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锋。”
“啪”的一声,薄瓷的面具从枯廋如柴的手上滑落而下,在覆满尘埃的青石路上碎成一片片脆弱的白色。
那人却是并未转过身来,只是微微侧了侧头,露出斗篷之下一张明明喜庆地咧着嘴,却是在花朵看来满带寞落的猫耳面具,然后,他便转身往前走去,不再作半分停留。
“青锋……”
花朵就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的背影,似着了魔一般地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那人不缓不急地往前走着,她亦步亦趋地跟着,谁也未曾再多说一句,就似只是前路方向相同的陌生人。
她看他慢悠悠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的狭小街巷,往着西市——这京城之中贫民聚居地走去,然后,在一处拐角的地方消失了踪影。
明明只是五步的距离,却是仅仅以拐弯的时间,那人就彻底消失了踪影。
“人呢?”
脑子有一瞬的空白,花朵就愣愣地看着眼前人烟寥寥的街道,不出十数的人中,她怎么也寻不出刚才那人的身影,就似凭空蒸发了一般,那人就消失在了她的眼前,她怎样也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怎么不见了?
她无措地睁大着眼睛在前后左右寻觅,却是再也见不着丝毫似那人背影的存在,没有,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待她反应过来她是跟丢了人,心里就只剩下慌乱和不安。
不只是跟丢了,连原本留下的那微弱的契约力量她都感受不到了……
“青锋。”
看着眼前在两侧破败的楼宇倾轧之下显得更是狭小的街市,花朵突然觉得胸口闷得慌,有些喘不过气来。
满心只剩焦灼、恐惧、慌乱和不安,耳内亦轰鸣一片,眼前的世界跟着旋转、模糊。
压抑又痛楚的呜咽在寂静的街道响起,惹得路人纷纷投来不解又同情的视线,却是没人敢上前关心一句,就怕在这妖魔横行的乱世,他等凡人多一事误了区区性命。
黄昏垂暮,天上几颗星子依稀闪烁,昏暗的街道两旁的商铺全部打烊关门,满街的居民也纷纷关门闭户,早早熄了灯火,除了一直站在那里未曾离去的女子,街上连鬼影都不曾多一个。
“妹子,我说你还是早些回去吧,现下这世道不太平,妖魔鬼怪横行,就是咱们这皇城都不安全,尤其一到晚上,什么东西都跑出来了,你一个凡人家家的,可别被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要了性命去。”
终于还是有好心的人在关门之前好心地提醒了她一句。
“我等人。”
“哎,等什么人啊,这世道,人命比纸薄,更比那草贱,说没就没了,你还是顾着自己吧。”
见着花朵一副不听劝的模样,隔着门缝的人终是叹了一口,摇摇头,转身回屋去了。
夜风穿巷而过,呼啸似隐隐的厉鬼嚎哭,街上杂物被风吹得满地乱滚,废旧的牌匾哐啷啷乱作响,未关好的屋门发出的“吱呀”之声更是将空荡荡的街道衬托得有些鬼魅森森,白日里的人气,此时一点不剩。
待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似一尊雕塑一般不知站了多久的人突然动了动,转身蹙眉看着身后那一抹由远而近飘摇闪烁的烛火,刺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姑娘,买几块桂花糕吧?”
提着白纸糊成的灯笼,身着素衣的人走近花朵,将手里装满桂花糕的篮子递到花朵面前。
看着那满是蛆虫爬行,又长满了霉物的一块块腐烂糕点,花朵摇了摇头。
“姑娘,要不你先尝一块吧,我夫郎做的桂花糕真的很好吃。”
花朵还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见她根本就无兴趣,那“人”有些失望地将篮子收回,转身慢慢离去。
“卖桂花糕了,卖桂花糕了,好吃的桂花糕……”
鬼魅的声音,在这空旷死寂的街道响起。
一只手轻轻覆上花朵的眉眼,冰凉得让她身子都跟着发颤,却是一声熟悉又陌生的话语,让她瞬时平静了下来,“丫头,怕的话就把眼睛闭上,我带你离开这里”。
花朵只觉耳边风声吹过,待身后的人将手移开时,眼前再不是刚才的破败黑暗,而是一片属于凡间该有的热闹夜市。
“别走。”
在那人离开之前,她及时抓住了他的衣角。
顺着那冰蚕丝织成的花纹繁复的衣角向上,她慢慢抓住那只藏在衣袖里枯廋如柴的手。
有好长的时间,背对的两人就静静地站在繁华的街道中央,十指紧扣。
终于,那人的手指动了动,她却是心头一紧,死死得抓得更紧,“我说了,不许走”。
一直以背相对的人终于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咧着嘴似在嘲笑这个世间的猫耳面具,“我只是有些饿了,想去吃一碗鲜虾云吞”。
“哦,我好像也有些饿了。”
见着她无丝毫要松手的样子,面具下的人微微勾了唇角,转身拉着她往着不远处的街角走去,“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做的很是不错”。
卖云吞的小摊很是简陋,只是随意在街角搭起了一个小棚,四处都漏风,却是这大晚上还有不少的食客光顾,可见白日里生意是多么火热。
两人分别点了二两云吞之后,便是寻了一角落相对而坐。
片刻的沉默之后,花朵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是在话语说出口前被对面的人打断,“嘘,丫头今晚什么都不要问好吗,就让我们似凡人相处可好?”
千千万万的问题再次被吞进肚里,花朵有些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热腾腾的云吞很快就送了过来。
“丫头,你确定一直要这样抓着吗?”对面的人抬了抬隔着桌子被她抓着不放的手,话语里有些无可奈何。
“我不放。”
那人便也不再多说,由着她抓着自己的右手,递了一双筷子给她后,又用左手将脸上的面具推上去了一些,才笨拙地却又不失优雅地吃了起来。
看着对面人露出的弧度完美却明显皮肤有些松弛的下颌,花朵黯然了心神,“为什么要带着面具?”
不管怎么变了一副模样,于她来说,他始终也只是那一人。
正是往着嘴边递着云吞的人停了动作,隔着一枚面具,狭长的凤眸定定地看着花朵,道:“我怕我取了面具,丫头就再也记不住我原来的模样了。”
有时候,美,可以让人过目即忘,丑,却是可能让人刻骨铭心。
花朵并未就这个话题与他争论什么,只是直接拿起了手里的筷子,隔着桌子将他筷子上的云吞夺下,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老爷爷还是认真吃饭为好,小心手抖夹不住东西”。
她的这突然而来的举动却是让对面的人愣了许久,待反应过来,嘴里才试探性地动了动,慢慢地、小心地、一下一下的将食物嚼细,然后一点一点吞下去。
花朵夹着云吞第二次要喂过去时,对面的人却是没有张嘴,只是直直地看着她。
“不吃?”不知她自己吃……却是在筷子收回之前,那人一口便是将上面的云吞抢了过去。
“丫头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了?是不是爱上我……”
剩下的话很快被花朵又一筷子给塞了回去。
“我只是想回忆起来过往的一些事情而已。”花朵面色有些沮丧,现在这场面她虽然觉得熟悉,却是根本什么都记不起来。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平她蹙起的眉头,“丫头不需这般,记不起来便忘了就好,只要有人记得就好”。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直到好心的摊主额外送上了两小碗云吞与他们,和蔼地看着两人道:“我这摊子快打烊了,这还剩下些云吞就送给两位吧。”
说着,摊主还满是笑意地对着青锋竖起了大拇指,看了一眼旁边的花朵赞道:“老爷子有福气,你这孙女可孝顺你咧,这二年专门带爷爷出来吃云吞的孙女可没几个呢。”
在两人怪异的视线中,摊主毫无所觉地笑呵呵地离开了。
“爷爷,张嘴。”
对面的人听话地张嘴,将花朵递过去的云吞吃下去,一喂一吃的模式再次开启。
待酒足饭饱,两人才起身慢悠悠地往着城里的花街走去。
“爷爷,你身上钱够不够,我想逛花楼。”花朵指着面前装饰豪华的花楼道。
“乖孙女,爷爷我钱是有,但是绝对不会与你逛花楼的。”面前的人毫不犹疑地拒绝道。
“我只是想喝花酒,不泡男人”,说着,花朵指了指周围早已关门的店铺道,“现在酒楼早就打烊了”。
“只喝花酒?”
“不泡男人。”
两人达成一致协议后,便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在一众嫖客、酒客怪异的视线中,花朵痞气十足地瞪回去,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爷爷带孙女过来喝花酒的吗?”
是没见着,今儿还是第一次……
好在这“爷爷”是真的有钱,一出手就是大把的银票,简直快闪瞎了下楼来接客的老鸨狗眼,乐得脸上厚厚的粉都哗啦啊掉了一地,只要有钱,莫说这“爷爷”是带孙女来喝花酒,就是带他重孙女,重重孙女来都没问题。他这扔的一把银票子,连包下整个花楼都绰绰有余,其他的小问题,就真真不是问题了。
于是老鸨殷勤地将两人引到了花楼最是豪华的天字号包房,叫来了楼里最是美丽的男儿出来陪酒,当然,被某人的“爷爷”毫不犹豫地拒绝掉了……众人这才知道,这挥金如土的“爷爷”,真的就只是来陪孙女喝酒的。
两人足足点了十坛子的烧刀子,将房门一关,便是各自抱起酒坛子对起酒来。
“来,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好。”倚在软榻上笑眯眯地看着花朵仰头就灌的人立马也抱起手里的坛子,潇洒地大口喝了起来。
烈酒入喉,带来火辣辣的刺激,不到片刻的功夫,两大坛子的酒水就被两人解决了,花朵再是活了几千年几百年,这酒量也是到了极限,酒气上冲,很快面上便绯红一片,身子也开始软软地失了力气,她趔趄着步子走到屋子里唯一的软榻旁,毫不犹豫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软榻醉醺醺道:“你继续,我先歇一会儿。”
“好。”
那人便是听话地,一坛子一坛子地喝了下去,直到醉得再无力气,他才消停下来。
听着酒坛子“骨碌碌”地从青锋手里落下的声音,本是醉醺醺地靠着软榻的人蓦然睁开眼睛,露出一双清明得无丝毫醉意的眼眸。
“睡着了吗?”
身旁的人没有回答她,只是撑头斜躺在软榻上,似在闭目小憩。
轻微的衣物摩挲之声在这安静的室内响起,花朵从地上站了起身来,小心地弯腰,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告诉我,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谁伤了你,嗯?”
接着满室明亮的灯光,她清清楚楚地看得到他撑在脸侧只剩一张皮覆上面的指骨,向下看去,原本剪裁合体的衣衫如今却是空荡荡地挂在他的身上,一看便知他如今不过是人间八十岁老人的光景。
花朵的手不由自主地往着面前人的面具伸去,却是在半路,被一只枯瘦如柴的修长大手握住,原本闭目小憩的人此时眼里全是清明,“丫头就这么想看我现在的模样?”
“你曾经的模样我不会忘,现在的样子,也想记住。”
软榻上的人叹了一口气,“也罢,好在我早有准备”。
说着,他便从袖里取出了一枚黑色丹药,在花朵来不及看清是什么的时候就一口吞了下去,不过片刻的功夫,她便看到握着她手臂的手指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回血肉饱满的莹润模样。
“啪嗒”一声,男人脸上的面具应声落地,露出一张如花朵记忆里邪魅俊逸的脸。
“你……”
“就只是普通的回春丸罢了,几个时辰后,我就会变回原样。”不过,几个时辰对他来说,也够了。
花朵就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良久,才转过身去,默默地又取了两坛子酒过来。
“我们做个交易好了,看谁先喝醉,先喝醉的人必须回答清醒的人提出的任何问题。”
“好啊。”
就这般喝着喝着,直到夜深人静,早已喝得不知身处何地的两人才彻底消停下去。
“丫头,醉了没有?”
“没呢,喝,继续喝……”倒在地上醉得一塌糊涂的人摆了摆手,便是迷迷糊糊地抱着酒坛子往一边滚去了,却是在滚离软榻的时候被一只手捞了回去。
沉水香安静燃烧的室内传来男子低沉邪魅的浅笑,“丫头,你输了呢”。
看着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怀里的人,黑得幽深的凤眸里是一闪而过的黯然神伤,手不由自主地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我的丫头,请以后在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幸福地活下去,不要再似以前那般任性了,可好?”
他其实是有很多话想问一问她的,却是此时此刻,觉得什么都不需要了,有些答案,不知道也罢,只要他自己心里觉得值得满足就好。
他其实不想离开,就怕他家的丫头再似千年前那般任性,以着那样极端的方式要去毁灭自己,那时候,谁能再去代他好好照顾她?
“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我从来没想到会苦了我家丫头。”是他执念太深,被前事绊住了心魂,太急于要得到那三界最是至尊的位置,所以苦心设计了那一局将墨离困在天剑门,却不想之后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料,更没想到,他要找的人就近在咫尺,伸手可及。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真正去伤害墨离的,他答应过她的……
“我家的丫头,我活了这么多年心里唯一的支撑,为什么我才是伤你成如今这般的罪人?你不要原谅我,恨我一辈子可好?”别忘了我,因为即使这般,我也想好好活在你的心里……我真得,真得很想陪着我家丫头,不管你喜欢谁,爱着人,我都想活在这世上,好好地看着你……可是,为什么是我,偏偏将你害成这般样子?我的丫头要是没了,谁又能再给我一个一模一样的丫头?
“青锋!”
当花朵再次醒来时,早已是人去楼空,任她疯一般地满世界寻找那人,都再未曾寻到半个身影,那一次,就成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世上,有时候别离来得太突然,常常让人措手不及。
当她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时,是人间修界之人传来的捷报,说是由仙帝亲自出马,一举斩杀了魔尊,消息一出,震惊三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