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角部总坛宫殿中,还是那么宁静而幽沉,偏向大殿东北向的一隅,陈设着三面环绕的落地屏风,半透明的纱屏上,刺绣着些许娟秀的花鸟纹样,花是素淡的黯鹃蓓蕾,鸟是合翅梳翎的垂羽孤雁。静下心来,人们便能听到黯鹃泣血,垂雁啼伤般的错觉。
屏风正中,陈置着一整块儿通心琉璃冰岩,内部封存着珍瑟的尸体,她被清洗整理得干干净净。她身着淡青色大祭司长袍,两只手交叠在了胸口,岩土质地的右手早已消散殆尽,现在的这只手,是雕木匠人用红棕软木悉心打造的一只假手。一袭柔顺的银发结成两股马尾,如同名贵的裘绒雪毫。在她周围铺洒着浅浅一层淡墨色的碎小花瓣,似乎隔着琉璃的岩壁,也能让人闻到那些花瓣散发出来的幽香。
剑少从昨晚开始就一直陪着她,他像是真的流干了泪,自从珍瑟被放在了这里,他就始终没有再哭过,反倒在脸上凝固着一抹笑容。他一直在用布巾擦拭着琉璃冰岩的四壁与盖顶,每一下都擦拭得那么认真,那么用力。
上午的时候,珍泪来过一次,对着这块儿冰岩,哭肿了一双眼。然后是家里的管家来了,本想不由分说的把珍瑟带走,却被川胁主祭拦了下来。再然后,宫殿外传来了特别鼓噪的一阵嘈杂,就像是外面发生了一场地震,剑少眨了一下眼睛,他知道,一定是冠澜来了。
“轰”的一声,大殿前高逾五米的巨大宫门应声开裂,一整块儿金属门板带着巨大的闷响向内倒塌。四个蛟首力士统统倒在门外,有的已经晕厥,横躺在门前,有的想拼尽全力站起身,却发现身躯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了。冠澜迈着急促的步子闯进来,一边向宫殿深处进发,一边转动着那双怒眼四下寻找。
几个大祭司像是早有准备,第一时间里便出现在冠澜的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你们滚开,我来接我女儿回家!”冠澜朝着大祭司们直接走了过去,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突然出现而产生丝毫停歇。
“珍瑟以身殉教,听母圣贤特令定颜其身,在总坛中凭吊三日,以晶石打造等身塑像一尊,供教内信众瞻仰其大义,哀思其衷肠。白虎兄休要刁难,三日之后,小弟亲自送珍瑟回家!”青龙低着头,抬起手臂拦在了冠澜前方。
冠澜毫无征兆的一拳砸来,正袭向青龙的面门,只听得“锵”的一声,一旁的仲风摘下腰间佩剑,用尚未离鞘的剑锷抵住了冠澜硕大的拳头。
“你们滚开!”冠澜猛的在剑锷上增加了力道,仲风手中的剑没有动,但一股劲风却透过剑锷,直接袭取青龙的眉心,被青龙转过肩膀侧头避过。
青龙头上的几缕金发被这股劲风吹得斜斜扬起,他没有后退半步,“白虎兄,请回吧!”
“这叫什么天杀的道理!女儿死了,做父亲的却不能将她带回家,你们想逼着我发疯不成?”冠澜收回拳头咆哮起来,就像一头逐渐走向癫狂的狮子。
“如果你只是来看女儿的,绝不会有人拦你!那是你的至亲骨肉,任谁也狠不下心肠不让你们见上一面!”御火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但你摸着心口说说,你今天汹汹而来,当真只为了接珍瑟回家吗?恐怕不杀得个把人命,你绝难收手,你说有人逼着你发疯,你癫狂了十几二十年,又是那个逼着你的?”
“休要逼人太甚!”冠澜闭上了眼睛,两行浊泪潸然而下,“冠澜走到今天,皆是咎由自取,难道只因为这样,我来看看阿瑟的尸首也不行吗!”
“好厚的面皮!”御火冷冷说,“外面那些蛟首力士又与你何干,老身就是不信,你说来看女儿,他们就敢拦你!你若心有怨气,老身这把身子骨任你来杀剐,你若想见女儿,何时学会收了眼中杀机再来!”
冠澜的双眼几欲充血,他捏紧了双拳大喝道:“你们这班歹人好狠的心肠,老父亲上门来找亡女,却还被你们这般的无情阻挠,我本不想再起风波,却遇如此的咄咄逼人!罢了,罢了,反正阿瑟也不在了,我也没道理再顾忌你们的颜面!”
说罢,冠澜从身后衣摆下抽出一支混铁棘杖拿在手中,斜斜一挥,砸向身前青龙和仲风两人的中央,被仲风的合鞘长剑迅疾格挡,冠澜发现他下盘空虚,想掼起飞腿扫向仲风脚踝,但却在尚未发力间,被青龙一记弩箭射在脚前,震慑示警之余,也妨碍了冠澜的出腿路线。
其他大祭司们也都开始加入混战,御火、玄武、水主、青龙、仲风以五敌一,却在腾挪转闪间现了颓势,原因无他,并非是集这五人之力也难以压制住冠澜,而是他们的恻隐之心在作祟。纵然能将话说得绝决一些,但谁都明白,冠澜痛失爱女的那股癫狂,绝不是故意寻衅的惹是生非,任凭再无能懦弱的父亲遇到了这种境遇,也是绝计无法冷静的,况且,阻止他去珍瑟身边的原因又是那样的滑稽。
这五个人无心伤害冠澜,却不代表冠澜就会领情,他砸出的每一拳都打向对方的要害,挥出的每一杖都带着无情的杀招,从宫殿正门打到了大殿正中,又从殿中打向了宫殿后缘。
“都别吵了!你们能不能让死人消停点儿!”剑少推开屏风走了出来,对于眼前这一幕,他一点儿没有感到意外。
五个大祭司愣怔的停手,冠澜猛的甩出手中棘杖,“喀拉”一声,混铁棘杖一下被钉进了临近的一根石柱内部,棘杖由头至柄完全没入,石柱上密密麻麻的龟裂纹在少顷间爆散了一片,大殿的穹顶回荡起摧枯拉巧般的闷声震响。
“你!”剑少遥遥指着冠澜的鼻子说,“是想先打死我,还是想先去看看老白!”
冠澜一句话也不说,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剑少走去,五个大祭司一拥而上,拦在了他的面前。
“大家不要拦着他!”剑少说道,然后将手中的布巾斜搭在屏风上面,毫不避让的与冠澜吃人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先去看看老白吧!不管怎么说,你始终是她的老爸,至于我的事,咱们稍后再说,放心,我这人贪心胆小,一无是处,但就是不会逃跑!”
在剑少说出这些话之后,冠澜的双眸黯淡了下去,“我说了,我只是来接女儿回家的,但就是没人相信!”他说着,信步朝剑少走去。
水主慌张的向剑少身边靠拢,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冠澜推开挡在面前的青龙,继续向前方走去,他的眼光没有落在剑少身上,这反倒让几个大祭司更加捏了把汗。
“按道理说,我应该叫你一声‘大叔’,但你不配!”剑少淡淡的说。
几个大祭司蓄势待发,他们没有想过,剑少居然会这么明目张胆的向冠澜挑衅。冠澜依旧是步调沉稳,在经过剑少身边时,他终于捏紧拳头停了下来。
“警告你,老老白,咱们都是罪人,谁都没有资格在她面前发起冲突,你比我多活了那么多年,经历和见识都比我多很多,所以,我都能够忍耐的事情,你也更该能够忍耐。见过了她,咱们的事出去解决!”剑少闭着眼睛说道。
冠澜松开了手,然后继续向前走去,与剑少擦肩而过。
冠澜颤巍巍的将一双大手放在琉璃冰岩上,看着通心冰岩中珍瑟一脸宁和的模样,他老泪纵横。
剑少疲软的瘫坐在地上,张开嘴来,仰头望着大殿上方那个高远的穹顶。压抑,一种阻碍着呼吸的压抑,掏空了血肉,碾碎了灵魂。有一种名为“美好”的东西,早已跟着随风消逝的人,一起远去。
冠澜咬破了嘴唇,他一拳拳捶打在脚下石质地板上,将平滑的地面夯砸出大片的蛛网状裂纹,在这些碎裂的纹理中,沁入了冠澜殷红的血。
他仰天怒吼,就像一头中了致命伤的狮虎猛兽,纵然有拔山之力,断江之勇,怎敌得晚来迟暮,重创难弥,他本可冲击得更高更猛,现而今只能凄凄哀泣,徒呼奈何。
冠澜站起身,晃起两只强壮有力的臂膀,一下将整只通心琉璃冰岩晃动得松脱,然后准备直接扛在肩上。
“你要干嘛?”剑少爬起身,对着冠澜说道。
冠澜没有回应,继续撼动着冰岩的连体基座。剑少一下子冲了上去,趴在冰岩上,几个大祭司觉得要坏事了,纷纷进入了屏风之内。
“这是我的女儿!我要带她回家去,你给我滚!”冠澜极力克制着自己躁动的心神。
“你女儿,你可真不要脸!”剑少大喊起来,“既然是你女儿,你倒是说说看,你知道她在意什么吗?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你知道她害怕什么吗?你知道她在说谎时会有什么小动作吗?你知道她在担心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吗?你知道她在开心时会喜欢做些什么吗?你知道她的梦想吗?你知道她的心事吗?你知道她最习惯扮哪种鬼脸吗?你知道她在吃饭时习惯先喝几碗汤吗?你知道她一直只习惯用勺子进餐吗?你知道她哪一根手指上有一道小小的疤痕吗?我知道,你会觉得我问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对你不公平,你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来说明,你没有去细致了解的机会,那么我再问问你,你既然说她是你的女儿,你当着她的面,为她花过一分钱吗?当着她的面,你送过她一件东西吗?你称赞过她吗?你欣赏过她吗?你关注过她吗?这么多年来,你和她在一起时,对她说出过超出三句以上的话吗?你拥抱过她吗?你拍过她的头吗?你对她笑过吗?”
冠澜被问得哑口无言,剑少问的那些话,他没有一件能够回答得上来,他默默的垂下头,看着冰岩中那个漂亮的孩子,固执的说:“这,就是我的女儿!”
“你凭什么?”剑少大喊得近乎于歇斯底里,“你见过她的眼泪吗?你听过她的哭诉吗?你以为在她受到伤害后,自己去做个收场,疯子一样的怒骂几声,甩出几个耳光,你就算是父亲了吗?你以为只瞒着她一个人为她做些事情,就算无私的父爱了吗?她被妖精攻击时你在哪儿?她在挣扎命运的时候你在哪儿?她被那个扑克牌王后欺负时你又在哪儿?同样都是女儿的生日,你的怀里一直在抱着谁,你有分给她一星半点的眼光吗?你有赏给她哪怕是虚伪做作的赞同吗?她是孤儿,是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孤儿,在她死了之后你才知道来找她,你算你大爷的哪一家的父亲?”
冠澜一把揪住了剑少的衣领,盯着他的眼睛细致的看了好久,他这么做将边上的人们吓得不轻,但好在冠澜并没有进一步的攻击性举动。
冠澜凑近剑少的脸孔说:“她身上的血,是我给的,就凭这一点,我再如何待她不善,也是她的父亲!”
剑少双眼氤氲着笑了起来,猝然的一拳,打在冠澜的鼻子上,“我可怜你!”剑少用指甲抓着冠澜的手腕说,“除了这点血缘,你没有任何东西能与她牵连在一起!你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又能怎么样?你知道,爱究竟是什么吗?爱是给予,是付出,是表达!我不能说你为她什么都没有做过,但在我看来,你做的再多再好,再伟大在华丽,也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的表演,你爱老白,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都称颂,都肯定,又能怎么样?她不知道,她带着最最无奈的遗憾走了,那时候你这老不死的又在哪里?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来带她走?”
剑少在说话间又是“嘭”的一拳砸过来,打得冠澜鼻血横流,冠澜却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力气,似乎连如何躲闪和规避都完全忘记了。
水主和玄武一把将剑少从冰岩上拖了下来,“剑少,你不能这么说!珍瑟的父亲自有他的难处,你怎么可以当着珍瑟的面,这样否定她的父亲!”水主紧紧搂着剑少低声说道。
看着几个大祭司都纷纷去劝解剑少,冠澜觉得孤单了起来,他确实想让自己疯狂得忘乎所以,但在自己眼前,却出现了一个更加疯狂的人。
“这两拳,是你代阿瑟打的吗?”冠澜擦了下鼻孔问道。
“我没资格代替她来打人,我也绝不会让她在死后还来替我撑腰,打你的人是我,骂你的人也是我,一开始我就说过,咱们的事稍后再说,但我却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剑少大声的说。
“好!你好啊!”冠澜的双眼再度开始充血,他轻轻摩挲着冰岩的上盖板,然后定睛看住了剑少说,“我向你宣战,我以阿瑟父亲的名义向你宣战!我想听听,你以何种名义应战!”
冠澜从胸口中抽出了一块儿滴血的手帕,抛向了剑少面前。御火大声对冠澜喝道:“胡闹!你也不怕被天下之人所耻笑!”
“我是她老公!”剑少准备弯腰去捡地上的帕子,却被水主抱得更紧。
“说什么混账话!”随着一声大喝,川胁不徐不慢的从一旁走了过来,他捡起地上的帕子掖进怀里,然后对着剑少说,“白虎首席乃我裹角部护教英烈,你想让她在死后还要背负一个师徒乱伦的恶名不成!”
川胁转过脸来,又对着冠澜说道:“白虎副团长!滞留白虎?珍瑟首席遗体之举,确实是本教有悖人伦纲常,但其体内渗透妖邪之气甚重,而且左手间烙印诅咒并未化解完全,需得在禁符领域中以冰岩镇固三日,才可抵消易变,您也不想她的尸骨出现异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