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儿洗过了澡,全身上下只围了一条浴巾,此刻她正在对着走廊中的青铜壁镜更换眼纱。
她突然听到走廊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本想尽快逃回自己的房里,但当她发现来人是剑少以后,便马上打消了逃开的想法。
剑少跑过来,没好气的瞥了蜜儿一眼,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准备进去换衣服。
但出现了个小问题,让剑少尴尬起来。任凭他多么用力的去拉房门,房间的门就像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在刚刚打过架的人面前出丑,这的确算是个尴尬。
就在剑少和房门搏斗正酣的时候,蜜儿朝他走了过来。剑少忌惮于珍瑟所说的守护符阵,不自然的向后退开一步,但他脸上的敌意仍旧浓郁无比。
蜜儿抬起穿着透明拖鞋的脚,一下踢开了剑少的房门,然后毫无表情的看着剑少,一丛白中透粉的梅花纹身从她的胸口延伸至右肩,轻灵素雅,竞相绽放。
剑少犯了个低级到不能再低级的错误,他忘记了房间的门是向内开的。
“谁用你多管闲事!老白说想要个门把手,我想把我这个拆下来送去给她。你以为我分不清门朝哪开吗?”剑少狡辩道。
蜜儿轻蔑的哼了一声,回到了壁镜前面。
“丢人了!丢大人了!”剑少回到自己房里揪着头发嘀咕。
管家根据剑少的身量尺码为他订做了几件衣服,都是面料细腻,做工考究的锦衣华服。但不知为什么,剑少总是觉得这些恒琅世界的衣服穿在身上,很像给死人穿的寿衣。剑少摇摇头,寿衣就寿衣吧,总好过什么都没得穿。
换好衣服后,剑少把脱下来的脏衣服拎起来抖了抖,他口袋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便都落在了地上,有手机,钱包,几颗棒棒糖,半盒口香糖和一方带着一小块暗红血迹的粉色手帕。
还有那张通行符也一起掉在了地上,精紫色符光鳞现。
当剑少明白了这张符文的价值之后,便仔细的洗去了上面的鼻涕,小心的收在了衣服内侧的口袋里。
在地球遇到珍瑟时,她是一只带着项圈的黑猫。她的项圈上挂着大小不等的五个琥珀一般的晶石,就像铃铛一样。珍瑟摘下第一颗晶石后,剑少就能听懂她的语言了。摘下第二颗晶石后,剑少有了一把符阵抢,一把刃之花短刀,以及一件术士符纹大氅。第三颗晶石,也是几颗晶石中最大的一颗,剑少不知她是在什么时候摘下的,或许是弄丢了。还是短短几天之前,珍瑟摘下了第四颗晶石,“空隧”打通,他与珍瑟穿过斥离之门,来到这个世界。
然后,珍瑟摘下了最后一颗晶石,变化成了这张周关通行符。珍瑟说得明白,通行符是借给他的,不是送给他的。所以他那时才会毫不吝惜的用来擦鼻涕。
剑少将通行符黏在额头上,然后像僵尸一样,双臂平举,在原地跳起来。他还故意将自己的牙齿露出来。
大概自己现在就是一具僵尸吧!剑少想。整个身心都在僵止不动,被人像提线木偶一样拉来扯去。或许正如桑曾说的那样,所有人都在欺骗自己,都在暗中监视自己,像看肥皂剧似的看着他被驯服的驱动。这种境遇十分让人恼火,却又无从发泄。
当剑少跳着转回身的时候,他发现隔壁的蜜儿此刻正斜倚在他房间的门口,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看。
现在的蜜儿穿了一条铅笔裤,和一件大大的编织罩衫。罩衫的针脚不算小,她里面穿的淡棕色抹胸依稀可辨。
剑少的大脑像是计数器归零一般,一片空白。她来了多久?难道她一直站在哪儿,看自己学僵尸跳吗?今天丢人丢得太彻底了。
“咳!”剑少清了清嗓子,“全国人民第八套广播体操,第一节,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剑少曲腿展臂开始做操,用以掩饰自己刚刚幼稚的举动。他紧接着问:“老师没教过你,进别人房间前要先敲门吗?”
剑少的广播体操不知不觉变成了太极拳。蜜儿伸手在早已大敞四开的门扇了敲了敲,“当、当、当”。
剑少吹了下脸上的通行符,“主人不在,有事请留言!”
蜜儿走进来,将手中的一个小纸盒摆在桌子上,然后从盒子里面掏出一块巧克力。她仰着嘴角对剑少说:“嗟!来食!”
剑少拿下脸上的通行符,怒着眼睛喊:“你大爷!”
蜜儿抿着嘴笑了起来,笑得多少有些牵强。“我都说了,那时是我心情不好,所以,对不起!”蜜儿用手抓着另一只手的臂弯。她的身材偏瘦,和剑少身形相仿。剑少说蜜儿看起来长得比自己壮,大概指的是胸围。
剑少斜起眼睛看着她,“我不和女人斤斤计较!”他边嚼着巧克力边说。
蜜儿根本没留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把糖放进嘴里的,于是,她又从新掏出一块来放到桌上。蜜儿的巧克力,香醇得让人无法自拔。
剑少伸手来拿盒子,他不想被人一颗糖一颗糖的诱惑着。不过,蜜儿以更快的速度伸手护住了盒子。
剑少假意的用衣袖擦着桌子说:“这两天儿风太大了,这个灰呀,这个土啊!”
“想吃巧克力?可以都给你的!但要帮我办一件事。”蜜儿说。
剑少的态度一下就冷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被这家伙小看到了极点。
“门在那边,慢走!”剑少说。
蜜儿掏出一块巧克力,在剑少面前慢慢的舔了一下,然后放到嘴里,“咯噔咯噔”的咬碎,她用表情生动的诠释着,那颗巧克力有多美味!
剑少轻蔑的哼笑一声,“你要是认识我老姐的话,你就会知道,在我面前做这个举动有多可笑!”
蜜儿用尾指抹了下嘴唇,“你该知道的吧!首先,这个世界目前为止还做不出咖啡、可可、巧克力。你说的没错,对我们来说这个世界很混乱,根本无法用咱们那里的工业发展进度来衡量。咱们那里有光、电、互联网与核武器,而这里有无法用科学规律解释的符术力量。其次,这里与咱们那里虽然是平行世界,但相互往来的通道诡秘难测,推开一扇门,到了这里,再推开这扇门,就不知会去到哪里,这个世界再厉害的人物,也绝不会轻易的第二次走进斥离之门。所以,想得到从前那个世界的某样东西,也只能在相同境遇的同伴那里获得。最后,让我帮你做一道数学概率题吧,比方说巧克力,你想吃巧克力,自己没有,或者十分有限,下一个会与你相遇的同伴,会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不喜欢吃,所以他没有带来;还会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那个同伴看你不爽,根本不会和你分享;也会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在与你相遇之前,那个人就把巧克力全部吃光了;更会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
剑少拍了拍自己的拳头,“你有没有算过,被我打得坐在地上喊妈咪的几率有多少?”
蜜儿摊了摊手,两只手臂上的斑驳电光一闪即没,“我是无需封印的先天雷属性体质,同样是准星将,但我比你们这些被设下封印的星将更加被这个世界关注。所以,我出现任何意外,你们家老白,我的这个临时的守护祭司都会付连带责任,尽管她说过不会负责,但她难辞其咎。”
听着蜜儿的话,剑少越发的觉得这个人太过矫情,剑少想起了一位英雄好汉,大树十字坡上的母夜叉孙二娘。怎么就不来个人把蜜儿剁了做包子呢!
“老白?她被灭门抄家也好,被卖到洗头房也好,跟我没有太大关系。你想拿这个威胁我?真是可笑!”剑少歪着头说。
蜜儿笑着朝嘴里放了两块巧克力,“你啊,太没大脑了。以我女人的直觉判断,你在她心里绝不只是需要她守护的准星将那么简单。”
说完这句话,蜜儿的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她收敛了笑容。
剑少得意的笑问:“你这话是在说我吗?”他从蜜儿手里抢过糖来,“以我男人的直觉判断,你想让我做的事情,一定与那个鞋垫儿有关!”
“是撷电。”蜜儿的脸色一变,再也不去直视剑少的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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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厅。
珍瑟托着腮坐在餐桌上。
站在她身侧的管家问:“大小姐,要不要我去叫他们过来吃午饭。”
珍瑟用另一只手在桌上抠着木纹致密的桌面,“不必了,他们会自己过来的。”
管家说:“大小姐,那个蜜儿小姐,好像,好像不太懂得与人交际。”
“这不奇怪,女孩子嘛!心思敏感而细腻。她不会像剑少那么直接,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对谁都不设防。这个蜜儿昨天才刚到这里,对一切还都无所适从,而且,她最为信赖的人又在这个当口离开了。这种时候要是与不熟悉的人接触起来,就会很容易暴露出自己的内心世界与弱点。慢慢来,等她认为安全了,就会放下防备之心。”珍瑟说。
管家皱了皱眉,问:“小姐,为什么要把她放在剑少爷的隔壁呢?对剑少爷来说,会不会有点危险!”
珍瑟扭过头来说:“那你说说看,为什么她不肯对其他人多说一句话,反倒是和剑少说的话最多,甚至还能打起来?”
管家一耸肩膀,“当然是蜜儿小姐觉得,剑少爷还对她构不成什么威胁,现在家里也只有剑少爷比她年纪小,而且剑少爷心思单纯,开心和不开心都写在脸上,是个很容易掌控的人。”
“最主要的是,他们来自同一个世界,可以相互抵消孤独感。”珍瑟舔了下嘴唇,“管家,你发觉到撷电大祭司的异常了吗?”
“恕老奴愚钝!没看出撷电大人哪里不对。”
“宗室的事,你不了解也是应该。撷电是昨天才回来的,刚一回来,就接到了调令。整个裹角部授衔的十大首席祭祀,去了异世界九个,到昨天为止,算我在内一共回来了三个,撇开好整以暇的长老大祭司砒蔴?甙咲不说,调派南下的既不是我,也不是朱雀,却是没得到喘息休整的撷电。要知道,贵族的头衔在大祭司领域是无关痛痒的,所以,这个调令不合情理。”
“您的意思难道是说?”
“对!这次南下平患,是撷电自己要求去的。”
其实,说起猜测人的心机,管家远比起珍瑟来得更为老道些。但珍瑟毕竟还年轻,总是需要一些机会来炫耀自己的小聪明。
“真是想不通,撷电大人这么急着去南方到底是为什么呢?”管家说。
“他是在逃啊!而且是落荒而逃!”
“哦!这就难怪了。可是他又能逃得了几时呢?迟早还是要回来面对问题的呀!”
珍瑟抓起手边的勺子挥舞了一下,“那是因为,在这里他得不到喘息!小妮子已经咄咄逼人的将他逼进了死角!”她平静的说。
不一会儿,剑少和蜜儿都来用午餐了。和以往不同,管家留在了饭厅里,侍候着三个人用餐。
“老白,为什么你的家人都不怎么回家呢?难道这个房子是你自己买的?”剑少扒着饭问。
珍瑟用刀切着蜜柳,将中间的黑骨线一点一点剃出来,“如果没有你出现的话,我现在也不再家!”珍瑟说。
剑少说:“你们家应该不缺钱才对,干嘛让你妹妹小小年纪就出去打工啊?而且还是高空作业,多危险啊!就因为她是后妈养的吗?”
珍瑟努起嘴来看着他,解嘲般的摇头浅笑,“白痴啊!你的脑子是间歇性工作的吗?谁告诉你她是在打工的?”
剑少急了,“什么,她难道是白干活不领薪水吗?”
珍瑟发愣的呷呷嘴,一时半会儿不知该说什么。
一旁的管家解释说:“剑少爷,咱们家的二小姐是裹角部现任代理枢机,因为年纪太小,所以只能做代理,等二小姐到了十五岁以后,会由听母大人正式授衔任职。”
“书记!”剑少想起了裹角宫阙里成堆的文件纸张,“为什么她要骗我说她是花卉管理员呢?”
“在弄清你的身份之前,她怎么会先表明自己的身份呢!万一你是歹人怎么办!”珍瑟解释说。
剑少还想问问,这个“书记”是个多大的官儿啊?也是村干部吗?这个村干部整天抠坑挖土的不务正业,就不怕被双规吗?
可还没等剑少问出口,他就感觉到身边的蜜儿在轻轻的踢他的脚。
“那个,老白!撷电大祭司多大年纪了?”剑少继续扒着饭问。
珍瑟用勺子敲着嘴唇,她扫了一眼低头吃饭的蜜儿说:“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他今年应该三十七岁了!”
剑少接着问:“他的漂亮老婆是怎么死的?”
剑少的话还没说完,左脚便被蜜儿踩了个结实。剑少抽回脚,忍着疼问珍瑟:“你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他的老婆死了的?”
珍瑟强忍着笑,朝剑少点点头。其实她更该问:“你怎么知道他过有老婆?”
“因为,那家伙一看就是克妻相,命太硬了,逮谁克谁。”剑少说。
他把两只脚都悬了起来,以躲避蜜儿的攻击。谁知,蜜儿的攻势已经从桌下发展到了桌上,她飞快的舀了一勺子汤淋到了剑少的脸上,“呀,汤里有虫子。”蜜儿说。
剑少马上也回敬了她一勺子的汤,“呀!还真是有虫子!”
一旁的管家欲哭无泪,倒霉的败家孩子他见过,就是没见过组团儿来的败家孩子。
珍瑟也不理会,她笑着呷了口汤,然后说:“还打算听关于他的事吗?”珍瑟擦了下嘴唇。
管家走进剑少和蜜儿,递上来两块儿洁白的餐布。
“那是个平凡而漂亮的妻子,不是贵族,不是官宦,也不是宗室的教徒,我对她的印象不是太深,毕竟是好多年以前了。只记得她总是穿得干干净净,身上带着幽熏的香味,撷电那时也是穿得干干净净,带着一样的味道。那个时候,撷电就已经是大祭司了。我和夏……,我和伙伴去过一次他家,看到撷电正在背着她满院子的跑,笑得开心极了。全家的仆从和佣人也都很开心。他的家里种着许多幽熏花树,满树的花开的烂漫无比。那个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家的阳光那么多,又光亮又温暖,好像伸手就能抓到手里一样。我吵着不想离开时,撷电只知道傻笑。而她会笑盈盈的招待我们,为我们做米糕,做肉糜饼和糖团子,领着我们采撷幽熏,花瓣飘下来,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脸上,溅起如幻的光晕来。撷电还是傻笑。长久以来,我总能回忆起那一天糖团子的滋味,和烂漫的幽熏清香。以及撷电那脸毫无杂质的傻笑。
“自那不久之后,撷电的妻子就死了。很突然,我不知道死因是什么,现在想来,应该是某种异病。对于她的死,反正我是平平淡淡的接受了。他们的婚姻,好像很短暂吧,连小孩都没有。撷电辞退了所有佣人和仆从,砍光了院子中的幽熏花树,对什么都不闻不问的过了半年,当他大祭司的职称岌岌可危的时候,他一夜间就恢复了过来,而且学会了为人处世,交际往来。谁也弄不清楚,改变他的,是那醉生梦死的半年,还是半年后的那一个夜晚。我始终没能得知撷电妻子的名字是什么。又过了几年,我长大些,通过了大祭司的晋级试炼,撷电却极力反对宗室为我授衔。虽然他的反对没什么成效,但我还是有点恨他。我做了一些糖团子,还在团子周围铺满了幽熏花,就那样拿到他家要他吃。他吃了,笑得眼睛眯成了线,摸着我的头对我说:‘真好吃!真好吃!要是她还在,一定也会这样称赞你。’我的恶作剧根本无法刺痛他,可我却莫名其妙的内疚起来。我问他为什么反对我。他说,不管是淘气的女孩,文静的女孩,开朗的女孩,还是害羞的女孩,能随心所欲的嫁给自己想嫁的人,才是女孩该有的幸福!”
说到这儿,珍瑟把勺子含在嘴里,脸上静谧恬淡,温柔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