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我没有停止过修习明聿心法。短短数月,我的武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每个晨起之时,都会在心法走完周遭大穴之后觉得神清气爽,胸中舒畅无比;更明显的改变,就是每次去父亲练兵之处,他能听到我脚步声时我离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爹爹总是那样淡淡地笑着:“你和你娘一样聪明。”
不知我总和他提起周玄素的时候他的心里是什么感受,应该会觉得很痛很难过吧,如果不是这样,我应该不会见到他极力想要隐藏,却还是流露出来的歉疚。
不论如何,我知道我该离开了。
白天,我在思索明德帝与卓清风的话,夜晚,我又会梦到大牢里白婧和阿青对峙的场面。原本应该是炽热到没有办法忍耐每一分每一秒的心,在日渐提高的武功之下像沉入深海一般冷静。在这样的冷静之下,我有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我要去救白邢秋。
我没办法把卓清风的劝告听进去。
事情疑点重重,其中关键的一点便是阿青在倾天峡断臂之事究竟有几分是真的。不难看出来,白婧对阿青的恨意有多么明显。查清两家的恩怨与金锁的用处,是验证皇甫家立场和让阿青白婧解开心结的重要所在。
但是事情若真是最坏的那一个结果,解开心结固然是没有必要,我只求不亲眼看着他们自相残杀就好。
一边思索着就觉得可笑: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断了一个手臂,而我要去和另外一个最好的朋友质疑他的悲剧是不是个阴谋。
这委实就是另一个悲剧。
然而,现在唯一的一个突破口,就是那日在韩府那个身手不凡的五门当的御卫。如能找到他,我相信找到密牢就不难了。
于是一日黄昏之时,我留书一封,悄悄离开了基地。
为了不在路途上留下痕迹,我预备从附近的天来坑走到山下,再从楚湘郡的西边经过,沿边境回到襄州。天来坑是一个直径有一百多丈,深一千多尺的山坑,因此我只带了银两和沥泉刀攀附山崖,逐级下落。
虽然有绝顶轻功“雪影寒踪”在身,对于这样的悬崖我依旧不敢怠慢,于是以突出的岩石作为落脚点,运用明聿心法施展轻功。就在胸臆中的滞气渐渐舒畅,我也不自禁得意的时候,我发现我面前的岩石慢慢落下了阴影,我刚调整呼吸,抬头一看,那个白色的影子却已经落到我身侧,对我伸出一只手。我本能地伸出拿刀的手格了一下,那人却迅速变招将我的攻势卸去,另一只手牢牢地抱住了我的腰。
没错,我就跟着这个男的在这个被称作“死亡之谷”的山坑里打着圈儿缓缓落下,我也在这个过程之中与他四目相对……说真的,一点也不浪漫,因为我的头发在风力之下在我脑后上方直直地飘着,我相信那场景要多丑有多丑。
而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是程湖天。
在山崖落下的越来越深的阴影之中,我看见他丰神俊朗的脸庞,笑容很得意,却不轻浮。我有些按耐不住内心与他相见的喜悦,几乎是忍着让自己不要闭上眼睛。
我道:“我的刀。硌痛我了。”
他便笑道:“你可以选择放开我的手。”
临近落地之时,我感觉他调整了一下内息,一记腿法向地面施力,抱着我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下。
我狼狈地挣开他的怀抱整理衣衫,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在黑暗之中抓紧了我的手,在我耳边道:“跟我来。”
我的手就被他宽厚温暖的手掌牵着,在长长的山洞里穿梭着,两人都无言。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希望这个山洞永远都不要走到尽头。我发誓,当时在凉云寺庆雁山上因为卓翎而生出的些许不愉快,此时全都没有了。就算我表面还要维持自尊,我心里也没有再怪罪他了。
慢慢地,看到来自洞外的光越来越亮,我放慢了脚步,他也跟着慢下来,直到光亮重新落在我的脸上,我看见天来山外面的世界。
百蝶穿花,杨柳青青,一条小溪蜿蜒从眼前的村落穿过,俨然是一片世外桃源。我闻到杜鹃的香气,恍然明白这里已接云滇郡的土壤。
程湖天放开了我的手,向前走去:“这里是我娘的故乡。当年太祖皇帝和他的父亲兄弟与南蛮人决战,十万军士埋在这天来坑之下,谁会想到这样一个‘死亡之谷’,另一边竟然是这样的景色。”
他转过身来,目光中的柔情如天光云影一样清朗,柔声道:“我知道你会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他低了眉眼,语气变得有些伤怀:“今天是我娘的忌日。”
我有些震惊。我印象中的程湖天,从在寒烟门学艺的日子里听闻他的事迹,他一直是足智多谋,沉稳内敛,从未在我面前展露过的如此神色,即使是谈及过世的亲人,他也是那样小心地掩藏着。我原本想要跟他争论哪个门派的轻功最厉害,再逗两句贫挖苦他一下,如今竟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能做的,只是陪着他到他娘的坟前,看他认真地将墓旁的杂草除去。
他深深地凝视了一会墓碑,那碑上刻着“慈母月华之墓”。用词这样简练,我甚至无从知道他母亲的姓氏。
我向墓碑行了一礼,抬起头来以对上他收敛好神情的脸。他问我道:“你去哪里,或许我可以护送你一程。”
我哪愿意他跟着我去犯险,没准还会阻碍我的行动,于是我问他道:“你预备去哪里?”
他回道:“襄州。”
我呆了一呆:“你去襄州做什么?”
他看着我道:“那一天,我也去了韩府。”
我没掩饰住惊讶的表情,看着他接着道:“我到的时候,官府的人正在清理现场,我检视了死者的伤口,那天一名御卫死在你的折梅手之下,两名御卫死在你的沥泉刀下——总共便只死了三人。”
我眯眼回忆道:“那日打斗之时,领头的四个御卫全都是来围攻我的。”
“不难看出你们经历了怎样的打斗,但是皇甫青已然断了一臂,又是重伤未愈,若是拿住他来要挟你,你必定就范。”
我回想了一会,道:“他们哪是来拿人,是不由分说上来就下杀手。”
“对了,”程湖天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块皮,当是销制过的,上面刻画着一个图案,样子有些怪异,如果硬要我形容,那正像一只奋力向上腾飞的鸢尾花。他道:“这个标记明显就是一个证明身份的东西,作为皇城御卫,入宫任职之前应当是检验过全身的,可他身上却刻着其它的标记,实在让人怀疑。”
我思索道:“这块皮,是傅长安身上的?”
他点头道:“没错,他很有可能已经效力于其他人,那天他追杀你,一定是受了这个人的命令。”
这些疑点我在养伤时已经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有些想得通,有些确信是这样没错,却又不明白动机,当即脱口道:
“你说的那个人,不是王垣则吗?那天傅长安追杀我和白婧,阿青让我们先走……我虽不知道他和皇甫青究竟是如何了结的,但倾天峡再相见,王垣则丝毫没提阿青的这宗罪,不是傅长安性情高傲没有如实相报,就是……”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你是怀疑,傅长安是效忠皇甫家的?”
我不敢想,摇了摇头,低头默不作声。
他的语调有些细微的改变:“也不一定是他,这块皮是从傅长安左侧的肩胛骨上削下来的,而我替皇甫青疗伤的时候,他除了背部有“皇甫”样式的刺青,并无其他。”他靠近我一步,对我道:“应该不是皇甫少将。不过,他曾与白婧走散,若是他将白婧安顿在飞羽山庄之后又命傅长安去追杀你,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你们三个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他对白婧誓死回护,却要对你动杀机呢?”
我苦笑:“你却又知道我们三个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了?”
他的神色有些认真了起来:“江湖上谁不知道?我们门中的女弟子,八卦得都要分成三派了。”
“三派?”
“有的说皇甫青爱慕卓翎,有的说皇甫青喜欢白婧,还有的说他跟你情义深厚,一定有猫腻之类的。”
我听了震惊得很,先不提我和阿青也扯能出一个新说法来,且说在碧落观这样门规极严的修道门派也能盛传江湖上的轶事秘闻,更奇的是这事还能传到程湖天的耳朵里!可见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这是半分也不错的。
于是便横了他一眼:“你作为首席大弟子,这些风言风语还能入了你的耳了?”
他倒大大方方地说:“门中许多弟子都知道我救过你性命,所以这些凉风还是往我耳边吹了吹。”
我无心在此时关心儿女之情,点头表示知晓,抬起眼来专注地看着他:“你觉得那天皇甫青是对白婧誓死回护?”
他微微一笑:“你不会是觉得,他是要骗取白婧的信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