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西海岸物美泽丰,远渡海岸线三十余里,穿过一片广袤的佛肚竹林,是东洲第二大咸水湖苾亹湖的所在。四百里苾亹湖烟波浩渺鱼虾繁盛,一年四季水位持衡,浪卷滩涂,乘风舟渡,撑一杆青蒿湖中垂钓,闲暇惬意坐拥湖光山色,好一派云高水暖美不胜收。
湖滨西壤,一片繁花似锦细柳低垂中,两座斗巧瑰丽的双层竹楼秀气宜人,摇风摆柳间,宛若亭亭玉立的巧笑伊人,深闺佳妙,顾盼弄怜。
有近二十余本地男子,痴痴立于前方竹楼花圃间,年纪青壮不一而足,却各个穿着阔绰举止有度。
随着竹楼中两声娟秀的击掌声响起,两个八九岁大的丝衣女童挑起了门前的翠绿竹帘。一个跪坐在楼中,捻指如兰,刺绣着锦缎的粉衣女子,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女子一袭宝石蓝的如瀑长发不加半分装点修饰,在香肩粉臂中漫回勾转,沿流而下,一如琼浆仙酿泄了满地。
粉衣女子素手微抬唇齿轻启,用夜唱灵雀般优美的声音说道:“诸位高邻贤宾,小可迁居此地时日尚浅,礼数未及周全,还未曾予诸君登门拜会,各位可是来怪罪小可的么?”
得见美人,庭中花圃间的男子们尽皆喜形于色,面露痴迷之态。听到美人如是责问,皆异口同声道:“岂敢岂敢!”
粉衣女子面色一嗔,翻手撩拨着肩上的如波秀发,柳眉旖旎间,嘟起了樱红小口,“这就奇了!既然素无往来,诸君为何在今日齐聚小可家中?”
众男子间,一个眼若桃花锦袍笔挺的人,喜滋滋的大声回应道:“姑娘!东洲保不住了……”
这个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两个男子推倒在地,一阵的拳脚相加。“你这厮好没见地,灵彩先生最忌讳别人称她作‘姑娘’,这般掌故也摸不清明,居然也敢来随我们到此地大煞风景,简直气煞了人的心肺!”两个打人的嚷道。
竹楼中的粉衣女子焦急了起来,微微欠起身说:“仁君休要再打!”
两个打人的马上停了手,地上挨打的人心中不胜欢喜,挑起一双桃花肿眼,遥遥向着女子大送秋波。
粉衣女子急忙忙间从竹楼中走了出来,一双娇嫩诱人的莲足踩踏着花间幽径,向挨打的人疾步而去。
看着这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天间仙子朝自己走来,桃花眼泪流满面。人都说心地善良的绝色佳人素来喜爱呵护弱小,看来此言非虚。桃花眼不但觉着这顿打挨得超值,甚至还觉得应该向打自己的那两个朋友表示表示。
两旁边的人们都觉得没天理,他们都在心下后悔,早知道这样的话,还不如安排别人打自己一顿呢。
随着一阵幽幽的处子之香,粉衣女子来到了桃花眼的近前,周边的人都能听到,桃花眼那砸夯打桩一般的强烈心跳声愈加急促起来。
粉衣女子在胸口前叠起柔荑素指,对着地上的桃花眼嫣然一笑道:“这位公子,您可还能起得身来么?”
桃花眼听后像打了激素化肥一样,立马一个鲤鱼打挺外加神龙摆尾站起了身,然后又风风火火的展示了一套七十二路大小擒拿手,他要让女子明白,自己刚刚挨打纯粹是不想在她面前动粗,自己要是想出手,绝对不会被人伤到半根毫毛。
“好身手!让本公子来与你会上一会!”人群中有人不甘示弱了,一记燕子三抄水踏将而去,三十六路鸳鸯连环腿舞舞生风。
谁知,在桃花眼起身之后,粉衣女子却俯下身去,娇柔无限的扶起了一株被压弯的红艳花束。几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马上准备加入那边“比武招亲擂台”的富家公子,迅速冷静了下来,他们发现,粉衣女子始终在疼惜的只是那几株花而已,而并不是谁挨了打或是武功好便能得到她的垂青。
“先生!”一个蓄着微须的高大男子上前一步,对粉衣女子落落大方的见了一礼,说,“东洲妖孽邪行,他们集群攻陷了两大宗室的主要神庙,已占了洲土十之七八,咱们所处的位置偏远,但也迟早会被波及,如蒙先生不弃,我愿带上您一起去往中土避祸!”
女子站起身来,正欲娇笑着说些什么,人群中突然走出来一位把玩着金骨折扇的鹤袍男子,他对着微须男子说道:“飕觳兄,您家里娇妻美妾侍婢宠奴不知凡几,若贸然请了灵彩先生去,小弟觉得有欠妥当啊!”
被称作飕觳的微须男子面色一凛,他真想激头白脸的对折扇男子喊一句“你太央脏(肮脏)了你!”,但他看了看粉衣女子后,转头间不怒反笑道:“溲笱贤弟,愚兄没明白你的意思,我家中女眷确实多些,但这与请不请先生有何相干?莫非你还觉得,我对先生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我一片求才访贤之心天地可鉴!哎呀,现在这世道,人心不古,太央脏啦!”
边上的人也都对这个手拿金骨折扇的溲笱声讨连连,大家是干嘛来的,早已心照不宣,但也决不允许有人轻易的将这层窗纸捅破。
“你们……”溲笱激愤的用折扇在人丛中指了一周,“你们很窝错(龌龊)!在我眼中,确实能把先生视若常人奉如上宾,但在那些俗人眼中,尤其是那些见识缺缺的妇道人家,一定会将先生看成一个世间独有的绝色美人。若将先生置于那些平庸妇人之间,定会在醋海生波之下,被多多加以阴谋迫害。莫说先生会被伤得分毫,就是被人诋毁了半句,也是天大的不该。真到那时,你们这班窝错之辈又该如何补救?”
众女嫉予之蛾眉兮,谣诼谓予以善淫。大家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有的人力量有限,做不成来夺璧的匹夫,却会鼓舌生事,竞相谣诼毁谤。
“如此说来,溲笱贤弟也请不得先生啊!你家老父不是在去年岁末为你定了三门亲事么?新婚小妇妒怨尤深,贤弟可莫要害了先生啊!”边上一个中年富商模样的男子说道。
“棨婰兄有所不知,不日前小弟已将所有亲事全都退了!莫要说这些枝节小事,我为先生纵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溲笱言之凿凿。
“哦!这才让人放心那!”棨婰点了点头,从怀中拿出一条金丝玉带来走到粉衣女子身前,“先生,我与他们不同,不是来请您共往的!在下一家世代经商,没有文韬武略,但我初闻先生大名便不胜想往,东洲妖孽风起云涌,旦夕间便得杀来,先生终归还需离开,所以在下背此薄礼,愿作为您一路辗转的资费,我与先生只为神交,绝无他图!”
众人在心中暗赞连连,这个棨婰不愧是老大哥,收拢人心当真有两把刷子。在别人竞相为了抢人而表忠心的时候,他却另辟蹊径,带着一份清心寡淡厚礼相加,他既不说自己有何优势,又不说想带走女子的迫切心情,让别人想揭他的短儿都找不到地方下手。而且,他的一句“无所图”也堪堪让其他人矮了一头。不管是真情假意,这个棨婰在粉衣女子前出了风头却是真的。
被称为灵彩先生的粉衣女子娇嗔一笑,妙然不语,缓步向竹楼中回转。
“列为仁君的心意,小可明白了!”灵彩拉起粉纱的裙角,迈动莲步拾级而上,“小可初来乍到,还未曾向人郑重的引荐过自己!小可本中洲人士,自幼孑然一身了无亲眷,无观天理地之能,无驱江驭海之策,身无长物,更无一术傍身,唯善针花女红,成衣结袍,却也并非能入得上流。小可才疏学浅资质平庸,安敢得诸君如此追捧!”
灵彩轻抚粉袖,施施然跪坐于楼前廊下。
“先生您太过谦了,谁不知道您能纺织出天下独一无二新种丝缎,有此异能,谁人又不当做先生为天界神人!”一个相貌清秀的公子哥在人丛中赞道。
一帮人集体咳嗽起来。窗户纸还是被捅破了,灵彩不仅相貌绝伦,而且还能纺织出世所罕见的新奇布料,光是一个红颜,就已经足够诱人了,并且还秀外慧中,有这世间难以仿制的独特才能,这就更加令人垂涎三十尺了。
飕觳在那个公子哥的腿上踹了一脚,然后将他向后一推说道:“粽蘅老弟,后面那两位武功高手说找你切磋,快去快去!”
这个被称为粽蘅的公子哥还真的向后走去了,他突然看到人群后面有一个准备转身离开的人,忙上去抓住那人的胳膊,“劘铁大哥,您也要去切磋一下么?”
这个劘铁笑着甩了一下缁衣长衫,与粽蘅低语道:“老弟,我只是来看热闹的,现在没什么热闹可瞧了,信我一句话,这里没有一人能带得那位先生走!你也早些回家吧,及早打点家当,速速离开东洲为上!”
笑语盈盈的说完了一席话,劘铁便踏着花圃幽径离开了。
楼前廊下的灵彩漫叠着一双素手至于膝前,看着众人幽幽说道:“我只在中洲时织得了半匹纶缎,却没想到如此短暂的若干时日,竟然在东洲被人获悉,这消息的风传,可比之小可的行速快得多了!”
气氛一下子微妙了起来,没有人再肯轻易的开口了。
“小可再次多谢诸君厚爱,但各位还是请回吧,那种纶缎我今生都不会再织得半寸!”
灵彩说罢,想拍拍手唤来女童,却听到那个溲笱突然说道:“先生!莫要有所误解,不知别个心存何种念恋,但我却是真心实意的要带先生一起走,您织不织得几匹布料又有何干,我只愿与您长久相伴!”
只要先将人拉拢了来,自有多多时间进行劝解,就算灵彩真的一如前言终生不织纶缎,却也是得了一个大美女来做保底了。
“就是,万万不要曲解了我们的真心!”所有人应和道。
灵彩抬起手来掩住了红唇,发出了嗤嗤一笑,“这就奇了,小可无勇无谋,无能无术,又不能为诸君带来半点收益,难道只因我身世可怜,便要收养了我这闲人是也不是?”
看着几个人还有再度开口的架势,灵彩抬起小巧的手掌来进行阻止,粉袖垂落,露出一段冰肌玉骨般的粉嫩手臂。“诸君休要再言,小可当着各位透些实底。小可风尘仆仆赶奔东洲而来,是为了等一位故人出现,如果不能与此人相会,小可是断断不会离开此地的。妖魔肆虐又有何惧,人生苦短,能做得一二事称心如意便不枉然!”
一帮人傻了眼,原来良禽已然则了佳木,现在看来,这个灵彩非但不能为人创造出任何价值,而且已经心有所属,连汤带水没有一点儿捞头了。
人群有了悻悻而散的架势,棨婰却突然对灵彩说道:“不知先生所求之人样貌如何年方几许,在下愿助先生尽快找到这位故人!先生您性情豁达,在下定当不遗余力为你达成所愿!”
听着棨婰的话,所有人又是一阵暗暗赞叹,真不愧是老大哥,都这时候了,还死撑呢!
“不劳这位公子费心!”灵彩看着棨婰的目光,较之对其他人多了一份温柔,“小可的这位故人,虽然与我有天海之盟,却又总是在与我追逐逃避,我却半分也不恼他,以此由来纵容至今。等到他逃得累了,心思倦了,自然会来此处寻我!我放下诸般牵挂来此小筑,也只为等到他回心转意,只期,我若他那般玩世逍遥,他如我这般旖旎缱绻。”
短短一席话,让人也猜到了灵彩八九分的往事。她为何以男子之名自居,为何煞费周折远渡重洋,来到妖物横行的危难之地,又为何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只留两个憨笨质朴的女童为伴,这些事已经不再重要了,人们只知道她是一个痴情奇女子便已了然。
“先生大爱,实令在下汗颜,告辞!”棨婰在廊下放好了金丝玉带,含笑作别。
棨婰的这个举动,给了其他人不小的难堪,这些人大都是备了礼物来的,要是就那么直接走了,确实也不太好看,虽说东洲势危,逃命间何须再顾得脸面,可今天他们汇聚于此,又不是谁请他们来的,而且又听了灵彩的半生情缘,于情于理都不该抬腿就走,所以这些人只好忍痛放血,纷纷放下了礼物。
“各位稍候,小可这就备下茶点,消解几分诸君的燥闷!至于礼物,各位还是快些收回吧,小可无功难以消受!”
众人礼让推脱,终于还是悻悻散去,只留两个比武打擂的人还在傻卖力气。
灵彩掩着朱唇娇柔一笑,“人和人还真是难以比较!”她抬起手来柔弱的击掌两声,对着身后一双女童说道,“炊簦,茇腊,你们快去送客!”
一个丝衣女童听到灵彩的命令之后,来到另一个女童身边,双手比比划划了半天才让对方看懂。这两个女童一聋一哑,费了半天的力气,才把两个打得不可开交的人给轰走。
南洲。
暮色将垂,一片旷野中灯火通明,数千众头系红绸带的铿跌神教信徒围拢四方,正中有三百琴奴三百箫隶,井然有序的呈八芒大阵竞相排布,最中心点是二十平见方的篝火神坛,香烛纸令,三牲五谷一应俱全,一个裘绒立领的鹤氅老者开始焚香祷告,念诵起一个个繁复玄奥的悠长音阶,念诵间,所有信众顶礼膜拜。
旷野周边,一块突兀的巨石上突然睁开了四只眼睛来。
“舅舅!呸,我都叫顺嘴了!砒蔴大人,今日总坛来函说的是什么?”阍沙的声音从巨石中发出,巨石上的一双眼睛看向了另外的那双。
“让咱们探明了这个所谓的神明使者是何种身份之后,立即回往总坛复命,不得再多做半分逗留!”砒蔴的声音从巨石的另一侧发出来。
“那六百个少男少女当真可怜,这个仪式过后,就会将他们集体杀害。舅舅,不是!砒蔴大人,凭你我二人之力,完全可以救下这许多无辜性命,为何又要隐忍无为?”阍沙问道。
“这铿跌神教俨然就是一个邪教,而且势力范围太过巨大,不少军国将领都是其中的信徒,你能救得下近千人,却无力撼动整个洲土。而且,这个仪式分明就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过场,他们就是要用流血来制造这种所谓的神迹,你我术力尚佳,能在乱中救下人来,但救人之后呢?你又要把这些人带往何方,如果在南洲本土安置,我教本地神庙已然自顾不暇,这些少年男女迟早还会被人捉回去;若是带回中土,没有两月时间难以运送完成。我已将此间厉害支会了总坛,所以今日才得到符函调命,让你我不可轻举妄动,得窥这仪式始末之后马上回返!”砒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