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轩来了不速之客,宫人们识趣地悄然屏退。
可足浑皇后傲慢地径直踱向主座,冰冷的眸子盯在颜儿脸上,恨不得将那人撕碎一般:“哼,我这为娘的,今日才知晔儿原来是这副模样。”
被她盯得无地自容,颜儿恭顺地福了福:“皇后娘娘,我虽不及……哥哥半分,却沾了哥哥的福气,我会替哥哥好生孝顺您。”
冰冷的眸染了雾气,可足浑皇后忆及儿子,心头一软,怨气却愈甚:“谁是你哥哥?我不管你使的什么手段,直把皇上哄得团团转。在我这儿,收起你这副谄媚相。我不吃这套!说,你图什么?替嫁、认亲,无所不用其极,图我燕国什么!”
早听闻可足浑皇后尖利,这番见识倒半点不意外,颜儿便也不让步了,漠然地踱至对坐,幽幽坐了下来:“皇后娘娘,若您见怜,我尊您一声母后。若您不屑,我们便井水不犯河水。我做爹爹的女儿,自比做皇上的贵妃,来得好。您说呢?”
她说的没错,然,可足浑皇后回想起金銮殿那幕,便怒火中烧,念及宫中传闻,更是难耐妒火。宫里只传,花烛那夜,云夫人推着轮椅,独立院中淋雪。皇上不忍,只好答应她,不纳妃,改认亲。哼,可足浑皇后心底冷哼,亏得自己身出名门,自傲有羞花之貌,到头来输给那个已故的女子便也罢了,却连个半身不遂的废人都比不过,真真是白活了一世!
“那你呢?见着那个瘫子了?云姨云姨的,叫得亲热。莫非秦国人……随便大街上拉个人,都可攀亲认戚?连姓都改了,你可有脸见你颜家的祖宗?”
颜儿一凛,这才惊觉自己还是世人眼中的颜颜,并非杞桑。这番认亲,燕国人只会厌嫌自己谄媚,秦国人则会怨责自己反骨。耳根没来由地烧红了,颜儿心虚地垂了睑,为何自己如母亲一样,永远都为世俗所弃,进退都好,总免不得遭人唾弃?
“皇后还真是好雅致。”慕容俊大步流星地迈了进来。两个女子都急忙起身行礼。慕容俊舍了妻子,径直搀起了颜儿,眼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这眉眼,皇后可觉得像?”
可足浑皇后不得不低头,牵强地笑道:“臣妾早就想来看看……颜儿。皇上也知,臣妾有多想我们的……晔儿。”
浓眉微蹙,慕容俊扭头望向妻子,声线柔和了不少:“既如此,往后常来芙蓉轩走动吧。”
“呃……”可足浑皇后会心地笑了,做戏为好,违心也罢,却是拉起颜儿的手,嘘寒问暖起来。
打发走可足浑皇后,父女俩难得聚在了一起。
“爹……”
“你该叫朕父皇。”
颜儿望一眼对坐,不知为何,总觉得与他隔了道屏障,他全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慈父,他也疼自己,却总是隐隐疏离。
许是瞥到她委屈地敛了眸,慕容俊柔了柔语气:“当着宫人的面,别坏了规矩。”当年她偏要救下那只跛腿的兔子,自己不愿领个畜生进马车,她便也是这般微蹙着眉,耍着小性子……慕容俊些许出神,便浮起一丝幽远笑意,哄道:“颜儿,不必拘谨。有何想要的,直管吩咐宫人。这儿是你的家。”
颜儿?四下分明无人,他却还是叫自己颜儿。颜儿惊觉,只有在清芷阁,当着云姨的面,他才会唤自己桑儿。
“那……我想要回小草。她人在哪儿?我不惯其他人侍奉。”
慕容俊的脸色沉了下去:“她是月影宫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非除不可。”
“她救过我,救过我两回!”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该懂,她是把双刃剑。能救你,更能杀你。”
他说的没错,颜儿的心沉了下来,却执拗地不愿抛下自己的玉兔:“我懂,可,我非留她不可。一则,她并非心甘情愿为月影宫卖命。二则,若除了她,月影宫必然料定燕国棋局已破。想翻出司马復,便更难了。”
司马復如今成了自己的死穴,慕容俊厌恶地皱眉,冷冷起了身:“随你。不过,万事小心为上。”
雅公主府……
化雪总是万般清冷,府门前,苻雅环抱着肩,簌簌模样,那双眸子却还是望穿秋水地顺着虚掩的门缝直直望向外头。
“公主,天快黑了,进去吧,外头冷。”
苻雅一动不动,眼眶四周憔悴得泛黑,漠然地摆手:“退下吧,让我静静。”
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府门,嗅不到一丝人气,觉不到一丝暖意,苻雅摁着心口,泪花雾了眼,这些日子,守在这门缝前,都快凝作了望夫石。郁积于心的痛楚,顺着融化的冷水倒将出来,苻雅痴痴若呓:“哪怕你守着佛,我守着你,也行。为何要不辞而别?”他听不到,正因他听不到,苻雅才敢说出口。
嘎吱……门缝映落一缕霁光,泥色的袈裟似染了佛光。
“啊?”苻雅半张着嘴,脸涨红,泪滚落,捂嘴哭出了声。
“我愿入世,你……可愿相伴?”玉白眉宇蒙着风尘,眀曦伸出了几近干裂的手,桃花眼角噙着泪光,不似希冀,倒似隐痛。
苻雅睁大了眸,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眸,偏就那么一刻,纤细的指已不听使唤地搭了过去。
月盈,泛着冷光,雍水浮起清冷的玉白倒影。
“主公,秦国的棋,已布好了。”
司马復回头瞅一眼若海,掌心不知把玩着何物,眼神显得玩世不恭:“燕国棋局已破,旧棋不可再留。段翘珠再留不得。”
若海吃惊:“颜颜恐怕——”
“不肖你提醒!”司马復阴着眸子,抑着怒意,“哼,我月影宫深扎十年,不是想破便能破的。敌在明,我在暗,姑且跟他斗个来回。段翘珠非弃不可,借慕容俊之手除之,倒省得你我动手了。”
“那……”
“九儿……该出山了。”司马復的指越转越快,只叫指尖那块玉石旋作了一点莹白,“支开何离,遣莫愁去燕国。她应我的,该还了。”
顿下手来,司马復低眸瞥一眼掌心的琴轸,眸光狠戾:“该是时候清理门户了。”
月影山下,两人依依惜别。
莫愁柔柔地托起空荡荡的衣袖,紧在掌心:“你分明不是影武,他却差你去秦国。你万事得小心才是。”
何离笑了笑,抚了抚她的肩:“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
“六儿她,我不放心她一人在山上。这心里总不踏实。”莫愁枯着眉,满眼忧虑,“此去燕国,也不知能否寻到传国玉玺。玉玺是六儿的命,还有七七。我若寻不到玉玺,他们……恐怕就保不住了。”
“放心,”何离扣着她的肩,宽慰道,“即便我不在山上,也会招呼白老头好生照料她。”何离扬指轻轻抚了抚微蹙的柳眉,打趣道:“你啊,看似母夜叉,却是副菩萨心肠。我也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
“去!”莫愁噗嗤笑了起来,一把打落他的手,转身一甩包袱,撒娇般走了开。
太武殿,慕容俊掂着书函,冷冷瞅着满殿的贺礼,半晌,淡淡令道:“遣使秦国,代朕向秦王道谢。”
“诺!”
低眸瞥一眼信封的朱砂封印,眸子没来由的幽冷,慕容俊把信纳入袖口,漠然起身。
案几上,“颜颜亲启”四字刺目。颜儿红着脸,垂睑咬了咬唇,伸手没接信笺,却是往慕容俊那头推了推。
“不想瞧瞧他说什么?”慕容俊抿了口茶,语气平淡听不分明情绪。
颜儿微微摇头,满脸羞红:“未嫁从父。资于事父,女儿不会再与秦国有一丝瓜葛。”
唇角抿着杯沿勾起一道细弧,慕容俊搁下茶杯,望向对坐,以往每每望她,只会忆及飘然远逝的那瓣笑靥,唯独此刻,才涌起为人父的慈爱之情:“他以拜叔公七十大寿为名,御驾洛州。你若想去……”慕容俊起身,捻起信笺塞在颜儿手中,淡笑道:“只管差可足浑毅护驾。”
“爹?”颜儿木然地接过信,星眸尽染惊疑,双颊绯红。
这回,慕容俊没训她改口,倒笑得愈发自在:“弱冠之年即位,想来他该有些本事。姑且再看看。你还小,婚事倒不急。”说罢,便转身离去。
颜儿揣着信,紧紧捏在手里,却迟迟未拆开。
小草撅着嘴,闷闷摇头,压着嗓子道:“皇上怎么这般奇怪?一会封妃,一会认女的。这会,倒酸溜溜地做起媒来。真叫人看不透。”
瞥一眼小草,颜儿没吱声,事情的缘由,半句未向小草提过。颜儿宽慰自己,这不是信不过她,倒全为她的安危着想。
小草蒙在鼓里,还在细声嘀咕:“若海前日见我,还问了好多。莫说她犯疑,我都瞧不明白,真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若是能一眼看穿,便做不得君王了。”颜儿愣愣地顺着小草的话敷衍了回去。
小草倒释然地直点头。
边陲陕县,夕阳映照下,城楼伫立三抹残影。那轮橘红悬挂在太行山迷蒙的山雾上,朦朦胧胧,醉心的凄婉。
“不想这边陲之地,倒是景色宜人。”苻芸拉扯着丈夫的胳膊,指了指远山,撞上丈夫清冷的眸,又瞥到漠然的哥哥,兴致冷了下来,“你们别愁了。我和颜儿兴趣相投,她的性子,我还不清楚?你们只管放心,她定会来的。”
剑眉舒了舒,苻坚扭头,挤出一丝笑意:“若是没来,为你是问。”
苻芸嘟嘴笑了起来,挎着丈夫的臂弯晃了晃,丝毫不避忌旁人:“瞧,我军令状都下了,自会想尽办法,骗也好,哄也好,保准把你妹妹拉进城来。峰哥哥,我们去山上看落日吧。”
“你呀。”子峰微微摇头,却被她拖拽着下了城楼。
苻坚背手凭栏远眺,苍茫的天,萧索的地,心下荒芜忐忑,她可会来?