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后,剑少睡得两腿发麻,他小心翼翼的坐直了身体,以最小的幅度伸了个懒腰,披在他背上的大祭司袍簌簌滑落。剑少拿起袍子看了下,这是水主的袍子,袖口上刺绘着水波一样的纹绣,整件衣服上都带着一股淡淡的女人香。
室内除了他和珍瑟之外,再无别人。剑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了房间角落处一个屏风前,把水主的袍子抖了抖然后挂在了上面。两只脚像踩到了高压线一样麻疼,为了缓解麻木感,他不得不在房间里转起了圈儿。
当剑少卷起了窗边丝帘的时候,外面的夜色渐浓,他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连忙打开自己衣服上的前襟,在胸前查找。胸口处有一种滑得腻手的感觉,摸上去丝丝凉凉,但身体却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哪个变态趁我睡着了摸我?”剑少嚷了一句,用两只手在胸前的皮肤上猛搓起来,一想到好像真有那种可能,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顺带着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所有家当。
可能是被剑少刚刚那一声叫嚷所惊扰,也可能是当真睡到了时候,鹅绒床上的珍瑟嘤咛一声,她的头轻轻的动了一下。剑少马上冲过去,从被窝里扯出珍瑟的一只手来握在自己的手中。
珍瑟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就找到了身边的剑少。剑少本想说一句,“懒虫,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贪睡!”,把当初珍瑟对他说的话如数奉还,但他马上想起了自己对水主的承诺,于是伸过手来用力的又把珍瑟的眼睛给合上了。
珍瑟笑着一扭头,躲开了剑少的手,虚弱的说:“你干嘛呀白痴!”
剑少也不理她,跑到窗边推开窗子,用一个少女被五十多个流氓当街调戏般的嗓门大声朝外面喊:“快来人那!老白醒啦!”
外面的所有人,马上就像逮流氓一样的聚集了过来。水主、青龙和蜜儿先后赶到,对珍瑟一阵的嘘寒问暖。管家赶来的有些晚,被人丛隔绝在了外面,此刻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双眼放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抡着一对干巴巴的老拳头冲了进去。
管家刚想上前双眼含泪的好好看看珍瑟,却突然发现,站在蜜儿和青龙身后的剑少,正在一边心满意足的笑着,一边系着腰带和衣服上的扣子。管家气得七窍生烟,他认准了剑少一定是趁刚刚的机会占了珍瑟的便宜。
“我和你拼了!”管家连哭带喊的朝剑少扑了过来,但在中途时,他被青龙一把揽到了床前,青龙搂着管家对珍瑟说:“管家在这儿呢!管家在这儿呢!”
被人簇拥在床上的珍瑟,无力的眨了眨眼睛,她朝着管家撒娇一般的说:“管家,我好饿!”
管家抹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打起精神说:“能不饿吗,大小姐您整整睡了三天了!”然后他赶忙伸手向窗外招呼着,“快去拿莲羹,拿参汤来,有多少拿多少!”
两个侍女像小鹿一样跑了出去,不多时便捧回了一晚热腾腾的羹汤。水主拿过来细心的吹凉,一口口的喂近珍瑟的嘴里。
珍瑟被扶起身来靠在了床头,她不错眼的看着剑少,似乎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因为在场的人太多,她便没有再度开口。而剑少看着她,始终是没心没肺的傻笑。
两天之后,珍瑟恢复如常,剑少很有觉悟的为她削了两天的水果皮。当剑少对她说,自己稀里糊涂的成了炙凫老头的徒弟时,珍瑟险些气出了脑淤血,她把那个坑人的老头骂了半天。剑少还以为珍瑟生气的是,自己先成了别人的学徒,让她成了二手导师,成了二道贩子,但当剑少得知,珍瑟所在意的事情是那个长思时,剑少就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由于川胁曾经的嘱咐,剑少没把长思救过自己的事说给珍瑟听,可即便如此,他也觉得珍瑟不该是那种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的人才对,难道她当真相信关于长思的种种传言吗?给人带来灾难的恶灵怪胎,似乎长着脑子的人都不该相信这种荒唐到没边儿的说法才对。
“老家伙把你的名声彻底给毁了!”珍瑟把剑少的脸揪得老高,“你怎么能答应了呢?”
剑少把削了一半的果子和银质水果刀放进床上的盘子里,“我有什么办法!他连我的手印都弄到了,就是告上法庭我也告不赢啊!”他推开珍瑟的手,揉着脸说,“为什么说我的名声毁了呢?”
“做他的徒弟就得娶那个怪胎,有个怪胎做妻子,你也就成了传递不幸和灾难的人。你见过别人见到她时那种憎恶的眼神吗?别人以后也会那样憎恶你的!”珍瑟说完,拿出一张空符衔在口中,十指灵活的相互叩动起来。
一团光气氤氲开来,那张符纹在珍瑟面前凌空悬浮,随着珍瑟叩指频率和次序的变换,符纹上符箓的纹理变化万千,时而刚猛硬挺,时而旖旎娟秀,符纹上细小的电水火土风交替出现,质地从金铁石灰到竹木丝帛一一转换,隐约间还能有飘忽悠远的龙吟虎啸声传来。
这是珍瑟在测试自己的能力是否恢复。
珍瑟一边为符纹加持着术力,一边看着剑少说:“那个怪胎的确长得很秀气,而且脾气也不坏,但你真的娶了她,要我怎么办?”
说到这里,符纹上的焰火不安的晃动了一下,珍瑟马上改口说:“我是说,我将来的学徒居然娶了个怪胎,我肯定会被别人奚落的,你要我怎么办?”
“老头说了,谁想学成他的所有本事,才必须娶那个假小子,他不把本事全部教给我,我就不用结婚的!”剑少看着符纹说。现在他才觉得,珍瑟不是一点本事也没有的人,要是把她这一手学会了,以后得省多少盒火柴啊。
“你懂什么呀!只要你公开承认自己是那个老头的门徒,便是掉进了染缸里,他的誓言天下皆知,不管你如何的辩白,你都和那个怪胎扯不清关系了。人们都会想,誓言都能变通的话,两个人的关系当然也能变通的了!真理之所以是真理,就是因为它被所有人都约定俗成的认可了。事实永远不可能原封不动的广为人知,在绝大部分人心中默认的传言,才有可能成为历史!纵使会有被颠覆的一天,那种旧的流传也不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根除。”珍瑟不无痛心的说。
“没怎么听明白!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都得活在别人的舌头底下?那还活什么劲啊,直接找根麻绳上吊不是更好!”剑少气愤莫名。
“同样是两个救人于水火的英雄,你觉得是一出现就会得到喝彩和鲜花的比较好,还是一出现就会被别人追着骂的比较好?那个怪胎你绝对招惹不得,听话!这事情全部交给我来处理,你只要别在任何情况下承认是老头的徒弟就好!”珍瑟说,符纹上泛起了小小的风卷。
“别总一口一个怪胎怪胎的,如果你有她那种名声,也不见得活得比她好多少!”剑少揉着鼻子说,顺手拿起了没有削完的果子。
珍瑟的符纹“呼”的一下化作了一团火焰,火焰熄灭之后,连一点灰烬也没有。“你真的看上她了?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看上她了?”珍瑟扯住了剑少的袖子。
“看上个大头鬼呀!只是觉得她比较可怜,你知道她有多大力气吗?你知道她有多厉害的宝贝吗?我要是像她那样整天被人骂成怪胎,绝对会见一个打一个,再不然就聚集一帮不在乎自己身份的人去占山为王,永远不和你们这些人接触!”剑少说。
珍瑟一时间有些错愕,刚刚她还计上心头,准备让老头了解到剑少不是什么好人,学成机关术之后一定会去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但听了剑少的这一番话才让她有些醒悟,一种古怪而微妙的关系,已经在剑少和长思间形成了。珍瑟下定决心,不能让这种关系继续发展。
于是两个人不再继续纠缠于这个话题,谈起了其他的事。剑少问听母是个什么样的人时,珍瑟说那是个德高望重老者,虽然看起来比较年轻,但年纪已经在八十岁以上了,所以珍瑟提醒剑少,千万不要在听母面前没有分寸。剑少又问,是不是比普通人多一个指头的符术师会更厉害,珍瑟告诉他,手指畸形的人属于先天不足,根本无法成为符术师,即使斩断了多生出来的指头,也无法掌握符术。
说着说着,珍瑟突然把自己白嫩的小脚伸到剑少面前,还煞有介事的自我证明说,自己虽然不穿鞋子,但是两只脚是很干净的,绝对每天都会清洗,而且也没有患过脚气之类的足疾,搞得剑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
“你有病啊!你是想让我给你做足底保健吗?拿钱来,一只脚五金,两只的话给你打八折,九金半!全身推拿的话是二十金,如果想要特殊服务,我马上帮你找人!这一整套的茶水另算,如果下次还需要的话,可以办会员卡!”剑少盯着她说。
珍瑟一脚踹在他身上,“马上就要做我学徒的人了,说话客气点!”然后她翘起脚尖,用非常低的声音说,“白痴,你会不会……,算了!”
“对了,老白!”剑少被这一脚踹得有些郁闷,哪有老师闲着没事让自己学生看脚的呢,又不是跟她学足疗,不过看在她大伤初愈的份儿上也就忍了。“我要是做了你学徒之后,是不是也得和你一样,光着脚满大街乱转啊?”
“理论上说,大祭司的学徒都必须在宗室内部甄选,如果是教外的人,将来也必须加入到宗室之中。但你们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这些守护祭司,名誉上是导师,说穿了只是你们的符道顾问。星将,是个超脱于政治与宗教的存在,所以你们不必遵循古制恪守戒律。”
“那你答应给我的新兵器呢?就是你说的比刃之花和符阵枪还要厉害的新兵器!”剑少问。
“你还记着那!快了,川胁大人不是说,九件神器都凑齐了吗?那里面就有你的新兵器了!”珍瑟笑着说。
“闹了半天不是你们家的呀!你一直在拿公家的东西涮我吗?”剑少放下果子,扳着指头算了一遍,九大星将一共十个人,分九件兵器,不抢得打起来才怪呢!要是按照年龄大小为顺序派分的话,刚好轮不到自己。
“没办法呀!”珍瑟很为师不尊的吐了吐舌头,“我当时要是不那么说,你能一直屁颠屁颠的跟着我吗!”
“女人,没有一个不是骗子!”剑少以饱经风霜,看透世态炎凉般的语气说。
珍瑟身体完全恢复的当天,青龙离开了宅子。下午的时候,水主也离开了,她与能和撷电见面的机会失之交臂。在水主走后没多久,随军南下剿灭妖寇的撷电?伊双便登门前来了。
一袭袖口刺绘着闪电状纹样的酱紫色大祭司袍下,是一身精致华美的战甲,脚下一双锃亮的合铁马靴光鲜夺目,这一身戎装让撷电显得英气逼人,在他进门后,引得几个侍女欢喜不已,躲在暗处好一阵流涎欣赏。
随行的两个兵丁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跟在撷电身后。
“有劳二位帮我将东西放进中厅!”撷电笑着对两个兵丁点了下头。他刚想转头喊一句,“白虎大祭司在家吗?”,蜜儿却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回来了!为你带了好多特产。”撷电微笑着平静的说。
蜜儿回头瞥了一眼朝这边指指点点的侍女,再转回头来,脸上就充满了怒意,开始慢慢的活动脚踝。
撷电忙对她摇了摇手说:“别踢别踢!靴子很硬的,当心伤到你的脚!”
管家像逮住了耗子一般喜悦的向内堂中喊:“大小姐!剑少爷!撷电大人回来了。”管家是真正打心里的开心,这些个瘟神,送走一个算一个,虽然蜜儿没有剑少能折腾,但珍瑟好像总也找不到适合的方法去面对她。
当剑少像搀着老佛爷一样扶着珍瑟出来时,正看到蜜儿坐在石阶上,而撷电捧着她的一只脚,疼惜的为她揉按着。蜜儿还是踢了撷电,而且正踢在靴子的铁质骨梁上。
“同样都是导师与学徒,待遇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剑少歪着嘴嘟囔了一句。
“小范子!”珍瑟对剑少说。
“在!”剑少说。
“给哀家去要点儿南方特产回来,不给就抢!”
“你别得寸进尺,我打得过他们吗?”
珍瑟不满的看着剑少说:“你这算什么‘皇家服务’啊!算了算了,别指望我给钱了!”
“您别急!我去试试!”剑少瞪着珍瑟说,“这俩钱儿挣的容易吗!”
剑少走近撷电那里,与蜜儿对视了一眼,看得出来,蜜儿在极力克制着那种小幸福的姿态,那种自欺欺人,连短暂的麻痹自己都不够用的小幸福。
“我说,你们家一只眼在这儿人吃马嚼连穿带住好长时间了,要你点儿东西不过分吧!”剑少对撷电说。
撷电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明白了剑少像要点自己带回来的南方特产。“屋子里的那些东西,全部都是给你们的带回来的!因为路程遥远,我没带太多吃的回来,当地的手工艺品比较出名,所以我买了不少。还有云苏锦缎之类的布匹也极富盛名,你和白虎大祭司可以拿去做几套私服。”
剑少一听这话,便跑回珍瑟身边报信儿去了,其实也用不着他来通气,几个人相隔也没多远。
蜜儿极不高兴的晃了一下脚,“那你答应给我的呢?”
撷电凑过头来压低声音说:“这帮人太狠了,我怕你抢不过他们,所以来这里之前,我把比较好的都挑出来,托人送回家了!”
蜜儿“噗嗤”一笑,缩回脚来穿好鞋子,看剑少跑进中厅去拆那些个包裹时,她也赶过去凑热闹。
撷电和大家讲了一些南方的见闻与风土人情,言语间说不尽的轻松与留恋。
“你们先等等,容我去把战甲脱下来!”撷电敲了敲身上铮铮作响的甲胄,“白虎大祭司来帮帮忙!我用符术将战甲契合在一起。”
说完,他便向外走去。珍瑟嘱咐剑少别把东西弄得哪里都是,然后也跟着出了厅门。
穿过回廊,两个人走进了偏厅中一个房间,珍瑟向外看了一下,然后将房门关紧。
用符术将战甲契合在一起,虽然不是做不到,但这么做却没有任何必要。撷电这么说,只是想在不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况下把珍瑟叫出来。
“这次南下不顺利吗?”珍瑟帮着撷电将祭司袍脱了下去。
“九死一生!”撷电缓缓的坐在了一张长椅上,慢慢的去解甲胄。
珍瑟帮他打开胸甲后,露出了他前胸衣衫上殷红的一片,珍瑟撕开衣衫,四个鹰爪般的血洞赫然在目。
“瑙江一带的那股流寇中,有五个芽兽的半身,所幸他们不是一拥而上,才得以被我逐个击破。但最后一个太聪明了,他吸纳了其他半身的残余力量,将我重创,这便是他的最后一击。”撷电指了指胸口,“爪尖已经断在了我身体里,我只拔出了一个,其余的正在向心脏靠近。我用封印符封住了这些断爪和自己,才得以有命回来。你现在帮我撤去封印,集你我之力,应该能全部拔得出来!”
珍瑟看到了血,就开始手脚发软,“难怪你杳无音信,原来是封住了自身术力,只有你我二人有些冒险,我这就叫其他大祭司过来帮忙!”
“不不!我受伤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撷电吐息粗重的说。这一路上装作轻松,已经装得够累了。
珍瑟一脸的苦大仇深,好像在说,那你干嘛还偏偏让我知道。
“那些半身对咱们的了解太细致了,细致到让我毛骨悚然的地步,他们甚至连我都不确切的资料也掌握了。”撷电捂着胸口说。
“你难道是想说……,教内有异?”珍瑟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撷电微微的点头,“坦白说,我现在谁也信不过,但如果我连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也无法信任的话,我便彻底迷茫了!”
珍瑟叩起了指头,两行泪淌了下来,“答应我,如果失败了,你一定要恨我!”
撷电笑了笑,“没办法呀,恨不起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