人吗?”
“是,”我无丝毫犹豫的说。既然此人说了“又”,想必隐瞒只会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灾厄,“大总管吩咐贱下要‘密切’留意主人,不得有半分懈怠。”
“如何个‘密切’法?”
“饮食起居、所读所写所习、去向何处、停留何地。”
“看来,有人想要为我编撰一本个人详细资料。”
“是,主人。”
“那你呢?”少年问,“年仅七岁,想必有过人之处,否则怎会被选中担任如此重大之责?”
“贱下并无过人之处。”
“噢?”
“只是懂得哪一个选择能让自己活下去而已。”
“所以,你选择告诉我这个‘绝密’?”
“是!”
“哈哈!”少年突然大笑了起来,“不怕我出卖你?”
“从今往后,您才是贱下的主人!”我笑着说,“更何况,主人一词‘出卖’,贱下又何必担忧。”
“呵,”少年轻笑一声,没有继续话题,转而问,“那么,现在可以告知你的名字吗?”
看着仅年长我一岁的主人,冰冷的脸上有着一丝不被察觉的笑意,但眼眸依旧冷漠。虽然在意着为何身为九家继承人的主人为何会被监视,但现在探知还为时过早。此时的他,无论有多大的才能本领,仍很脆弱。
现在的他,还不行。
“听说奴隶是不允许有名字的,但是,不少的父母不都暗中给孩子取名?你呢,父母取的名?”
“贱父早逝,未曾得见,贱母是忠实的奴隶,未曾与贱下姓名。”
“那如何唤你,在这七年?”
“奴隶。”
记忆里,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奴隶,一辈子都是,千万别忘记,死也不能忘记!”我默然的接受,年幼的我意外的没有任何的放抗挣扎。母亲是一具尸体,活着的行尸走肉。她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不停地、不断地被人奴役,直到死亡来临。七年之间,除了这句不断重复的话,我未曾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也未曾指望过她能给我什么,即使我生为奴隶。一切都了然于心,这是命运。然而,却不明白的是,为何有时总是有莫名的液体流出。
“幽,九幽。”少年说,“从现在开始这就是你的名字。”
“……!”我睁大眼,惊诧的看着他。
“我是九夜。”
“贱下敬谢主人赐名,但是,如此尊贵的姓……”
九夜没有回答,起身走向书桌,拿出一包饲料,喂食着放在桌上的笼中鸟。我看了看屋内的布置,走向书桌对面的紫漆八仙桌,拿起茶壶,走了出去。
主人送我一套笔墨以及一把紫玉剑,冷冷的说让我明日与他一起习文练武。我看着主人瘦弱却格外坚韧的背影,还未来得及细细思考心里纠结着的情绪,就被大总管找了去。
我跪在大总管面前,眼前这个矮下肥胖的中年男人,现在是比主人更加强大的存在。他飞来一脚狠狠的踹在我的腹部,那样迅猛的动作完全看不出由那样的身体发出,而且还故意的踢在看不见的地方。果然,现在我所做的一切,皆是正确的。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恪守好你‘奴隶的本分’,别以为跟着少主,就可以动一些不应该动的心思!”大总管警告我,腹部再度传来强烈的疼痛。
“贱下只是奴隶,仅此而已。”我忍着痛说,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如同不屑杀死的蝼蚁。
我是奴隶,连蝼蚁都不如的奴隶。只能活在强者的掌控之下,不得有丝毫妄念。扯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让自己显得心甘情愿。奴隶也好、蝼蚁也罢,只要让他们相信了,我就能活下去。
主人舞动着剑,剑穗随着剑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恍惚可以看到那些虚无的弧线。他见我回来,停下练剑,看了我一眼,走进房内。我跟随其后,在门口四下张望一番,轻轻的光上门,跪在他面前。
“发生了什么事?”
“贱下被大总管传唤了过去,”我略略迟疑了片刻,看着主人冷漠的双眸,说,“大总管嘱咐贱下要恪守好‘奴隶的本分’。”
“奴隶的本分?”
“是!”
“那你呢,要恪守好你的‘奴隶本分’吗?”
“主人并不信任贱下,贱下又有何资格谈起‘本分’。”
“呵,”主人轻笑,虽如当初,眼眸却有了一丝笑意,“我信任了,在你说出这句话时。”
主人是一个前途无法估量之人,无论哪一方面,习文练武还是战术谋略,无一不让普天之人自惭形秽。十年的时间,让他从稚儿成长为足以君临天下的男人。但是,这样的他,仍然还很无力。他必须、必须变得更加强大!
我微笑的坐在树上,看着在林间舞剑的主人。这是九府所有的山林,树木茂盛,一根一根的直挺挺的冲向云霄,无半根枝杈。山林十分广阔,不熟悉之人定会迷失在茫茫的树海之中,加之经常野兽出没,一般之人根本无法靠近。因此,这是一个练武的绝佳之地。
按照计划,我故意在与主人切磋中落败负伤。那些大人想做什么与我无关,不过尽是一些意料之中的事。而且,这突如其来的假期,也是我乐意见到的。只是,主人在我落败之时,用剑指着我的他格外的冷漠。
与他相处十年,在旁观察的不仅仅是我。虽说无法比拟主人,但是却非那么轻易就为人所败,尽管那人是主人。我不会幼稚到说自己是“不小心”或是“疏忽”,因此,我需要一个理由足以让主人信服。
主人收起剑,走向我这里。我从树上跃下,将准备好的毛巾给他,并走到一旁的石桌边,沏了一杯茶递给他。
“事情处理好了吗?”他接过毛巾,擦了擦汗,再将毛巾扔到一旁,端过茶,大喝了一口。
“是,多谢主人关心。”
“那……节哀顺变。”
“是!”
当我对那些大人说,我需要一个足够的理由让少爷信服。那些平日自认为聪明绝顶的大人们,一个一个的沉默。主人这十年间,虽如从前一般生活,并未因他年龄的成长,而开始明显的干涉些什么。但是,不能不赞赏的,那些大人并不如我想象中的愚笨,没有贸然的以为不问世事的主人好欺骗。
我跪在他们面前,笑着等着他们的“指令”。久久的不见他们商讨出好的结果,只好提议。如果在这里停留久了,主人问起来,想必又是一番麻烦。虽然少爷并不在意这些,却不得不考虑到他一时的兴起。
“假如亲人突然死掉的话……”
我提议说。顿时喧吵的厅堂迎来片刻的死寂,之后接踵而至的是赞同声、恍然大悟以及提醒般的辱骂。
我是奴隶。
我杀掉的不是名为“母亲”的存在,而是一具尸体——只会坐着与“奴隶”这个身份相符合之事的行尸走肉。不觉得罪恶或是悲伤,相反有一种莫名的解脱感和释然。
落败之时,我在主人冰冷的眼的注视下,强忍着泪水,悲伤的笑着告诉他我的母亲死了。主人顿时一僵,冷漠的眼闪过类似悲伤的神情。他收起剑,将我从地上拉起,亲自的为我包扎好伤口,而后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准我休息一个月。
所以,我并不算是对主人撒谎,只是未告知他详细情形而已。譬如说,母亲为我所杀;以及母亲下葬之事——我的的确确的有好好的将她天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