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暑未消，赵可可打算在九月中旬研究生正式报道的日子再回到学校，这距她上一次来校注册报道已隔两年。两年以前，她未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学校，她不知道是周围沉闷逼仄的空气摧垮了她的健康，还是突如其来的疾病使身处其中的环境更显浑浊窒息。这种类似抑郁的病症迫使赵可可遵医嘱每日吞咽大量可疑的药片，然而情势并未见好转，终于在一次崩溃的电话交谈后，父母将她从学校接回家中调养。事情至此，赵可可好像突然挣脱了一个庞大的枷锁，再不愿意回到那座闹声喧天的城市和死气沉沉的班级。她将学业和论文抛在一边，满不在乎学籍与文凭，导师同学的电话也一概不接，一心希望学校最终忍无可忍果断开除该生了事。而她则逍遥自在漫游南北，一段时间旅行，一段时间兼职，每段时间都服用药片治无可命名的病，就这样过着近乎两年自由而散漫的闲适生活。
原本，只要赵可可乐意，这种自由生活的期限可能一直没有边际。父母虽然对她放弃硕士学位颇有遗憾，但考虑到女儿阴晴不定的脾气和未能根尽的病症，终究更尊重她本人感到快乐的生活方式。直到此间某日，赵可可在做每日例行的傍晚河堤散步时遇到了一个她不可能忘记的人。尽管眼前的这个男青年微微发福，身上已完全褪尽了中学同窗时期的学生意气。他们两个在自己纯真无瑕的中学至大学初年级阶段，有过历时近两年的仅止于友谊的真诚通信。赵可可喜欢这个言语诙谐举止潇洒的高瘦男生，在当时也很佩服他带着些吹嘘和仗义口气的非凡见地，心想如果自己有一个哥哥，那么就是像他这个样子。大学高年级后，他们各自的生活渐渐被身边更亲近的人围绕，也就疏远下来直到音讯全无。
赵可可不由兴奋地一跃而入她认定的来人面前，笑着挡住他的去路，说道：“余晓晨，你好啊！”余晓晨先是一怔，略有些意外似的认出了赵可可，热情地回应招呼。两人便带着些生疏的礼貌开开心心地且走且谈，一走就是大半个晚上。余晓晨的变化之大，不亚于赵可可的辗转经历，甚至可以说，赵可可那些一直围绕于校园的曲折历程在早已浸淫于社会的余晓晨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余晓晨胖了，不是那种随年龄渐长自然而来的壮硕，而是男人发胖中最不雅的一种——肚腹隆起。仿佛为了配合自己的大腹便便，他也竟开始在脖子上绕了一条粗大恶俗的金项链，活像一个坐等不义之财的土豪乡绅。令赵可可最为不快的是，他们之间谈话的内容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彼此契合，并不是内容过于相悖，而是在谈及各种内容时观点的天差地别，或者格调殊异。余晓晨略带自嘲地讲述起自己毕业后如何在外乡落魄谋职，甚至做过外卖送货员，如何意志消沉流连夜店经历一夜情，如何寄居网吧废寝忘食激战于网游，如何半夜回家掩过母亲与外婆的耳目泡方便面或煮饺子充饥，又如何在办公室半心半意地拒绝色诱于他的女同事。事情本身并没多少严重，道德上的判断最终也都符合常情，他不再继续一夜情了，他不再继续沉迷游戏了，可是经由余晓晨难堪而又懈怠的语调说出，仿佛一个满嘴抹油的人再也说不出男儿大志。
赵可可愈听愈难过，一种惋惜与鄙夷之情开始取代老友重逢的快乐，她甚至更厌恶自己此时对余晓晨产生的轻蔑，难道她只喜欢和志得意满事业有成的同学结伴而行吗？她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不，比起一帆风顺的成功，她更欣赏士人风骨的落魄，但不是自我放纵的堕落，陷入可怕的食欲、****不能自拔，贪图可怜的安逸。这样与其说是一个人所为，不如说是一个人形的虫豸。这一切为什么要发生在她曾经极为亲切和喜爱的人身上？是谁曾经教导她不要盲目为爱而活，要建立自我独立和有趣的人生？
更令她伤心的是，余晓晨这样心无芥蒂地向她袒露自己的遭遇，好像一半是出于信任，一半是忘记了羞耻。她不由拉开了两人并肩行走的距离。她想鼓励他，将他作为她自己最愿意承认和珍视的那一小群朋友一样给他建议。然而，他脖子上那根粗笨的金项链黄澄澄地晃在她眼前，那恶俗沉重的金黄色仿佛压制住了他疲弱无力的最后一搏，像一个命运的项圈狠狠地套进了他的脖颈，逼使他喘不过气来任由牵引。她根本不可能说出任何有用的建议，她甚至花费了很大的克制力避免自己对他破口大骂，她不可能将他视作自己那条道路上的同行伙伴了，她只能像对外人说话一样，保持尊重，隔开距离。最后她还是开口说道：“也许可以试着换一个环境。”他意识到她的不悦，同样生硬地回答：“是对我说吗？身体不如从前了，就是觉得骨头都要垮了，才决定回家里来。”
眼前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余晓晨建议他们坐一辆出租车到赵可可家附近算是送她回家，此后他还要去他妈妈雇人经营的一家童装店铺收账。他站在街边伸手拦了一辆蓝绿色的的士，两人上车后在隔绝外界的车厢里一语不发，赵可可很想看清楚他，却又不敢触及他的目光。他们所在的市镇不大，旅程十分短暂。下车后他们草草道别，出乎赵可可的意料，在已经分头行走了一小段路之后，余晓晨忽然回转身追上走在前面的赵可可，脸上显示出一种热切的抱歉，眼睛忽闪地发亮，用近乎哀求的语调说道：“抱歉了妹子，这匆匆碰见你哥没好好招待你，你哥现在……我们，有机会下次好好聚一聚！”赵可可避开他的目光，不想再让他察觉到她的分毫失望，这时候，一个俊朗的少年形象仿佛倏忽析出了这个身形臃肿的人形。她的美好中学时代的标志，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她失去了。
与余晓晨分别后，那种意志沦陷懒散度日的卑贱微末之感深深笼罩着赵可可，她仿佛身陷肮脏肥大的猪猡圈与耗子群中，连这座她自小长大的市镇也开始令她讨厌，这镇上充满着太多的发胖了的余晓晨。赵可可厌恶自己向他人施予同情的感觉，她不要可怜余晓晨，要么余晓晨已经死去了，要么新的余晓晨自己走回来。她也疑心自己只是另一个掩藏较好的贪图安逸的余晓晨，她从她学校所在的城市回来，固然是因为健康问题，然而此时的她正在痊愈甚至已经完全健康，这时候，她是否有责任干净地完结遗留在学校的问题？不能做到尽善尽美，也要试图有始有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