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玉燕惊学戏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轻松倒不是因为戏的难度,而是因为玉燕惊这个人。他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什么时候教什么时候不教都要按他的兴致来。因为他的身体也时好时坏的缘故,所以没有准确教戏时间,有时傍晚有时深宵半夜,情绪好兴致高抽足了大烟,才开始教;若兴致不好了,便立刻不教;这都得按照他来。
小彤对这些是没有任何怨言的,每天她都早早的来到玉府上,如果玉燕惊起床了兴致好她便跟着他学一会;如果玉燕惊才刚刚睡下,她就先跟着其他的人吊嗓练唱,一直等到师父有兴致再学;碰到师父和客人聊天的时候,她就等着客散了;所以有时等到午夜有时等到第二天天亮。对玉老她也是极其尊敬的,师父说话时,她一定是站着的;师父如果没有坐她是一定不会坐的。她完全没有架势,把自己当成刚学戏的小孩子来对待。
所以两年多的时间里,小彤每天或早或晚都会坐着自家的三轮车到玉府学戏,风雨无阻每日如此。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战争结束的时候她才停止学戏了。这两年多的时间了,她只一心一意的学戏,别的事情一概不管了。这期间她也没有登台去唱,一是师父没有同意她不会去唱,二是她自己根本都不想唱,所以尽管无数的人请她去唱她都予以谢绝了,她彻底的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了。
经过拜师学艺的后的第一次唱还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那天。那天她正在玉府跟着玉燕惊学戏,突然得知日本要投降了。玉老一时太激动太高兴,便暂停授艺去烟榻上抽足大烟庆祝战争胜利了。小彤不敢说什么只得跟着琴师自个练唱了。这时候玉府上的一些客人便朝她走过来了,让她这时候无论如何都要唱几出庆祝庆祝的。
她一向是不和这些人来往的,但她知道这次便不好拒绝了,而且学了这么长时间她也想唱一次让大家看看。她自己是不能做主的,这时玉燕惊便出来说着准许她唱,最后她便答应唱了。可唱是不登台唱是通过广播电台唱了两出。这是她通过玉燕惊调教后第一次公开唱,得到大家的一致赞美,可她现在没了以前的那种欲望,都只是平淡的对待着一切赞美,只更加安心的学戏。
这期间她除了安心学戏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开始远处思念的人写信了,自然只给落梅写信。开始写信的原因也是因为云卿来北平找过她这件事,她始终觉得自己离开上海去香港做的实在太过分了,为了弥补才开始写信的。其实她也没有觉得自己做的多过分,也是因为一切都看开的缘故她才鼓起勇气写信的。
她愿意写信了,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只是想告诉她日夜思念的人她过的很好。她把这些年经历的事情都写在信中告诉落梅,顺便问着两位师哥的好,也责备自己实在不该一走这么多年杳无音讯的。也是因为真正的思念才开始写信的,可这思念的确很强烈,可除了强烈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别的东西都带不来了。
刚开始小彤以为落梅不知道她去了香港这件事,所以她主动写信坦白,谁知落梅早都知道她去了香港的事情,她这才真正感到羞愧。而且还告诉她云卿曾来过北平找她的事情,和她与白如山在一起的一些传闻。小彤都予以回答,也把她和白如山之间的事情都告诉了落梅。她对她说的事情,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又想得到什么,她心里很清楚。不只是对落梅随便叙述一番而已,可也没有炫耀自己生活的意思,更多的是想表达:落梅,云哥,我过的很好。
落梅收到小彤第一封信的时候,还没打开信眼泪就已经把信给浸湿了,可她哭也其实没有那么的伤心,只是哀悼故人的一种方式罢了。她也写信告诉小彤她们这些年的情况,本来她是要狠狠骂着她的,可始终都没有一句责备她的话。落梅心里也是很清楚的,以前和小彤固然是要好的很,可这么些年不见了,感情总归是要淡的,她对她已经没有办法什么话都肆无忌惮的说出来了。其实淡的不是两人之间的感情,淡的是那种朝夕相处的默契,无话不说的亲密,不可言喻的微妙感觉。
可感情是真的还有的,她写第一封信的时候,妙卿刚刚从日本司令部出来。落梅也不再金桥戏院唱了,她和云卿也大概几十天不见了,她想告诉云卿却一直没有去。告诉他也实在没那个必要,小彤想不想要她告诉云卿她的近况,她猜着小彤是想的。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她没有必要这么做,而且她本就希望小彤和白如山在一起。所以她只拿着信一次一次去妙卿家里,妙卿整日的躺在烟榻上,她在不在对他都是一样的,反正他都当她没存在。
落梅不让云卿看信,却也告诉她云卿的情况,她知道她非常想知道的云卿的。就是在这些信件中小彤大概知道了云卿现在的生活情形,每次看信时她的确刻意的去找关于云卿的话,很急切的去看,看的时候心底也是快速的跳着,看完了以后便又没事了一样。她是清楚自己的感觉,她允许自己这样做,因为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两人一直靠信件来往,在信中落梅没有说让小彤赶紧回上海之类的话;小彤也没有让落梅到过来北平之类的话。信从未断过,两人对彼此的思念还在,可有些事情是永远没办法在提了。落梅和苏正清结婚的时候,她都没有回上海去。落梅在信上面淡淡的写着她和苏正清结婚了,写的时候眼泪却止不住的流,眼泪滴在上面怕她猜疑,就又换了一张重写,不知重写了多少张纸才把心给寄出去。
小彤这边看信的时候也是眼泪流个不止,她真的想即刻就回上海去,好好的给落梅陪个不是。想象着两人从小到大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哭的更加的厉害。在回信的时候,给落梅寄回了昂贵了首饰礼物,却还是未说一句要回去的话。她是真的想回去了,可回去也要和白如山一起回去,她自己是不行的。
也是在和落梅来往的信件中小彤得知了妙卿被日本人带走的这件事。妙卿当时在日本司令部关了两个多月便被放出去了,放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没个人样子了,嗓子是彻底的坏了,就是想唱也唱不了戏了,况且他自己也不愿在唱了。每日打着吗啡抵抗鸦片烟瘾,鸦片烟瘾没有了可是快要对吗啡上瘾了。
她算着时间正好是自己离开香港来北平的时候,她看到信的时候真的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回上海,说不定当时可以把师哥早些救出来。可她也知道就算当时回上海也没有用,她能找谁把妙卿放出来,自然只有白如山了。可当时连他在上海都已经失势了,那些日本人巴不得他自投罗网,他哪里还有能力再去救人。
她又庆幸自己没回去,否则就将白如山推入火海了。可这事情实在不能庆幸的,对于妙卿她只能心存遗憾,这个时候了,只要人还好好活着还在奢求什么呢?可这位师哥不能唱戏了,这活着真的不如死了好!她实在不敢想象妙卿现在的情形。
她知道了妙卿不能唱了;落梅也不唱了;云卿的都有两个孩子了;苏正清和落梅结婚了,还办了杂志社了……她真的恍恍惚惚好久。可也没什么好恍惚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是会改变的。
在这几年的时间里,白如山一直在重庆忙着为抗战,上海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她这里他也只是半年来一次,来时也不过小住几天就匆匆离开了。她知道他对这些自然事毫无怨言,而且日子长久下来对他更加是一心一意了,时间的沉淀使她把一切看得更淡更开了。该珍惜谁还剩下谁自己还有谁,她不在纠结这些了,都明明白白的摆着呢。平静的对待着好好的经营着自己拥有的一切,这才是正确的。
白如山对她的感情一如既往,因为和日本打仗发展到全世界大战,中国这边渐渐的占了上风了,他知道战争胜利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他一边在重庆忙着抗战,一边准备好自己东山再起。对小彤那边放下了一些,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欣赏的就是小彤理解他这一点,而且对他所做的一切好的坏的她都不会去过问。她只在乎他这个人,在乎他对自己一心一意无微不至的关爱。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重要?显然是没有了!
所以他得知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时候,没两天他知道上海已经安全了,他便立刻从重庆回到上海去了,连小彤这里都没有先来一趟,只给她拍了封电报过来。他回上海的那天,自然是有盛大的欢迎仪式,虽没有以往的那样的大气派,但也不会使他掉身份的。他回来以后便立刻收割旧部,极力恢复自己以前的势力,并且瞄准了一个职位,准备重掌上海滩的大权。
也是为了恢复自己在上海的声望,也是为了庆祝战争胜利,回到上海没几天他就准备举行胜利义演,再次把四面八方的角都请到上海来,所以他回到了北平请着小彤也回上海来。小彤知道要回上海的时候,她却感到害怕了,她怕回到那个地方了;却又是实在想回到那个地方,毕竟那里对她来说是最想念和最该去的地方。最后,她自然答应了白如山和他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