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衔带着酸酸走了一阵,站在昆吾宫前想了一会儿,便将陶陶放下来,道:“将这篮子带回给你爹娘,我便不进去了。”
陶陶不解:“你是怕爹爹和娘亲还在打架么,放心吧,虽说我娘亲生猛,但爹爹好像身体一直不好,娘亲不敢用力的。这个当口已经正午,娘亲做了甜羹,你和我一起去喝吧。”
风衔忍不住一笑,这孩子童言无忌,但是听者却不知想到哪里了。
见他只是含笑,却不吭声,陶陶可急了。好不容易见到的伙伴,可不能放任他溜走。陶陶拉着他的手来回摇晃,后来打定主意便牵着他手向昆吾宫里跑,可是他好重啊……怎么牵都牵不动,像园子里的牛一样。
风衔的手被她拉着,身子却岿然不动,他低头瞧着身前这小不点还有些执着,卯足了劲,口中还不住地对着他喃喃:“吃甜羹……甜羹可好吃了……”
“师兄。”
风衔听到熟悉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很久没有这么喜悦了。一时心神驰骋,向里望去,腿下便软得跟随陶陶的使劲迈了出去。
两两素衣站在远处,笑靥如花地看过来,先是望着他,最后低头瞧见地上的小不点,佯装皱起了眉头,道:“方才你爹爹喊你回来喝甜羹,可是没有听见么?”
陶陶低头吐吐舌头,手指头捏了捏风衔的掌心,抬头望着他,嘴边呲一条缝可怜巴巴地说:“咸咸狐狸……”似乎是在恳求他帮她求情。
风咸浅笑,只觉得这孩子三岁便这么聪明,知道迂回求情,只好向两两说:“是我拉着她玩耍,莫要怪责她。”
两两抿唇笑:“应是她拉着你玩耍,不要给她说好话,不然以后知道求情就会有用,旁人就会心软,她就越发会犯错了。”
风衔拉着她走过来,小姑娘目不转睛地仰头瞧他,待走到两两身边,忽然钻进了两两的裙子里面,两两叫她也不出来,只好无奈地抬头,对风衔说:“你说的对,我的确是不会起名,偏给她起名叫淘气……”
风衔望她,瘪瘪嘴:“这是聪明,难道要像你一样呆笨么?”
两两禁不住道:“臭狐狸……”
话音还没落,陶陶从裙底探出个脑袋,认真地说:“狐狸不臭,狐狸香香!”
风衔又笑,低头瞧她,陶陶对上他眼神,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鼓一鼓腮帮子钻回去了。
两两掸去他肩头几片落叶,说:“我做了些饭菜,你也一起来吃吧。”
风衔嫌弃地说:“你从小就只会那几道菜,我才不吃。”
两两叉腰哼一声:“你从来就嫌弃我。不吃也得去吃。”
风衔歪了歪头,略有点苦涩地说:“若以前我没有故意嫌你,让你生气,你是不是就会……”
但话还没说完,已经望见她眼里蒙上雾气,只好不再说下去。两两面上强颜欢笑地说:“他也想见你,对你做个告别。”
风衔心里一沉,嗯一声,跟随她走进去。陶陶在裙子底下浑然无觉这上头的气氛变了,还在拽着裙子玩耍。
陶陶玩了半天,听到爹爹的声音说:“看到你们两人有说有笑,倒像是回到很久以前。”
她跳了出来,望见爹爹的袍子飘飘,平静的眼神睨一眼她,露出慈爱的微笑。爹爹的笑容是很好看的,她为了他的笑可没有少撒娇。但是要和娘亲抢爹爹,实在太难了。
可是爹爹此时正端出一盘热腾腾的烧鱼!烧鱼上面的汤汁浸在鱼肉里面,一股浓郁的鲜香入鼻即醉……可是为什么吃素的爹爹要做烧鱼呢?
陶陶顺着玉宸的腿爬上去,一溜爬到他肩膀上,悄悄在他耳朵边问为啥。
玉宸一笑,说:“你风衔叔父自然是要吃的,我知他进入神界,便去钓了两条鱼来烧。”
风衔愣住,一是看到师父亲自为招待他下厨,二是听到玉宸让陶陶喊他叔父,便知道师父要将陶陶推开了。
两两也没有反驳,便知道她也是认同。眼见师父的大限将至,可两两与师父的面容上却越发和乐轻松,似乎看开了一切……
他心下一沉,两两是下定决心要随师父去吗?否则怎么面对即将来到的大限,还有师父对他做陶陶叔父的嘱托,都没有半点的犹疑情绪?
眼见两两已然坐下夹筷,他忽然握住她手腕。两两抬眼笑问他:“怎么了?”
风衔在喉咙空咽了咽,道:“菜很香……”
两两道:“观望你来了,他才会亲做一桌菜,我也不曾吃过。”她低头望了望烧鱼,夹了一块含入口中,向着玉宸语调清软地说:“好久没有吃你做的饭菜了……好怀念小时候。”
玉宸与她相视,这一眼好似平常,似乎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他将鱼肉挑刺后,送到头顶咿咿呀呀已经等不及的陶陶嘴里。
陶陶张口啊呜,正吃得高兴,眼睛一瞥对上了风衔。他正瞧着她的笑脸若有所思,皱了皱眉头。
陶陶突然脸红了,三岁多的心思里已经在想,方才是不是吃得太难看了。
她忽然间地便安静了下来,从玉宸肩头悄悄溜下,在一旁端正地做好,捧着她的小碗望着桌上的菜不说话。
两两为她夹了一碗的饭菜,她便埋头默默地吃起来,还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两两纳闷,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一夜长大么……
饭后两两带着陶陶去送碗,玉宸与风衔一道往无量池边走了走,眼观神界风景一如昨日,宁静恬淡,却总有些无尽的黯然饱含其中。
玉宸道:“两两执着,以为必须生死相陪,可我要她生。原以为有了陶陶,她便有了生的希望,可她却知道还有你能够托付……所以只有等我走后,你去告诉她,我还可以复活。只要有这个希望,她就不会跟随我离去。”
无量池底依稀看得出下界的云雾,风衔沉吟一阵,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拖延他陨殁的办法,可是还不能说出来。
两人在池边逗留一阵,一起走了回来。天色将暗,风衔打算离去,两两便说要相送,和他一起飞至云端神界天穹。
两两道:“其实我知道他与你说了什么,你不要想着阻我,我心意已决,师兄,以后替我好好地照顾陶陶。”
说罢她便驱使云团回去,徒留了风衔一个人,望着她的背影叹息一声。
下界又到岁败之时,已经是近百年来最冷之时。神界万象如新,下界万物凋零,便是到了玉宸的大限了。但其实这也不过是几天之后,按照下界的生长,陶陶已经七岁了。
她长得太快,两两瞧着她目不转睛,生怕再过几日便瞧不上了。过了一会儿,眼见入夜,陶陶抹着眼泪进来说:“娘亲,方才爹爹说去钓鱼,我本想偷偷跟去,结果路上打了个滑,抬头就找不到爹爹了。我丢了爹爹,娘亲……”
两两脑袋里忽然涌上一阵血腥,心思涌动,便知道他去了何处。她早已经将自己的血迹染在玉宸手腕的红线之上。这条红线是他舍不得解下的,两两趁此可以感应到自己的血迹在哪里。
两两将她抱在床上,掖好被脚,安慰道:“你乖乖地睡觉,等醒来时爹爹就回来了。”
陶陶还是有些担心,抓着她的手问:“爹爹不会是被鱼吃了吧?”
两两笑:“你爹爹说啊,池子里有一条最特别的能说话的鱼,他要钓来给你做伙伴。可是那条鱼很调皮,它说只有陶陶乖乖的,它才会乖乖上钩,所以你现在要不要乖乖睡觉啊?”
陶陶有点犹豫,但听说会有玩伴,还是很开心地睡着了。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听到哼哧哼哧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眼前根本就不是什么鱼嘛……竟然是一只画着难看的鼻头,身子下面还吊着一个破铃铛的布猪头!
猪头突然说话了:“小主人,女主人说以后你只要摇我的铃铛,你的狐狸叔父就会来瞧你了。但是你不要常常摇啊,猪猪也会疼的!”
陶陶今天七岁,过了这夜便成八岁,脸红这项技能越来越纯熟了,她撅撅嘴,“我才不要狐狸叔父咧。”说罢跳下床去找爹爹妈妈。
昨晚便找不到爹爹,今天连娘亲也找不到了,她摸摸脑袋,还没有发觉发生了什么,只好在菜园子里陪着菜菜们说话。
丑猪头也过来插话,但猪头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陶陶一点也不喜欢它,坐在地上,望着天越来越黑了。
可是……黑夜有点怕怕的。“爹爹,娘亲……”
陶陶躲会床上去,拿被子捂着脸,带着哭音唤:“爹爹,娘亲……”
你们不要陶陶了么……陶陶终于害怕了,看到猪头钻进她的被子来,问她:“小主人,要我摇铃铛叫你叔父来么?”
陶陶再也忍不住眼泪,哇哇地哭起来,猪头会意,便憋足了一口气,使劲地摇起自己的屁股。
正埋着头哭得热乎,嗓子都哑了,忽然间头上的被子被人解开,陶陶眼泪迷蒙地一望,一双玉涡色的袖子已然递来,将她抱起,将她的头捧在胸前,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说:“我来了。”
“叔父,我要爹爹和娘亲,我不要一个人……”
风衔揉揉她的脑袋:“我带你去见他们。”
便觉脚下惊暗换,随后身上便冷得发抖。陶陶不知身后何时多了一条风披,将她轻轻地包了起来。
见风衔站定,她才探头出来,发觉不远的山顶上,盘腿坐着一个白发之人,身侧有一人靠在他的肩头环抱着他,以宏大的气息造就一个包围的光罩。
陶陶定睛望了一会儿,忽然大哭着叫:“爹爹,娘亲!”
风从山顶呼啸,一旁枯枝很快被吹断。那枯枝掉下山崖。此时山下走来一个黑衣的仙君,很快便与风衔站定。
陶陶从风衔的怀里脱出来,想要爬上山去,却怎么都爬不上去,此时风衔对那黑衣的仙君说:“卷耳,就在此时施法吧。”
卷耳道:“既然青帝这么说,我也只好如此。”
风衔道:“我早已料到两两会以自身余力保护师父,不至于使他魂飞魄散,然而如果她力量耗尽,这护罩便无法维持了。唯有用幽冥的冰魄五浊剑,再行另一个幽冥秘术,将此处以秘法冰封身体,可以保住魂魄暂时无法破出幽冥冰层,以求将来的解救之法。”
卷耳:“将来果真能有解救之法吗?”
风衔叹一声,望着陶陶在前面挣扎爬山的身影道:“将来此子长大,我也可以卸下重担,到时我可以用我的死来破天帝血誓,那么师父的魂魄便不会消散。只是此子不长大,我便有责任活下去,是以我没有别的选择。”
卷耳道:“可帝君的孩子是个女娃,天帝现在本就疯疯癫癫,若再知风氏血脉不是男子,恐怕又要大闹,众仙恐怕也会离心。我可跟帝君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帝君须得有万全之策,否则我便不帮你这个救命的忙了。”
陶陶爬了半天,筋疲力尽也爬不上去,哭了许久,也知道没有人理她,便开始蹲着听他们两人说话。
风衔道:“我自然有办法安抚我皇兄,这你不用操心,只要将此处以秘术冰封,大庭一族的功绩,风氏永铭于心,世代报答。”
“好!”
随即五浊剑出,从千里外绵延的徒弟忽然僵持变硬,缓慢地蒙上冰霜,进而天地间大雪纷飞,转瞬将千里化为一片洁白。陶陶在山下愕然一会儿,忙跑出来望向山顶,这才发觉方才爹爹和娘亲抱着的地方变成了山顶的一片小丘。
冰封之术很快便成,只听卷耳道:“小君告辞了。”
“等等。”
陶陶忽然叫出他。风衔也愣了一愣,望见雪中的小人儿渐渐地走近,面上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冻得僵硬,却望着卷耳说:“你是好人吗?”
卷耳哈哈一笑,道:“我自然是好人,只有好人才会救人。”说罢也不再停留,远远地便飞走了。
风衔望着此处方才的一片枯景,已然变成千里冰封,蹲下身来向陶陶说:“想问为什么吗?”
陶陶道:“我方才听懂了,你说因为爹爹的魂魄要飞走了,娘亲要把爹爹的魂魄都留住,所以便抱着爹爹。可是娘亲如果没有了力气,就会死,所以你就叫这个凶凶的人,将爹爹和娘亲冻成了冰块。”
风衔见她如此聪明,也不禁惊讶,但默然良久,还是说:“那么,你恨我吗?觉得我是坏人吗?”
陶陶摇摇头:“我刚才想了一会儿,如果爹爹和娘亲死去,他们的魂魄就会飞走,我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我听娘亲说过,神仙冰冻之后,其实是元神在历经苦修,所以爹爹和娘亲其实还在一起,还能看见我,听我说话,只是不能像我一样到处走了。我以后来找他们时,就可以来和他们说话。可是你说把爹爹和娘亲封冻,是为了救他们,可我要怎么救他们呢?”
风衔低头抚了抚她的脸:“从现在起,你会有一个新的名字,新的身份。你要跟我回去,扮作一个男孩,在我皇兄的面前继承他的位置,拜他为父君,拜我为皇叔。”
陶陶说:“我为什么要叫别人父君?我只有一个爹爹。”
风衔望着这么一个瘦小的女孩,已经能够如此镇定地听他说话,便知道她的不同寻常。但他该怎么说呢,因为你是唯一继承风氏血脉和神识的人,也是天帝眼中的继承人选,所以你必须担当此责。而我会在一旁辅佐你,做你的后盾,替你理事,教你长大么?这是你爹爹和娘亲也知道的必然,所以宁愿弃你而去,共赴死地吗?
风衔深思一会儿,却听身下小小的身影说:“我知道了,下界有人把尊敬的人叫做亚父,那么父君就是尊敬的人。但是我的爹爹只有一个。只要可以救爹爹和娘亲,陶陶什么都可以做的。”
风衔惊讶地望着她,心中有些触动。
陶陶继续说:“皇叔,我是不是要叫别的名字,要同你一样姓风呢?”
风衔嗯一声,望着她。
陶陶说:“皇叔,我是不是以后都不能常来看爹爹和娘亲?”
风衔点点头:“我会替你常来探望,以保无虞。”
陶陶:“皇叔,我可不可以自己起名字?”
风衔咧了咧嘴角:“你想叫什么?”
陶陶说:“我要叫‘辞’,和爹爹娘亲说告别,将来我救回爹爹娘亲,我就叫回玉陶。”
风衔将她拥在怀里,轻轻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