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身,竹影婆娑,一中年男子身穿暗青色的锦袍走来,面目肌肤有些松弛,但还得见一丝清隽,步履稳健,正是卓清风。
“卓伯伯?”
因为身在特殊境地,我下意识存了三分警惕,握住刀柄向后退了一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卓清风向我伸出手,隔着一丈远对我作出了一个止步的手势,眉目有淡淡的疏朗,他对我道:“你这内功之深,足强过了翎儿去,就是我要跟你对打,也未必是你对手,你大可放心。”
我向四周打量,周围安静得只听得见池塘里轻微的水流之声。我的房间远离主厢房,离爹爹的偏厢也有距离,见他的服色,他应当是未与我爹爹知晓,我虽未感到一丝的不善,却也不敢贸然向前,还是保持安全距离,礼貌道:“卓伯伯驾临,侄女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卓伯伯可是从我爹爹处过来的?”
他对我笑笑,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信封很厚,他将他放在地下,走开了几丈远,对我微笑示意。“还人情意,自是再苦再冤都得受着。”
这个地方既然这么偏僻,又是明德帝如今栖身之地,我实在是不得不小心防着,我望着地面的信,有些迟疑。
他自顾自的望着月光,闲话家常般的语气笑道:“小时候我冷眼旁观你们这几个孩子,阿青胸怀宽容,又勤奋好学,重义重情,只是温厚内敛,善于隐忍,令人捉摸不透;白婧外表柔弱,实则脾性坚韧,心地狠决,有决策之能;我那闺女被拙荆惯坏了,有的尽是自以为是,野蛮骄横,说白了是草包一个;而侄女你,心地善良,有侠义心肠,天赋颇高,又聪明伶俐,有应变之才。若不是习武初有所成那几年贪玩躲懒,造诣应当更高才是。”
“我曾想,你们几个就这样长大,或许将来一辈子庸庸碌碌、无所作为……自然,若是在太平盛世,对女孩子家也是好处,只是如今面对这么大的变故,这一身武艺也要发挥作用才是了。”
我听卓伯伯对我们几个人的分析实是到位。思虑到他正是看着我们长大的亲近的长辈,回忆起卓翎此前对我们百般刁难,他也从没有出面回护过,总是在一旁瞧着。
我拔出刀轻运内力划破信封,一阵风吹来,数十张蜀笺被吹起,我横过刀尖将其中一张刺穿在刀尖上,一瞥之下,竟见到了我娘的笔迹,我惊疑之下看了他一眼,慌张地将纸张拿在手上,飘逸隽秀,正是我娘的书法。
“字付爱女芷墨,祸起宫墙,正是数年放纵之势,其因其果,皆与往昔旧事缠绵。然则使晚辈受苦,未能幸免于难;奔波周折,为娘之责,不可脱矣,深悔当日未能携之同出远走。今手书明聿要诀十七张,付与卓师兄代为交授,他日必当相见,盼墨儿谅解。慎记保密,万不可为一川所查知,慎记!”我拾起其余几张信笺,一字一句看得我一阵心惊。
明聿心法!
不同于爹爹教我的经脉心法的运行口诀,这一套要诀与寒烟门的武功息息相关,甚至每个运气的难处都有详细的解疑。我细翻到最后几招,竟有四招共十三变的招式,竟是韩家的折梅手!
我再抬头,卓清风对我微微一笑,道:“这怕是你娘离家这十数年的心血,你好好收着吧!”
我目光一旦落在这纸上,竟兴奋地不能移开,恍觉从前在脑中闭塞的想法此时如江水决堤般源源不断地流向四肢百骸。可是我想不通,爹爹交与我明聿心法之时,娘早已离家出走多年,她怎会有明聿心法?而且这个心法比爹爹授予我的更为通透、精妙!
我低下头向卓伯伯行礼,歉道:“感谢卓伯伯为我奔走送信,之前侄女有见疑之意,盼卓伯伯见谅……只是,为何娘亲在心中,称卓伯伯为,师兄?”
卓伯伯爽朗一笑,从袖口拿出了一把轻扇,对我道:“你看好了!”说着挥展起招式来,搭腕、折花,时如春风徐来,曼妙潇洒,时如狂雨骤来,攻势快而犀利。这几路招式施术面积广大,以守御为主,却在不经意间埋下杀招。娘使扇法的时候我年纪太小,记忆有些模糊,但是已可以确定,这就是娘亲的武功。
我恍然想起幼时卓翎曾提过,他爹的武艺是在福陵郡学成的,福陵郡善使扇法的门派,不是只有醉仙邀月派么!我真蠢,竟从未想到他与娘是同门师兄妹!
亲近之外,我更添了一份愧疚,说着就要向卓伯伯行大礼,他的扇却扶住我的腕,对我道:“只要你不疑我,之后的事情却好办许多。我猜你娘在信中提及不要找寻她,她自有她的安排,你听命就是。”
娘虽未提及不让我找寻她,但是她既能有十足把握传信于我,想必是有她的对策,我找她也是无果,于是点点头,歉道:“卓伯伯若有吩咐,侄女也必当听从。”我抬起头问道:“想必是娘亲知道我在此处了?”
卓清风转身向后走去,我也跟上。他一步走一面说道:“若不是你娘,我也不能得知你的所在,只是这片地区,原本是我们卓家相传的避难之地,只是十年前,我跟这当地的居民圈地协议,将这片地送给你娘了。”
我更是纳罕,既是我娘的,怎地又变成了爹爹和明德爷养息练兵之地?
正想着,他从那边一棵树后,拿出了一个食盒,他打开最上面一层,拿出了一壶酒,对我道:“这是你娘亲手酿的菊花酒,现入秋,喝这个最好不过。”我微微一笑,对他会心道:“没错,此时再来一盘蒸蟹,就更妙了。”他哈哈一笑,打开了食盒下一层,揭开保温的纱布,正是几只闸蟹,并一盘花糕。
“从前和你娘同门学艺,每逢重阳之时,你娘就会带我们去抓蟹,她蒸蟹的功夫也是一流,加之我们几个师兄弟皆好酒,她就同师娘学了酿酒这门手艺。她知你最喜吃蟹,便托我带了这个来。”
我听到这里,心中缠绵着一丝暖意,对她道:“请卓伯伯代为谢谢娘亲。”
他摇头道:“你不必对她这么生疏,这些年她虽未在你身边,但她一直关心着你,那明聿要诀,就是最好的证明。”
听到这里,我难掩悲伤神色,道:“那娘亲她,为何一走就是十几年,连个信都没有?我以为,她不再要我了。”
卓清风听我言词中的伤感,将杯子盛上酒,对我举杯:“我先给你说个故事罢。”
我娘姓周,芳名玄素,从我小的时候便知,她是个孤儿,从卓伯伯的话里,在遇上我爹之前,她是一个蕙质兰心,性格温顺的姑娘。醉仙邀月派门下男弟子众多,而女弟子,除了掌门夫人的贴身丫鬟,便是我娘了。因为我娘进门最晚,所以卓清风以及师兄弟,都唤她小师妹。
卓伯伯学艺有成之后,便经常奔走江湖,由于他的家在东华郡也算望族,因此与世无争的醉仙邀月派对他也并没有过多束缚,卓伯伯奔走江湖数年,识得了我爹,白邢秋,皇甫曜松,明德帝和他的幼妹真怡。
他对我说,打从这个叫周玄素的姑娘拜入门下的那一刻,他便喜欢她了,在他的眼里,玄素是一个性格洒脱,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女子,她会调皮任性,但是大多的时候明理懂事,总是对武学招式有着各种各样令人费解的创意。
他还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带我娘见了他的这帮朋友,也是从我娘认识了我爹之后,他才发现,从前他一点都不了解我娘。
他道:“从前在门中,玄素是一个乖巧的让人觉得她没有主意的人,即使有一些新奇的武功招式,她也从不让师傅知道,直到那天,玄素硬要与爹爹比武,我才发现你娘表面散漫,像是对什么都不在乎,实则是一个敏感多思,性格倔强又极为要强的女孩。”
在和我爹熟识之后,他带着我娘见了那时还是公主的真怡。大家虽以朋友身份会面,但是初次相见,定是少不了礼数。他见我娘对真怡行礼,目中的那种毫不卑微甚至淡淡轻视的神情丝毫没有遮掩。也是在那时,他看见了我爹对我娘的眼神,从那时起他知道,这是一个不关于他的故事,而且从今以后他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与他的小师妹亲密无间了。
“他们的两情相悦,我不能出面阻止,我也没有理由阻止,我虽然倾慕你娘,但是从我的家族来看,我不可能娶一个皇城之外的平民百姓,于是我只能充当一个师兄的角色,暗中护着你娘。”
“在明德爷当年成事的过程中,你娘是出了大力的,她当时的一颗心完全吊在你爹身上,全心全意为你爹着想。而你爹也非常喜欢你娘,甚至冷落了当时都被大家捧在手心里的真怡公主。说真的,那时江山为重,除了已经成亲的皇甫曜松,其余人都没有娶妻成家的打算,想来真怡对你爹也是有意的,于是在你爹娘还未成婚之时,她先负气嫁给了抚南将军,你爹也和你娘顺利成章地成亲。这些事情大家虽然都心知肚明,但也从未拿到台面上说,因此几乎没有什么明面儿上的争执。”你爹成亲后,我们也纷纷成了家,也是明德的关系,我与拙荆幽婵相识,族里人也十分满意我能娶到新帝宠妃的堂妹。自那时起,我与你娘的缘分算是中止了。”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才生下你没有多久,你爹与你娘便感情不合。这个自然也没有让我们知道,只是每次京城相聚,总觉得你娘根本没有为人妇的快乐,如果要牵扯到今天的事情,应该是你娘不满意一川的种种做法;而从我看来,他们俩不是单纯的意见相悖,而是情分的裂缝。”
“我至今都不知道原本感情甚笃的夫妻俩,婚姻又不是何人逼迫促成的,为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分崩离析。你娘不提个中原由,我自然也没有追问。我相信,你娘今后会让你明白的。”
我听着娘的故事,想到今天的处境,苦笑道:“再深的感情,也抵不住立场的不同,利益的相争,情分的裂缝由此而来,也并没有什么说不通,只是变数太快,就连当事人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是旁观者。”在我的心里甚至觉得,我现在的境遇和卓清风当年没有什么区别。
“你娘一消失就是七年,我派人暗中寻她,又要躲避你爹的耳目,施展的力量实在是有限,直到你十好几岁了,我才在一次你的生辰时,在寒烟门附近寻到了你娘。”
“寒烟门?难道我娘和师傅一直有联系?”
“醉仙邀月派的掌门夫人,也就是我的师娘,小时候是师从寒烟门的,算起来,她应当是徐长老的师叔,你娘若与徐长老相识,也并不奇怪。”
“这些……我都不知道,原来娘亲,一直在暗中……”
卓伯伯饮了一杯酒,对我道:“你娘对你的情意,你千万不要怀疑。我也是算准了她必要在你生辰之时看你一眼,才寻到她。那是我见她安好,觉得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她虽然清减了,消瘦了,但是目光中那种灵动的气息又回来了,她既然觉得一切都能在掌握之中,我必定会尽我所能帮她,那是她让我帮她寻一个安静的所在,我便将这一片地送给了她,不知是何原因,一川他们也找到了这里,想来是你娘故意而为之的。”
我有些担忧:“难道娘亲,要对爹爹做什么吗?”
他道:“就算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她也会顾及你的感受,这点你不必担忧。而且你娘做事情,应该有她的考虑,你要做的,就是暂时装不知情,这样应当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冲突。就是难为你了,要在你爹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他看着我道:“若你修习这明聿要诀,你爹爹是可以觉察出来的,我认为,如果你爹爹留你在这并无要事,你可以出走。虽然外面有追兵,但是以你修习明聿要诀后的武力,也没人能把你怎么着。再者,你不是一直想探查一些事情吗,若有人来拿你,反倒是一个机会。”
不知道为何,我觉得卓清风在这场变故的表现十分淡定,本来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可。
我与卓清风一直聊到天明,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卓伯伯,你可是知道明聿心法和金锁片的事?”
他对我道:“我只知道,金锁片应当是先帝之物,似乎是先帝驾崩之前,给予白兄的,至于明聿心法,为你爹所持有,至于是不是先帝所赐,我就不知了。”
我笑了:“那伯伯您是知道金锁片对于宫里的人的重要性了?”
卓伯伯也笑了:“你是想知道我的立场?“他低头,将蟹壳与盘子收入食盒“我不会站在任何人一边,这样才能看清楚事情,更重要的,我要保护你娘。所以我不能让自己趟到这滩水里去。”
我道:“是吗?卓伯伯,侄女还有一事不明,盼你赐教。”他望了望四周,对我道:“好,最后一个问题。”我问道:“那日卓翎在天丰盐道阻拦我们,她原本就喜欢出风头,因而我也不能因为这一件事确定她的立场。只是我们射柳之时,她曾提出要白婧的金锁片,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了。”
卓伯伯道:“翎儿是不知情的,但她鬼机灵,总是打着效忠朝廷的名义在那捣乱,我会看着她的,你放心就是。”
我想了一会,终于把我介意的事情说了出来:“那次在倾天峡,引阿青出来的计谋,是她想出来的吗?”
卓清风面色凝重,半晌道:“是,但是她也不知道这其中的事情有多复杂。皇甫曜松与我们汇合之后,想要制止阿青带着白婧继续逃亡的行径。”
我怒道:“皇甫曜松就那么想要那个金锁吗?还有飞羽山庄也是白家的势力吗?”
卓清风看着我,像是看着不懂事的小孩:“刚才说好了是最后一个问题,我不能在这里久留。只一句,皇甫家与白家的恩怨,不若你想的那么简单,为了你娘,也为了你自己,不要参与到其中去。”
说着,他对我安慰地一笑,转身没入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